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将近一个时辰,她与袁夫人重返藤萝院,手中牵着一个甜糯可人的小娃娃。身着浅紫蜂沾水仙小花袄,纯面散花百褶裙。雪色毛领相交,衬的她整张脸肌理腻滑,颜如玉琢。
“阿慕,你还记得她吗?”薛云希将她抱上檐下宽台,恍如白瓷娃娃般白皙软嫩的小身子,就紧挨着司檀。
阿慕澈明如泉眼的眸子难以置信地在司檀毫无波澜脸上僵停片刻,霎时唇瓣酸涩,眼眶中有水雾弥漫。她轻点了点头,夹带着浓重的鼻音说,“记得。”
袁夫人也围了过来,小女娃自薛云希怀中退了出来,揽住袁夫人的脖子,就像是觅得了港湾般,低声呜呜哭泣。
“阿慕乖。”袁夫人轻抚着她小小的脊背,道:“姐姐现在生病了,阿慕不能哭,要笑着哄她高兴。”
“姐姐生什么病了?”她抬起头,汪汪水瞳微抬,有水光闪烁。
“阿娘也不知。”袁夫人为她擦了泪,说:“你不是一直念着要来找姐姐,现在来了,将泪收回去,陪姐姐说说话,好不好?”
阿慕转头看着司檀,“我陪陪姐姐,她就能好起来了?”
袁夫人说,“是。”
阿慕抿了抿樱桃小唇,慢慢地挪动在司檀身畔,一双水汽迷蒙的眼睛里,怯缩而充满真挚。
“姐姐……”她软乎乎的小手慢慢伸向前去,裹住了司檀垂在两侧,干瘪而显虚弱的枯指,喃喃道:“你生病了吗?是不是很难受?阿娘说,不舒服了、难过了,就哭一哭。泪水是咸的,能将不好的情绪都冲走。我还尝过,真的是咸的。要是生病了不舒服,要笑一笑,甜甜的笑容,会将害人的魔鬼赶跑。”
“真的,我都试过,很灵的。”她像是很肯定一样点点头,蠕动着小虫子一样的身躯,往司檀身上再凑近一些,道:“姐姐哪里不舒服,就告诉阿慕,阿慕给姐姐揉揉,好不好?”
说着就低下头,对着司檀的手轻吐一口气,若轻风微拂般酥.痒,似白云绕空般绵软。紧接着,轻搓慢揉的,在她手背上画圈。
司檀的手抽动了一下。
她见有了反应,欣然眯起双眼,温温的小手在司檀掌中伸了又缩,缓缓移至她高隆的腹部。
她之前随母亲赴宴,也见过这样肚子圆鼓鼓的人,阿娘说,那里是小宝宝。还说让她不管做什么都要特别小心,不能吓到他们。
“姐姐肚子里也有小宝宝了?”阿慕像是突然发现了宝贝,澈亮的眼睛里,满满的被惊喜填充。
见袁夫人点头,她眉目微弯出一道甜美的弧度,伸手轻抚在司檀的肚子上,小心翼翼地来回摸了摸,“姐姐有小宝宝,是小妹妹还是小弟弟?”
“你想要哪个?”薛云希捏了一把她的脸。
“我想要小弟弟。”阿慕轻轻展颜,倾身凑过去,贴着耳朵听一听,说:“我能感觉到,他就是小弟弟,真的。”
她刚一直起身来,司檀双手微抖,面容骤变,眼睑幽垂时,细眉亦是随之皱了又皱。
“怎么了?”
薛云希忙挪上前,握起她发颤的手。袁夫人也不明所以,心下一急赶紧将阿慕揽回怀中。
司檀气息微乱,视线缓移,低头看着自己隐约间似有微澜起伏的腹部。一种直抵她心头的波动轻弱蔓延,剥开她并不坚实的冷漠外衣。
薛云希不解,顺着司檀视线所及,抬手轻覆上去,“是……这里不舒服?”
话刚问出口,自内传递出来的轻微律动,隔着厚重衣裳,在掌心间来回。不知是喜还是惊,她扯动唇角,半晌才大呼一声,“动了,他动了。”
薛云希回头看了一眼立在雪中的纪惏,视线重新回归再司檀的圆鼓鼓的肚子上,妙目舒展,焕然生彩,欣悦道;“小表嫂,真的动了,你感觉到了吗?”
司檀没有回答。
她感觉到了。那是她的孩子,牵连着直通心头的神经。一波一动,一起一伏,再没有比她感受的更强烈的了。那是抵达心头最角落处的柔软,是教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视而不见的触动。
她怎能感觉不到?
薛云希紧贴着想再听听,却是费足了力,也捕捉不到一如方才那样的动静。来回摸索许久,不免有些失望的抿了抿唇瓣,“怎么又没动静了?”
“夫人能感受到的,对不对?”袁夫人紧紧地抱着阿慕,爱怜摸了摸她带笑的双颊。抬起手时,越过阿慕,牵起司檀的手,轻放在肚子上划了划。
“你看他多乖。他知道自己阿娘心情不好,伸着小手摸一摸,是在安慰你。他怕你痛,一直安静待着,不吵也不闹的。如今已经七个月了,才为你翻的第一次身。”
袁夫人温暖的笑着看向司檀,道:“都说孩子与母亲是连着血脉的,一旦成了形,就有了情感,知道何处是他的归属。就算你无心去管他,他也得顾念着你。你是他的母亲,你可忍心,这么看着自己的孩子陪着你一起难过?”
司檀指腹所及之处,这孩子好似有了感应一样,再次伸展一阵轻微浮动。她惨白的唇瓣轻轻颤动,涣散呆滞的目光,幽浮一重久违的温暖轻柔。
连带着她的歉疚一起。
悄然滑下的两颊的温热珠泪冲击着她冰凉的脸颊,冷与热的摩擦,顷刻间融合一味别样的陌生情绪,有爱,有怜,有痛,有愧。
“姐姐不能哭,姐姐一哭,小宝宝会就会跟着一起伤心了。”阿慕挪步上前,揽过司檀瘦弱的肩膀,温软小手慢慢伸在司檀脸上,轻抹去那两行酸涩湿意。
她娇甜笑着,又躬着腰搂着司檀的脖子,“我给姐姐呼呼,呼呼就不会掉眼泪。”
说着,嘟着樱桃小嘴,轻吐一口甜醇如蜜糖的气息,带着奶香味道,一丝一缕落在司檀的微垂的眼睑上,拨动起她柔软而纤长的翘睫。
“不掉泪了。”司檀艰难扯一道清笑意,抱着阿慕,贴近她乖巧温软的小脸。
“还是你有办法。”纪惏上前,将微绽悄颜欣然而笑的薛云希裹进怀里,趁着无人注意,奖赏似的低头浅啄一口。
“滚开。”薛云希不耐烦朝他胸前推了一把。
没使什么力道的一掌,对纪惏来说,就是小猫蹭痒。他手臂有意锁紧,抱的更为放肆。
转眸看着缩在司檀怀里轻言糯语撒娇的阿慕,一种奇怪的味道浮上心头。再低头凝视怀中不知心思飘向何方的薛云希,他眉峰微动,暗立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远大目标。
明年,他也要有一个像阿慕一样娇娇软软的小女娃。
还一无所知的薛云希正高兴的咧着嘴,忽觉一股凉风钻入衣领,脊背发凉,遍体生寒……
总算将司檀低落到尘埃里的情绪,在将化为灰烬的那一刻重新点燃。阿慕原就喜欢亲近她,这次一来,就想留下多住几天。
袁夫人自然同意,只叮嘱几句,不许让她调皮,也不让乱跑,便放心留了她在府中陪司檀。
眼看年关将至,冷清的宣平候府总算有了一丝鲜活之气。薛云希也不回宫了,说是不自在,与纪惏一起住下。
自从纪惏有了生女儿的想法,脑中一闪而过之后,越发觉得此事重要。就不通知,不商量,真真切切的落实在行动上。
薛云希一肚子怨言,整日憋着气,时不时就炸着浑身毛,抡鞭子朝他甩一通。
可最终的结果,不管打不打得过,女儿都得继续生。
司檀每日有阿慕陪着说话,听她甜糯糯的唤着姐姐,晚上抱着她一起睡,隐约间,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孩子。
薛云希风风火火的性子一点没变,住在府中,着实添了不少意趣。
有这两人陪着,司檀的笑容多了,极少一个人缩在角落胡思乱想。虽说胃口还不太好,入嘴的东西一觉不适仍会吐掉,可比起之前,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转眼,已是除夕。旧日尽,新春始。千门万户同守同聚,辞旧迎新,共话吉祥。
袁夫人与袁大人一起,挑了几坛子上好果酒,在除夕之前的几天送进宣平候府,并在当日接走了阿慕。
薛云希与纪惏自不能一直住在此处,先前太后已着近侍催过几次,实不能继续逗留,也趁着节日回了宫。
原该喧闹的日子,一瞬间又冷清了起来。
正是府中白梅开的最好的时候,卓焉与木缘说了几次,将院外雪景描述的人间无天上有似的,变着法儿的引诱司檀出去走走。
司檀一直不去看闻亦,阿慕走后,也极少去往院外。园中景色如何,她早已经模糊。再者,她腹中孩子越长越大,超越了目前她身体可支撑的力度,走不动了。
可耐不过他们软磨硬泡的说,司檀还是妥协。由卓焉搀着,她披了件大氅,想到院中逛逛。
胡冥也说了,她整日这么缩着,对胎儿不利。
孩子现在活泼的很,早起晚睡间都要伸展一番拳脚,平日里听到动静,也会时不时的蠕动几下。
大了,就是不一样了。想必,他也是好奇外边的世界,迫不及待地想要冲破束缚,睁眼看一看。
司檀摸了摸球一样的肚子,微抬下巴,看那一簇簇相拥相护的花朵,于凛风中傲然盛绽。白瓣融合积雪,晶透如素色琉璃。
她记得上一次在这梅树下停留,是和闻亦一起。那时长公主受了伤,说是心情不好,硬赖在府里不走。闲来就和闻亦拌嘴,每每都被他气炸肺才甩着鞭子离去。
那样的日子多好。可这才多久的时间?一切都不一样了。
司檀抬手轻抚就近处的那枝雪梅,如同侵骨般的冰凉碎片落在掌心,撞上她身上的热气,化为一地圆珠清露。
她苦涩的笑了笑,心头的撕痛,一如当初,不减不消……
“七七——”
恍惚中,迎风送来的一声熟悉轻唤,使得司檀拨弄白梅的手瞬时一僵。
低沉而不乏轻灵的好听嗓音,如轻风撩耳,如纤羽挠心,如浸果酒,如坠甘泉。
正是记忆中,闻亦独有的声音。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
她这又是做梦了吗?还是太久不去看他,想念之中产生的幻觉?
司檀不敢轻易转身去看。她怕极了一次次的失望,更害怕自己残存的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再被点燃。
可即便如此,她犹疑纠结良久,还是不忍忽视,无法自控地回了头……
寒风虐枝,卷尘带雪。一抹清影如风如月,一步步朝着她的方向行了过来。清眸如飞瀑泄流,长眉似寒剑凝霜。高鼻直挺,淡唇微抿,面容清逸俊秀,棱角精雕慢刻。
他微微笑着,双眼凝结明熙之芒,聚集月华之光。轻柔的,温润的,直教这寒冬腊月的冰冷骤然被铺洒一重三月暖阳。
她眷恋的温柔眸色,她依赖的宽厚臂膀,以及,她迷恋而沉醉的饱满樱唇。映入眼底的一边一角,无不在向她证明着,眼前的人,就是闻亦。
是她熟悉的轮廓,也是她最爱的模样。
可是司檀知道,她这是又看错了……
在藤萝院,在樱桃园,在将军府,在任何她停留过的地方,她都不止一次的看到他朝她走来,俊颜轻缓含笑,步伐如风掠池。
可最后呢?她满怀期待伸手想要抓紧他的那一刻,她的闻亦,都会像是无形之中的风儿,从她指缝中一点点溜走。
她又看错了……
司檀红眼含泪,自嘲地笑了笑,一点点耷拉下颤抖的眼睑,失落转身。
“七七——”
扫过耳边的声音,带着她熟悉的味道,一丝丝回旋在鼻翼。司檀轻抚在肚子上的手,怔然僵停。
可不待她转身,来自后方环过一双手臂,带着温凉相宜的气息,以她最熟知的力度,将她紧紧包裹起来……
司檀肩头颤动,一行行不由自己的热流自眼眶中崩势翻涌。
“是……你吗?”她难以置信地覆上那双越来越用力的大手,微哑的嗓音里,满是对缥缈幻境的不忍抽离。
“是我。”他下巴抵在她单薄的肩头,以轻柔到极致的嗓音说:“我回来了。”
“我不是做梦?”司檀抖着双手,拨开了环着她的手臂,不敢相信地转过身来。一双漆黑空洞的眼睛描着他精细无比的轮廓,逐寸转化为敛不回的落寞。
他笑着摸了摸司檀瘦到没有一丝肉感的尖削的下巴,缓转满移,停留在她深深凹陷的眼周,道:“不是。”
司檀双眼迷蒙,用尽力气,紧抓住他游离中的手掌不松,就像是怕他再如之前那样突然消失了一样。
她急不可耐地仰头追问,“你告诉我,这次,我没有看错,没有……对不对?
“是,没有。”闻亦微微颔首,轻如晨露滴灌禾苗般的湿腻细吻,落在她冰凉而柔软的唇瓣上。
绵长而渐趋深浓的思念,沉重而不身不由己的愧欠,携带着他的爱怜,他的贪恋,此刻,全都在唇舌无尽的缠绵里。
混合在冷风中的,碾碎在唇瓣紧密贴合的热吻里的,还有他的那句:“一直都没有。”
是,她一直都没有看错……
☆、长欢同安
夜长寒重, 相识、相处、相依,点滴成汇,皆入梦中来。有喜有乐, 有气有恼, 不可或缺的碎片拼凑连接,成一段镌刻心头的难忘记忆。
可晨明临起时, 司檀却发现,身后的温度没了。紧箍在她腰间的大手也抽离出去, 就连原本清晰明了的轮廓, 也随着她眼睛的模糊慢慢晕染开。
她再次惊呼一声, 自混沌中惊醒。
房中,一如之前那般空荡荡的,没有闻亦。就连环绕在棉帐内还未散尽的气息, 都叫她辨别不清,到底昨天的温馨重聚,是不是又演了一场自我欺骗的梦。
司檀侧身摸了摸冰凉的半边软塌,又迷蒙抬眼, 环视四周。没有她想要看到的人,一切都还像之前那样。
“闻亦……”她微红着眼,急切想要弄明白的心思驱使, 光着脚便跳下榻,还来不及披一件衣裳就往外冲。
她不相信还是梦。昨天的怀抱、亲吻,都是那么真实,怎么还是假的?
“闻亦——”自脚心往上冲击的寒意使得她忍不住打了个颤。绕过屏风, 她小跑往外的动作尤显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