也就一刻钟, 胡冥急急赶到,细心诊察过后, 摇头叹息。
并不知他摇头何意,以为无救。魑阴厉声上前, 揪起他一撮白发, 乱糟糟的头发, 眼下更是像被踩踏过的鸟巢。“死老头,你敢治不好,你也别活了。”魑阴使劲拽着, 毫不客气。
胡冥被她揪地直咧嘴,“死丫头,你、你松手。”
魑阴没有一分要放的意思:“先说能不能治。”
“你拽着我,我怎么治。”胡冥疼地直哼唧, 一张老脸皱巴在一起,合着额角那块青纹,滑稽又骇人。
魑阴不免打个冷颤, 将揪着他一缕头发的手给松开。不忘威胁道:“敢治不好,我拔了你一头的白毛。”
胡冥头也没抬,撇撇嘴便随手整理宽袍:“你动动手,就能好了?”他方才单摇了头, 说什么了?说了治不好吗?发觉自己被魑阴搅和地舌头打卷儿,又气又急。胡乱拽了两把衣裳,顾不得满头蓬乱的白发,摇头大嚷:“不,不,谁说治不好了!”这模样,颇有几分吹胡子瞪眼的姿态。
魑阴嗤声撇撇嘴。胡冥正要再开口回嘴驳两句,转脸发觉室内气氛压抑,忙闭紧嘴巴。
他寿限未到,还想再凭本事多活两年呢!
终是安静下来,闻亦视线回转。胡冥定神自匣中取出一盏引魂灯。铜台绿焰,灯芯闪烁,不点自燃。一圈圈放大的火光,如晨起森林中的颜色,将原本隐暗的内室,照的诡异。
能逼得胡冥拿出引魂灯,已然说明夫人的情况不太乐观。算算已百年时间,这引魂灯中途只用过一次,便是至云天洞那回。魅无与魑阴猜胡冥许是有办法破这摄魂术,相视一眼,默契暗退几步腾出道来。
引魂灯,与人魂魄想合,焰火亦是随魂魄而生。无需明白告知,铜灯焰火盛为生,衰而亡。
而眼前,这盏铜灯的火光自燃起始,绿芒沉沉,火舌亦是愈发低迷。
闻亦知晓,这并非好征兆。摄魂术中,摄魂亦为噬魂。此术阴邪,习得此术要典,可召阴灵,拘阳魄。甚至,可以操控心智。所以千百年来,此术为道家所不耻。
可即便如此,仍无法得禁。魍灿于火中汲取灵气,原也不足为惧,可她竟练得一手噬魂夺魄之法。此法,虽不是多严密厉害之术,可关键时刻,还是会让人防不胜防。
怨灵超越生与死、人与鬼。可本根当属冥界,乃鬼中异类。游走人世,其中最为严谨的规条之一便是:不可擅用灵气,或以阴邪之术,更改天命。如若触及,必遭天谴。
魍灿,宁可被禁咒反噬;宁可遭受魂飞魄散的惩罚,也要用这摄魂之术。
想来,她是要尽全力,与他翻旧账了。越八百年的账,若不是期间他用尽一切手段与精力要以凝灵珠敛司檀散落各处的魂魄,便是她不来,他也早晚有一日要与她清算。
敛回神,闻亦挪开几步,准胡冥将引魂灯拿近,也好尽快唤醒司檀……
“不妙。”胡冥刚将引魂灯移至司檀面门,便发觉昏沉中的她,情况再次生变。
“怎么?”闻亦以灵气查了司檀凝聚为一团的神识,以及她飘然欲飞的魂魄。
胡冥难得一本正经,将铜灯搁下,道:“有人正不惜一切催动符咒,欲将夫人带进幻境。”
“幻境?”魅无不明这幻境所指。
胡冥……也不知。并非一无所知,而是无可奈何。
幻境因人而异,据情绪而变。一旦误入,便是沉长的噩梦。可梦中所历,全由施法者诱导,外人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无从得知其一。
梦由一人梦,意为一人意,情为一人情。便是如此。
若是由施法者诱导的梦,闻亦猜着,左不过那段久远的往事。可其中所历哪段,他无从得知。
走过的种种磨难,好容易将它统统忘却,却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重历。他如何舍得?覆上司檀无力低垂的手,闻亦眸中的墨绿宛若远山晕黛的松柏,凝重深沉……
“将军不可——”
沉寂片刻,胡冥刚附身观了一眼低迷忽闪的引魂灯,待直起身来,见闻亦掌中正徐徐翻涌着银白光圈,心内暗道不好,全然不顾姿态大吼一声,就要上截拦。
可他并无灵气,眼前光圈散发出的威力,将他压制地喘不过气来。不等他迈进,这光圈势若数虹,不费分毫之力,将他隔在外缘。
魑阴与魅无终有所意识,隐下腹中不由自我控制的翻腾,凝结灵气欲打破这威压。
可一切挣扎皆是徒劳……
施法催动符咒,一旦启动,不至终结,便不可中止。可这邪祟之术,若不教它停下,于司檀百害无宜。
冥医医术尚可,灵力不足,对此束手无策并不奇怪。闻亦灵气超然,远超魑阴与魅无,阻下魍灿暗中的诱导,其实也不算难事。左不过消耗灵气,损身伤神。如今处于九天,寒气凝重,只消汲寒将养,也就一两月,便可恢复如常。
可闻亦体内有赤炎,加上给养禁咒多时,灵气早有损伤,万不得已,不可大动。现下为阻下魍灿的摄魂符咒,强行施用灵气,只怕会伤及灵根。
怨灵,灵根一旦有损,灵气将无法轻易凝结,后果不堪设想……
魑阴与魅无,自他怨灵成形日起,便一直追随,其中情意,只他二人可知。他们自是不愿他为了救回自己的夫人,而宁可耗费百年修为。
百年修为,于精怪来说,不过是打回原形,重新炼化。而对怨灵,则是魂灭。
眼看围绕在室内的灵气渐入缥缈,二人凝神良久,施法将胡冥一掌推出。紧接着,积聚灵气,形成一道宛若龙吟九天的力量,自一方施压,以此迫使闻亦停手。
可闻亦恍如未知,一心只在唤醒司檀。魑阴与魅无施加的这威压,来了去,盛了又弱,如此来回,全然无用。
魑阴修为尚浅,被眼前光圈形成的锋芒晃的摇摆不定,无论是体力,还是灵力,明显不敌。魅无自后方将她托起,隐于斗篷下的面色冷俊刚毅,一双眸色更是漫延着迥然不退之意。
不足半刻,内室棉帐晃动剧烈,如飓风袭击海面。燃起的灯火,更是眨眼全熄。仅留司檀榻前的引魂灯还上下忽闪着……
远在城南的孤绝山巅,珠玉玲珑中,琼花满枝下,面北高设的祭坛,恍如丢进火中的爆竹,一声巨响过后,骤然崩塌。
魍灿美眸闭合,以烈火催动符咒之际,吐出一口污血。斜身瘫倒之际,她微微泛白的精致面孔蕴着一抹清浅笑容。诡异的笑颜轻绽时,妖娆邪魅,趁着一双绝美的桃花眼,宛若罂粟盛放。
当梦之梦,她均已重历。就算中途被强制截断又能如何?
她可以抛去记忆,不费分毫心力便可安然为人。而自己却要受百年的苦痛折磨。天道如此偏倚,她如何能让她二人这般自在?
无力倒在雪间,魍灿损去灵力,神识转浅,已然感觉不出有多冷……
藤萝院内,绿焰去了先前的微弱烁闪之芒,刹那间腾起两寸之高。引魂灯的变化,显然预示着司檀脱离符咒控制。闻亦终是放下心,收手陪在一侧。
胡冥捂着胸口,如挣开铁笼的苍鸟,迫不及待地大口喘息。魑阴与魅无收起掌力,亦是悄然松了口气。
大人灵力有损,所幸未能伤及本源。接下来,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最是焦灼磨人。
待司檀转醒,已是熹微晨明时。
寒意催枝起,透窗渗入内室。炉火一台又一台,可带来的暖意,却是怎么也驱不散心头的冷寒。
被一整夜的噩梦紧逼,司檀已精疲力尽。睁开双眸,仍像一只没有神识的木偶,目光呆滞,神色迷离。
“七七——”闻亦心头如银针穿刺,轻唤一声,将她揽回怀中。
七七。司檀痴痴抬眸望向闻亦,并未出声应答。眼前是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叫她忘了去反应,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就那样看着。梦中凄冽的一幕幕回现,撕裂般的疼痛搅着她的心头。好似,她平白无故陷入了绝望的泥沼,怎么挣扎,都脱离不出。她能感觉到泥水灌进鼻息,能感觉的出刀刃划开心头,又能感觉得出烈火正灼烧双眸。
太过真实了,真实的不容她忽视。
雪中挖掘藤萝的人影,山头撒欢奔跑的兔儿,狱中蘸取毒物的银鞭,锁着四肢乃至脖颈的铁链,以及……一寸寸没入眼睛的匕首。
那场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和那抹静立在远处的挺拔身影。何以让她感觉熟悉到害怕?
她控制不了自己往梦里走,控制不了自己不去看、不去听。就连心头的苦涩、伤痛、绝望,她都控制不了。
那鞭痕声响清冽、冰冷,带着说不出的火辣痛感,就像是真实的落在她自己身上一样。那挣脱不开的锁链,沉重的让她喘不过气。她能感觉到四肢被磨烂,痛意随其肆意流窜。
可她对比,无能为力……
尤其那把匕首,穿刺过来时,混合着崩裂的水声,刺痛的彻骨。这种感觉,真实的让她不敢眨眼。她怕一眨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七七。”带着极致温柔的浅吻落在她唇畔。一双宛若深秋仓木的眼睛,蕴情意千万。
司檀缓缓敛思,有了些许光彩的瞳孔,在将他的模样收进去之际,又沉浸在他这样的眼神中,顺势溺在他眼底。良久的僵愣无言,她瘪了瘪嘴终是有所反映地落下了泪来。
“闻亦,我疼。”
她哭的谨慎,又恍然无措。吸了吸鼻子想要忍回去,却是怎么也收不回这已经开闸的洪流。越积越多的眼泪,将她漆黑的眼睛遮去大半,湿润润的,如同落尽井水的葡萄。
“不疼了,不会疼了。”闻亦紧拥着她,一边轻抚着她颤抖的脊背,好为她纾去恐惧。带着暖意的手掌划过,惊悸渐没,让司檀惯性依赖。
她松了神经,哭得更凶了,口中还念念叨叨:“呜呜……有人要杀我。”
隐去心头翻涌的刺痛,闻亦含笑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有我在,再没有人能杀你了,也没人轻易伤的了你。别怕。”
不再恐惧,可司檀仍是压制不下眼眶中泛滥成灾的江河,大股涌出,又大串掉落,在他宽厚的肩头汇集,将薄衫层层浸染。
她这么一哭,是怎么也停不了。至灰幕全退,也没能恢复过来。闻亦无奈将她捞起,“梦醒了,就不许再哭。这样好看的眼睛,再哭坏就不好了。”
司檀鼓着圆嘟嘟的脸,两眼眶含着的泪,聚起一包,便掉下一包。她撩起衣袖抹去一道痕迹,便又冲出另外一道沟壑来。
“你看,我不想哭的。”她胡乱涂抹着,一波又一波的水汽去了又来,像是高涨不退的潮水。
“我哭够了,早就够了。我不想哭的,我真的不想哭。可我忍不住,憋不住。我好难受,怎么办?”
“哪里难受?”
“难受。”司檀颇感恍然,口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泪水亦是迅猛非常,。
闻亦轻拭着下坠的颗颗珠玉,尽量放低声音,温声道:“告诉我哪里难受?我好找大夫来瞧。”
司檀肩膀僵直,声音更是颤抖不已的。抹了再来的眼泪,像是故意要与她为难,怎么都止不下。她无辜望着闻亦,水灵灵的眼睛雾气更盛。
她拉起闻亦的手,将其放在肿胀通红的眼睛上。带着浓重的哭腔,既隐忍又迷茫,“这里难受,酸疼的厉害。”
闻亦含笑捏一把她的鼻头,“那是哭多了,忍忍就好。”这样说着,他还是以所剩无几的灵气,不动声色地将她眼周的肿胀消去。
不曾有所发觉,司檀拨浪鼓似的摇头:“不是。”
柔软纤长还带着水汽的长睫扫过指腹,司檀温软湿腻的小手攥着闻亦的一只指头缓缓下垂。她瘪着嘴抽泣道:“是看着你才疼的。眼睛疼,胸口也疼,哪里都疼。我不想哭,真的不想哭……”
“怎么办,好疼。”
闻亦唇角轻颤,温暖的笑容刹那间定格在他脸上。不想哭,却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回转着这句轻糯童真的话,好似突然现一把锋利匕首,趁着他无所防备之际,肆意剜挖开他的胸腔。
是看着你,才疼的。
湿热倏忽之间溢满他黝黑的双眸,将其中的柔情掩盖,并漫上重重刺痛。刺痛着他的眼,他的心,连同他干涸的血液一并牵扯着。
微颤的双手慢慢抬起,像是害怕惊扰了司檀,他小心捧起她被眼泪冲刷的脸,拇指慢拨着她如蝶翼的长睫,声音隐忍、压抑,满含着道不明的疼痛。
“你的眼睛,是不是还记得我?”
蓄起的泪水渗出眼眶,凝结为成串的珠子,打湿了司檀忽闪中的睫毛,又滑下两颊,砸向闻亦颤栗中的手背。
司檀不明他所言,怔愣之下,呆滞僵视着他低垂的眉眼。恰与深潭般的眸光撞合,探究、疑虑,重重蔓延。
“你说什么?”
闻亦一把将她拽过来,狠狠撞进他怀中。“你记得我,对不对?”呢喃中,像是怕她逃脱,如同注铁的双臂渐渐锁紧,似要将她揉碎进去。
他这是怎么了?
被他这突然的“袭击”搞的摸不着头脑,司檀抓着闻亦的衣衫,挂着泪水的两颊胀的通红,她两唇开启,尽量大口喘息之际,断断续续道:“我……就睡了一觉,哪里,哪里会不记得你。”
闻亦并未有将她松开的意思,紧拥着的手臂,更是紧的勒脖子。实在是闷的难受,司檀憋着泪,转脸朝着他肩头轻咬一口,“要死了,放、放手。”
敛回神志,闻亦紧绷的手臂松了力道。好容易脱离,司檀像是冲出泥沼的兔儿,轻抚着胸口,一口紧跟着一口去寻新鲜空气。
闻亦僵愣片刻,又低头看了看停放的两手。他还是太过冲动了。已逾八百年,她的记忆是有他亲自抹去的,哪里还会记得他?
默声隐去起伏不定的苦涩,在司檀看不到的位置,闻亦施力,将她疯狂外涌的泪水,连同脸上的道道痕迹也一并抹去。
眼周刺痛减轻,也不觉难受。司檀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还是不问了。勉强弯了弯唇角,司檀面上的苦恼消减下去,顷刻间化作和煦温颜。
做了一整夜的梦,又哭了许久,司檀着实疲累不堪。待重新躺回软塌,也就一刻钟的时间,她带着未解得迷惑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