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陛下见到长公主手书,以及夹在里层的几纸信件,登时召光禄勋袁路,太尉佟昭等人入殿商议此事。
期间, 不曾迟缓须臾。
但凡谋事,需得占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之,即便各有侧重,也足足够一番震动。
齐王所图之大,自然为这成事三项百般谋划、顾全。可坏就坏在,长公主薛云希会无意探得,并从中抽取部分证物。
薛明武自是明白,一旦证物面圣,他开始反了还是没反,都不重要。于圣上来说,有心即为过。
他暗中派遣死士,不遗余力地沿途埋伏,欲阻下那帛书。可半月以来的惶惶难安,最终等来的却是:人逃了,死士无一生还。
与料想中的时机有差,便是无天时做屏障。可箭在弦上,发不发都逃不开一个死。与其做那待宰鱼肉,倒不如冒险一搏。
也就半月,齐王薛明武号令州郡,打着抵制新令的旗号,于桓城集结大军,正式起兵往西。
齐王反了。
薛云希听到这个消息时,正与司檀在园中摘山楂果。满树葱绿中,通红的果实宛若铃铛,时而摇曳在风中,时而躲藏在叶间。
她抬眸望一眼幽幽池水,斜阳照树影,映着飘零在上的枯叶,说不出的涩然萧索。就连原本可口惹人留恋的果子,都像是故意与秋对比一般存在。
人低落时,果真是看什么都刺眼。
她看着水面,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一月前,那人拥她入怀,就斜躺在松江小舟上,说着苏甜入骨的情话。
往昔他为权势而欺骗她,千方百计要取她性命。如今,换她来做选择,算是扯平了罢。
这是还击,她不应该自责的,不是吗?
“长公主,该回了。”司檀轻拍一下她的肩膀,笑着提醒道。
薛云希肩头微颤,心神骤然重新归位。伤口易愈,现已结痂。可怎么都感觉,心头空缺的那处,如针刺,如刀划,疼痛难忍。怕是有再好的伤药,也难以补全那缺角了。
罢了,从今以后,他的生死,与她再无干系。
她扯动唇畔,弯起一道不能再勉强的弯弧。转而将视线缓移至司檀手中的精巧竹篮,“小表嫂摘这么多,吃得完么?”
“吃得完。顾嬷嬷很厉害的,可以做很多点心。”她笑眯眯地弯着眉眼,将手中竹篮递于木缘。“待明天她做好了,可以送去给你尝尝,真的很好。”
“不用送,我自己闻到味道自然就跑去了。”
“说的也是。”
长公主自小不为衣食烦忧,吃穿皆按最精细的来。许是见惯了稀罕玩意儿,她对那些一贯的珍馐美味不怎感兴趣。平日在府里,她喜爱的也就那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几样。
她偶尔也会贪吃。没见过的,或者能入她那只灵鼻子的,真的是闻到味道就自己去寻。
可真逗!司檀瞄一眼薛云希,实在想不通,这样好的长公主,之前怎会被人传成那副样子。
不过,当她视线掠向薛云希别在腰间的银鞭时,又想到今早她在院中甩打花木的模样,又有些明白了……
只要她乐意,好的坏的,她可须臾之间无缝变换。
发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愈发密集,薛云希转过头,恰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小表嫂,你这么偷看我,是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呃……”被发现了。司檀窘然一瞬,愣愣点头,“是,挺好看的。”
薛云希看着她呆呆的样子,不由朗声大笑起来,“怎么这么讨人喜爱。”说着,就伸手捏了一把司檀的脸蛋。
娇嫩如脂,可挤得出水的触感,滑滑的,软软的,叫人爱不释手。怪不得表哥总是动不动的就上手掐,有这么个不扎人的蜜桃在,她想上嘴咬一口的冲动都有。
司檀苦兮兮地揉揉被她捏过的位置,无奈哀叹:怎么都喜欢摸脸!
去年圣寿节,太后就差一点掐上去。像是觉得亏了似的,今年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硬是瞅着机会如了愿。
她以为只闻亦一人喜欢捏她脸,没想到,一个个的都“惦记”着呢。
嘟嘟唇瓣,司檀提着裙角继续往园外走。
脸上肉多,又不是她的错——
绕过几株粗大月桂,抬眼见不远处的蜿蜒小道上,闻亦着一袭松柏绿大袖宽袍,眉锁春水,神态悠然,缓步往深处走来。
终于回来了。司檀妙目闪过一道光亮,小跑着便迎了上去。垂在鬓角的流珠剔透晶莹,宛若低落在山涧的清泉,随着步风叮泠作响。
闻亦心头暖意融融,沉脸道一声:“慢点跑。”脚下步子不由加大。
“闻亦,我与长公主一道,摘了许多果子……”娇俏甜笑着,拽起闻亦的手。熟悉的冰凉席卷,司檀与他讲起今日之事,从摘果子讲道午膳,在从午膳,说到早起时,一来二去的,絮絮叨叨个没完。
闻亦也不打扰,耐心听着,还不时出言问上两句,默契与她相合。
一路回到院中,薛云希终是忍无可忍,头痛扶额:“小表嫂,表哥一天不在,你都要这样依依汇报吗?”
司檀往嘴里填了块藤萝酥,鼓着腮帮子没法开口,只得摇头回应。
她不是一定要汇报。是她这一连多日不见闻亦,一高兴,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闻亦又不打断她,她停不下来,就只能一直说了。
“你俩可真无聊。”薛云希道:“整日缩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抬头是墙,低头是砖,也不嫌闷的慌。”
“不啊!”司檀笑得轻快,而显欣然。她拉着闻亦的手,眸光曼妙,澈亮蕴彩。道:“做什么都有人陪着,才不会显闷。”
薛云希听着这酸溜溜的情话,想死的心都有了。
“可我看着你俩闷。”整日自找地看他们腻歪,能不闷吗?她黑着脸,仰头将几上刚倒的茶水端起,猛烈灌进肚里去。
冒着热气的茶,差点儿没把她烫的蹦起来。茶都来合起伙欺负她?人不顺的时候,真是带了一身霉气。薛云希恨恨捋着像烧起一把火的嗓子,朝着闻亦接二连三地甩出一串白眼。
闻亦自然是无视。静默片刻,道:“你伤可好了?”
待嗓子灼痛稍缓,薛云希点点头,“嗯。好了。”
“好了还赖在我府里?”
薛云希原还以为他是良心发现,出言关心一问。谁知竟是时时不忘要赶她走。什么狗屁表哥?她面上勃然变色,瞪着闻亦那张自若自得的脸,气得几乎是鼻孔生烟,恨不能抽出鞭子朝上头甩一轮。
良久的自我平复,她才压制下想要将闻亦掐死的冲动,抿嘴一笑,耍赖道:“哼,本公主说了,心情不好,不走。”
“那你什么时候能好?”
薛云希悠哉起身,嘚瑟地挑了挑眉梢,“看心情!”
她说要看心情,果然是看心情。
其后太后几次遣人来说道,薛云希各种理由都找遍了,硬是没答应回宫。罢了,愿住就住。太后无法,只得随从她的意愿,也不再来催。
如此一来,薛云希真当这里是家,熟络地各院来回窜,至来年开春还住着不走。
再说反叛一事。齐王秋季起兵,被传播四散开来,闹得沸沸扬扬。
各方原就躁动不安,如此一来更是引几城壮胆效仿。至冬月前夕,有所准备的,纷纷举旗与齐王同伍,组建一支颇显壮大的“义军”,浩浩荡荡地冲怀安进发。
按理,此事已经发酵至动摇社稷江山了。可陛下并不显紧张无措。先是派上将军风顷棠正面迎击,又从容布局,传密旨于南境、北境部分驻军,自后方操控,如此下来,三方形成围拢之势,不甚费心力,便将叛军堵在大梁阜新。
入瓮之龟,便是有再坚硬无比的保护壳,也只有被捕捉份。
至暖春三月,事平案了。凡参与动摇大梁根基的重犯,除却死去的,均被押解回城。
其结局如何,无需有疑,按律,不受凌迟,也是个终身圈禁的下场。是生还是死,不过是看陛下如何思量。
此次叛乱至尾,虽说还不达最终判决,也该皆大欢喜才对。就算宣平候府不涉其中,一如往常闲适度日总没错。
可府中,闹人的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连几日来,搞得司檀头痛不已。至晚间睡在榻上,脑袋都还嗡嗡作响……
☆、忍无可忍
司檀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许是那上将军平叛回城就没打算歇,一身戎装未卸,径直进了宣平候府。
薛明武一案, 涉事几人均被押入死牢。圣上旨意迟迟未达, 乃是在杀与不杀上,众卿意见难调, 几不相统。因而,多日来宣闻亦进宫商讨为寻常事。
风顷棠来的时候, 闻亦恰好不在。司檀当时正在园中的一处临池水榭, 品着点心, 喝着花茶,小日子不要太滋润。
一听下人来禀,说上将军带人进府, 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小脸一白,顷刻间被吓得丢了胆儿。口中刚吞进去的一口杏花茶,趁此间隙作妖似的翻上嗓间, 呛得她大咳不止。
几月与薛云希相处,她们二人脾性互补,无事凑在一起, 热络闲聊之中,不时出言打趣也属常见。
长公主瞧她这模样,岂能放过这好机会,捂着肚皮便大笑起来, “我说小表嫂,那淫贼也是人,吃不了你。看你这反应,怎就觉着像鬼来了一样?”
司檀当下眼泪直流,脸色亦是微白转绯,根本说不出话。木缘与卓焉手忙脚乱地跪在一侧,搓着她前胸后背替她顺气。
撑着案几苦哈哈地咳了半晌,终是将回呛的那口水吐了出来。司檀浅饮一口倒好的清水,盖下喉间灼痛,才音色微哑道:“他虽说吃不了人,可比鬼吓人得多!”
这话好巧不巧地,就被强行走进后园的风顷棠听到了。
武人耳目一向通灵清明,风顷棠自小被逼着训练,自是要比常人强多倍。司檀此言,恰迎掠池春风,传入他耳中可谓是一字不落。
有那么吓人吗?能比鬼都吓人?他顿时脸黑如焦炭,缠着绷带的两手亦是骤然紧握。
怔然站立片刻,抬眸沉沉远望见水榭中那道与记忆中没多大区别的身影,他无奈勾勾唇角,阔步迈近时,边走边道:“背后这样说人坏话,可不太好哦!”
陌生的脚步重重落地,闷沉如鼎。司檀倏地面露惧色,长睫颤动如仲夏蝉翼,黑漆漆的眼中更是溢满了惶恐。
她转头看了一眼。满园芳菲相拥下,几瓣细碎扬洒。来人染笑眉眼绽如杏花,银甲在身,步履稳健。原该是刚与柔和谐相融的美妙一幕,却配上他一身的邪魅肃杀,白白浪费了身后遇风纷飞的春.色。
司檀睁目一愣,自软垫上迅速爬起身,“你你你,你怎么就……”惶恐之下,她脑中混乱,口中所言句不成句。
她要说什么来着?她也不知道啊!
她求救地望着薛云希……
薛云希闷声抖着肩头,笑得欢块又恣意。根本无暇顾及因怯怯往后挪步的司檀。
“本将军记得,前不久有人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有教养来着。这才多久,忘了?”
司檀强壮胆子迎上他的目光,脆生道一句“没忘。”便心虚红胀着两腮不再搭理他。她在自己府里,还不能说话了?
不过想想,这样说人家,还被听到,却是不太好。
可他的形象在她心里,根本就是个无。她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都不用不好意思。
看吧,她得多诚实!
如此想了一番,司檀自觉理所应当,也不心虚,更不再压抑。好似肥胆儿又回来了,定定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亦不躲。
风顷棠也不再紧揪此事不放,银甲摩挲出几声刺耳的响动,他颇具深意地扬起眉梢看了司檀一眼,毫不见外地搁下手中阔刀,就地落座。
这下,薛云希可忍不了了。
只因风顷棠正坐的位置,恰紧挨着她。那把长柄阔刀落下之处,与她茶盏之间咫尺的距离。
他不知,将随手兵器刻意晾人眼前,是为挑衅么?他这是做什么,要打架啊?
薛云希斜睨数眼,见他还没收起的打算,登时怒气冲天:“臭淫贼,想打架直说,别跟本公主弯弯绕绕的!”
这可就真真冤枉了风顷棠了。
矮几就这样大小,他不放在那里他放哪。
可薛云希只想教训了他,哪会给他细思慢想的时间。说着,摸向腰间抽出长鞭,飞速起身落开几尺。估摸间距尚可,扬鞭如灵蛇,朝矮几上的阔刀卷了过去。
风顷棠身手了得,哪会给她轻易夺取阔刀。一掌拍向镌刻有游龙腾雾般行体小字的刀柄,刀身受力,刹那间若风扬疾雪,翻转数圈之后,稳握在手。
“你发什么疯?”
“活得不耐烦了你!敢骂我。你才发疯,你全家都在发疯!”
风顷棠几番回想,仍摸不着头脑,更是不知她因何而怒。他利眸浅眯如钩月,视线自她手中银鞭,缓移至她盛怒大绽的脸上。
道一句:“有病!”
薛云希何曾被人这样当面骂过,登时毛发竖起。凤眸紧锁这面前气焰嚣张的人,气地愤然咬齿。
“既你有意找死,本公主今日手痒痒,赏你一顿好了。”说罢,右手轻巧舞动,银鞭钩刺乍起,朝着他面门上直甩去。
风顷棠道:“谁赏谁,难定,”
他自是不会惯着她,或者任她随意打杀。漠然一笑,运气将阔刀逼出刀囊。趁着银鞭未落,利索挡去这道凌风。
这一来二去的,他二人算是掐开了。
长公主身手利落,可到底是女儿家,哪能轻易比得过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风顷棠。起初还有招有式,落了下风后,开始杂乱无章。可她不愿放手,扬鞭死缠着风顷棠要与他斗个你死我活。
“我告诉你,别伤着我小表嫂了。”她停鞭微喘口气,邀道:“有种出去打。”
好容易停下,风顷棠欲抽身离去。可薛云希完全不给他选择的机会,上了瘾似的,抽起鞭子继续来。
如此,二人你来我往,你攻我守。自水榭到石桥,自地砖到树头,激烈缠斗地难舍难分。
是的。司檀被她二人这突如其来的激战惊得躲进角落,趴着立柱战战兢兢看他们上蹿下跳,耳边铁器碰撞久久不绝。看这一时半刻停不了的架势,她只能称之为“难舍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