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卓焉陪伴她最久,是有法子的。也就几句好话,便哄得她止住不哭。
可这一夜,也着实难熬。
原以为找到镇魂珠,司檀就会高兴,能放下心睡个好觉。实则不是。她是真恨不得插了双翅膀,当晚就飞回去。开口与魑阴好一番商量,想要早些回去,可雨雪交加之夜,她风寒刚有好转,如何能让她这么回?
司檀尝试几次,仍不得准许。魑阴硬着心肠,半分不予通融。无奈又无力,她只能抱着那匣子,在房中干着急的来回踱步。
一夜未眠,雨止雪停。凛冽寒风还在摧枝斩树,毫无安宁之意。天幕待退,刚有微光乍现,司檀便抱着匣子下榻。
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风顷棠早猜她会等不及,没想道她急于归家的心,会是这么急切而难耐。他不禁觉得讽刺。
在这座府邸住了将近两月,直至登上车驾,她倾身掀帘,顺畅而轻松的动作中,竟毫无踌躇停留之意。
是啊,她一直当他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捉弄她、折磨她,当这是囚禁,如何会眷恋?
风顷棠身披深蓝回纹大氅,迎风静立在面朝正门一带的阁楼。思绪飘忽,棕眸黯淡,原刚毅果决的脸庞,映着茫茫雪色,隐约浮上几分微白。
狭长微低的凤眸,无力锁着那一道因身怀有孕而笨拙缓行的身影,看她一步步跨出禁锢她的、令她窒息的牢笼,看她犹如细心呵护脆弱易碎的宝贝般拥着怀中木匣,看她……头也不回的登车远走。
他是想她能回头看看的,哪怕稍有停顿也好。于他来说,总归算是一点安慰。可直到辘辘前行中的马车化作一枚黑点,消失在风雪间,都没能等到……
“已经走了,将军回去吧。”侍卫自后方迈近,像是要可以唤醒他的神志一样,沉声提醒了一句。
“走了……”风顷棠笑了笑,冷冽嗓音里,携几分不难察觉的无奈,道:“走了也好,省得她在我将军府一把挨着一把的放火。”
“这烧得,可都是银子。”他随在风顷棠身后,一副心疼坏了的表情,道:“别说其他的,光是书楼里难得的孤本堆叠起来,可比那一堆木头值钱得多。将军何时由得人这么放肆了。”
“程安,你跟在本将军身边多年,脾气见长,倒是婆婆妈妈的德行一点没变,真烦。”风顷棠停步,侧眸看着他:“昨晚见着她,没少甩脸子吧?”
“属下……”程安哽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狡辩说:“没有。”
没有才是奇怪。风顷棠眉峰微挑,满脸的不信任。可到底是自己派去的人,也无心与他深究下去。
程安轻舒口气,唇角微动,快步跟在他身后,斟酌许久才道:“将军手中原本都没有镇魂珠了,何不与她明说?折腾这将近两个月,府内的仆役们都要被那几场大火吓得丢了魂了。”
“没说吗?”风顷棠凝神回想片刻,确认自己是说了的。
可关键是,他说了她得信啊。
她一门心思要救自己的宝贝夫君,都干瘪成那副模样,还乱跑着求取镇魂珠。他说没有,她自然要以第一感觉来衡量,以为他是不愿给。
可那镇魂珠,早已经过他的手转交给了陛下,若是等不到薛云希回来,她去哪里求?
要着身边的几位精怪潜进宫去偷盗吗?
想以她的心性,傻成那德行,要是知道在哪里,定然是毫不犹豫的。
风顷棠道:“本将军说了,没人信。”
程安无奈扶额,暗自腹诽:将军一向说话随性,要是一本正经与人说明,能不被人相信吗?
如此,还用得着为博得美人一笑,去赚一身伤回来,拿功劳去向陛下讨换一块破石头?
呸,什么美人儿,干巴巴的萝卜干!
还是个揣了根儿小萝卜的。
还不明情况的萝卜干儿哪里知道这镇魂珠到底是从哪而来的,她只想赶紧将这匣子交给胡冥。
她只要想到,有了这东西在,闻亦就能醒来,心中便有百般滋味搅缠。她欣喜、期待。还有说不出口的满腹哀怨、满腔愤懑,以及积聚良久而不减不消的委屈。
说了不让她担心,也不让她难过的。可转脸便忘得一干二净,将她一个人丢下睡了这么久。
她揣着木匣,一路上就在想,等闻亦醒了,定要趁此机会好好的骂他一通,或者朝他发一团火,让他记次教训。
可到了石屋外,脑中再回现他满身伤痕的模样,司檀又心疼的红了眼。
她抿唇使劲摇摇头。不,只要闻亦能好好的,便是再大的委屈,都不是委屈了……
她也不恼,不怨。无论闻亦之前是怎么欺她、骗她、糊弄她的,她都不计较。她只想他能安然醒来就好。
她想要抱抱,还想要亲亲。或者,要求再低一点,能听得到他开口再唤一声“七七”,她就不生气,也不会难过了……
☆、绵长深浓
司檀觉得, 自己已经别无所求,唯此一件需得凭天决断。可偏偏上天要与人作对的时候,不管是如何碾进尘埃里的放低自己, 不准就是不准, 没有什么缘由可寻。
当石门闭合的刹那,她满怀希冀地看着他们三人走进去, 将闻亦生还的所有希望,全部压在了那枚镇魂珠上。
司檀一直等着, 三天两夜, 心悬半空盯着石门。原不知焦急到底是何滋味的她, 守着心中那盏昏昏摇曳的指路明灯,在这样一个密闭不透风的石屋里,做着对生与死的最后抵抗。
她以为, 是可以的,就像她在回家的路上想象的那样。可胡冥垂首轻摇的一瞬,她好不容易重竖的立柱再次轰然坍塌。
她没能有机会朝闻亦发火,更没机会好好教训他。就连她那最低的要求, 想听他轻唤一声“七七”的可能也没有。
镇魂珠……无用。
“怎么会没有用处呢?”司檀不相信。
可她疯了一样跑进冰室,看到的只是一如之前那样平躺着的闻亦,毫无生气。连同手上暴露在外的伤口, 都没有一丁点儿变化。
她觉得,燃在心头的那盏微弱灯火被风敛尽,那散去的重叠黑云再次肆意翻涌,遮蔽了她的视线。
司檀僵直的立在原地, 看着并无零星改变的一幕,浑身颤抖、冰冷,不知该作何反应。
一次又一次的绝望频繁更替、转换,终将她里外掏空。那块干涸的河田,再没能有一点玉露灌溉得进去。
“不——”
存蓄已久的情绪,混合着她的焦灼,她的委屈,她的痛苦,她的煎熬。刹那间,猩甜灌涌口腔,恍如破闸之流喷溅而出。
司檀的眼前红了,又黑了。流窜在鼻息间的浓烈味道,轻渗慢滴的黏湿血迹,无不在模糊她茫然而无措的神志。她睫羽轻颤,冰室内清透纯然的银白,霎时反一片刺眼之光入目……
“夫人……”
“快——”
慢慢地,她看不到了,也听不到了。
司檀以为,经过这样一番的折腾,她会就这么死了。就像她以为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伤害得了的闻亦会突然沉睡一样。
可她没有。
落入眼中熟悉的一切,帐幔、衣柜、屏风,矮几,一物又一物,嘲讽着她:看吧,还活着,如此绝望而无力的活着!
“小姐……”卓焉趴在榻前,拉着她的手,一点点低下头,扑在她身上低声抽泣。口中念念叨叨的,都是自己的担忧,和要她好好活下去的荒唐期望。
司檀没有应。涣散黑瞳微微低垂,轻抬左手摸了摸高隆的腹部。
几个月了?
六个月,还是七个月?他还在。
可那又如何?她的闻亦死了,完完全全的离开她了。她的心,也跟着他一起停止跳动。在这样的环境里,这个孩子依然顽强的存在,这于他们母子任何一方来说,都是苦痛与煎熬。
——“你看看,你都长大了,以后可是要做母亲的人。往后无论做什么事,要多为孩子着想。不能太过任性,知道吗?”
闻亦是太了解她,知道自己一旦不在,她便会对这孩子也不管不顾,才这么不放心的叮咛嘱咐。
既然不放心,心里早就清楚她不会照顾自己,更不会做好一个母亲,他为何还要离开?
为何,不带着她一起离开……
司檀没有问现在是几时,也没有问到底昏迷了多久。她已经不在乎。往后的日月更替,温寒流移,于她已经没有了存在的任何意义。
卓焉悄声出去洗了把脸,又从木缘手中接过汤药端至榻前。司檀恍如被抽去暗线的木偶,要张口便张口,要咽下便咽下。可到底吸收几分,治不治得了病,她并不关心。
雨雪过后,天晴了。讽刺一般的耀眼金芒,点缀的素色大地剔透晶莹,恍然浅裹一层金丝薄纱。凄凄荒木撑枝接阳,落一地不成形的玉雕冰饰。
原来风雪过后,还是有暖阳普照的。
几日恍惚,司檀自榻上起身之后,再也不外出了。其中也包括府内以西的冰室,她也不再进去。连院门都懒得踏出的人,封闭自己内心的同时,连迈步行路的脚步也禁锢在这四方高墙之内。
每日里,她除了紫藤树下小坐,就是缩在檐下宽台。木缘怕她受凉,特意去库中为她取了狐皮软毯,在宽台上围裹一小窝。久坐疲累,司檀偶尔会斜靠浅眠一阵。
可大多情况下,她阖眸便醒。原本睡眠就不好,平日里又不爱说话。顾嬷嬷准备的甜点她也吃不下,又恢复了往日的郁郁沉闷,整个人蔫巴巴的像株失了根基的树苗,毫无生机可言。
她不再发疯的四处寻找,也不掉眼泪。卓焉倒是希望她能不顾一切的哭一哭,以散一分堆聚在心头的阴霾。可她就是不,醒来之后,眼中干涩的连一滴泪也看不到。
进入腊月,薛云希回来了。她与纪惏一起迈进院的时候,司檀身上搭着快厚实毛毯,斜靠在一侧,才刚有困意。
木缘低着头去备茶水,卓焉撤下几上久放成冰的糕点。默契的配合,悄退悄出,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来惊扰她。
薛云希走上青石汀步,脚步顿了一下。她实不敢相信,也很难将眼前瘦成皮包骨,连睡觉都拧着眉头的人,与那位娇颜圆润,浅绽梨涡的小表嫂重合在一起。
她整日不知所忧,抱着感兴趣的话本子啃读,她困了便睡,随处一缩就能安心入眠。
可现在呢?
算来也就三个月的时间,中秋宮宴,她还笑嘻嘻的与她一起逗弄小孩、闲聊打趣。也就奉命往泾阳去一趟的时间,回来之后,这宣平候府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在宫内,听母后说表哥受了伤。到底是什么样的伤,会让他舍得与自己最珍视的人分离,连还未出世的孩子都来不及管。
薛云希不敢去深想,沉重提步,绕过水流,一点点接近司檀迎光浅眠的位置。
炉中火炭还在烧着,通红的好似沾了血迹的宝石。寸辉照耀,隐有烟丝缭绕而上。
司檀听到动静,自梦中一惊。可也只微微抬眸朝外看了一眼,因根本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没能见到自己期待中的身影,便拢了拢软毯再次合上。
茫然而呆滞的视线划过一瞬,薛云希的心头好似被扎了一下。她在宽台上随意寻一处坐下,轻轻地将手覆在她肚子上,“小表嫂……”
纪惏微微一怔,觉得这是薛云希有史以来,发出的最为轻柔的声音了,连他都没听到过。待缓步走上前,看见那样一张瘦到可怕的脸,他实在不忍心去计较,更是……无法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去看第二眼。
司檀再次睁眼,目光空洞如荒芜深井。
薛云希想问问她这是怎么,在她去泾阳的这段日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可张了张嘴,话道唇边,根本问不出口。
她转头看着纪惏,“你不是懂医吗?快给看看,她这是怎么了,怎么就……”
就成这样了?
见薛云希眼眶蒙了层雾,纪惏有些心疼地靠近一步。借着她拉起司檀纤弱到几乎只剩一层薄皮的手腕,他微蹙起眉头,伸手浅搭了上去。
司檀也不说,也不拒绝,任由着他二人。
“到底是怎么了?”薛云希等不及,拽着纪惏的手,“是不是生病了,什么病,能不能治?”
“是病。”许久,纪惏抽回手,“心病,我治不了。”
薛云希控制不住拍在矮几上,“啪”的一声响,吓得司檀瑟缩了一下。她慌轻拍着她的手安抚,转脸压低声音,道:“你前几天还说没什么你不能治的,怎么就治不了呢?”
“这府内有的是比我医术好的人,若不是他尽力保着,这孩子,只怕早不在了。”
“闭上你的臭嘴!”薛云希横眉轻斥一句,往司檀身畔挪近。
“小表嫂,你说句话啊,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司檀不想回答,她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该从何说起。怔然看薛云希一眼,再次拉过软毯缩了进去。
薛云希知她这情况也问不出什么来。恰好木缘与卓焉都在,便将她们唤至别处。
这一连几日,他们各种方式用尽,真的是毫无办法了。卓焉不敢大声哭,压着嗓音抽搭着,请求长公主能想想办法,也好救救自家小姐。
薛云希能有什么办法?她急的直抓挠头发,是坐立难安的,直晃得纪惏眼睛疼。最终也只能决定暂时住下,先试试再说。
好在,薛云希将要耗尽脑中“灯油”之际,袁夫人来了。
听袁大人提起司檀现状,她便一直不放心,念叨着要来看看。可好几次人都到了府门外,皆为门令所阻。被告知说:夫人外出不在。
她平日什么人都不见的,能去哪?袁夫人思来想去也琢磨不透,只得默叹一声,请门令上心,待她回府之后,遣人跑一趟。
这么一等,两月没有消息,只好自己再来瞧瞧。谁料这一见,她竟是比夫君口中所述的还要糟糕上许多。
看到袁夫人来,薛云希脑中昏昏欲灭的灯火,顿时重炸一片星光。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她咧嘴一笑,拽着袁夫人便跑。只剩纪惏僵在风中,对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