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司檀靠近,一枚箭羽没入一旁黑漆漆的花圃,随之而来的,还有风顷棠那清冽中携有几许阴邪的嗓音:“你确定要这么回去?”
司檀转过身,见自曲廊之下,走出几名持刀护卫。他们冷情束押在手,刀刃抵颈。借着灯火,可见那拼命摇头,有口而不能言的,正是卓焉。
“你先回去。”司檀对着魅无道。
魅无不肯,“夫人,属下答应大人,要不顾一切护夫人安然,是绝不会丢下夫人自己回去的。”
——“我会保护你,不管在哪里,都会保护你。”
他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保护她吗?就算是不在了,也要叮嘱旁人来履行。
可她不要别人来保护,只想他回来……
司檀掩去鼻头突然泛起的涩意,转头看着隐在魅无之后的魑阴,定然道:“你不用管我,自己先回!”
“不行。”
司檀几乎是用尽力气去咬出来的字音,“你自己,先回!”
“夫人……”魅无心急之下,催发体内灵气,竟使得伤势难控起来。
“我说,要你一个人回去,一个人!”司檀双眸泛红,昏黄之下,隐有凌光乍现一瞬。那双莹亮墨珠更是动也不动,就紧锁在魑阴的身上。
她道:“魅无,你不必管我,只在府中好好养伤,等着镇魂珠的消息就是。”
拿不到镇魂珠,她本就没打算回去。
“可是……”
“回去——”
魅无还想硬撑死扛地拒绝,可顺着司檀坚定不移地视线看去,顿时恍然大悟,抬眸望了一眼悠然环胸靠着立柱的风顷棠,目光流转之间,轻轻点头以示了然她的用意。转过身,青衣斗篷若倾泻飞瀑,眨眼之间,化为一道绿光消失不见。
魑阴一直隐在暗处未曾现形,旁人自然是看不见她的。
司檀回了神,缓步于宽台外,“将军可以放人了吗?”
低头看一眼她微微扬起的枯瘦小脸,风顷棠不禁一僵。很快,他眉间微动,驱使视线放远,“为了一块破石头,你倒是豁得出去。”
对他毫不掩饰的轻笑低视,司檀恍如未见,侧眸示意隐忍握拳,几乎要扬手发力的魑阴,极为难得地动了动唇畔,弯起飘忽而显幽浮的弧度。
“不豁得出去,怎么做婢子,为将军端茶倒水呢。”
“哼。”风顷棠鼻音婉转,挥手屏退护卫之际,面上讽意更浓,“本将军连榻都让出来给你,找大夫、煎药,像是伺候祖宗一样跑。还等你来端茶倒水?”
脱离束缚的卓焉还不能说话,跳回司檀身边,先慌乱地去查看她是否安好。司檀笑着摇了摇头,与她同往方才的院子行去。
可刚走没几步,发觉身后除了魑阴,风顷棠也跟了来。司檀抿唇想了想又转过身,对上他那一张带着几分邪气的脸,笑容逐渐回拢。
“将军若是肯干脆地将镇魂珠给我,便不用将我当祖宗伺候了。”
稍一停顿,她继续道:“如此,我也不用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堂堂大梁上将军,当孙儿使唤……”
她竟敢说他是孙子?风顷棠犹被雷击,僵在原地好半晌没有反应。
待回味出来她话中的胆大无畏,两手紧握,气得他恨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挥一拳出去。
她有求于他,竟还敢这么骂?谁借给她的胆子?
闷忍许久,看着那道瘦小如嫩苗的身影一点点走远,且毫无惧怕停留之意。他面上的冷怒骤然消散,匿在轻挑之后,转作微不可见的柔和。
“伶牙俐齿!”
☆、自我怀疑
踏进房门, 司檀寻一处坐下,还来不及歇口气,先是让卓焉唤来守在院外的仆役, 要他看着换一处院子。
那仆役却道:“后院人满, 无处可换。”
“除了这里随便哪处,不管好赖, 只要能换都行。”司檀的要求,可以说是低到不能再低下去的地步了。
可仆役绷着脸, 答:“没有。”
也就说了几句话的时间, 风顷棠来了。听到司檀的话, 跨进门槛就阴沉着脸,“白给住还挑三拣四,有你这么做婢子的吗?”
司檀抬眼, 借着摇曳灯火,空洞无彩的双瞳中,几许恼恨,几许厌恶。她抿抿唇瓣, 隐忍着不去理会风顷棠的话,转而令卓焉卷了榻上被褥扔出房门。
卓焉自是听自家小姐的,偷瞄了一眼风顷棠的颇显阴鹜的面色, 就算心内怯意仍在,依旧遵令照做。
暗芒散了又来,来了又散,风顷棠轻嗤一声在几案另一头坐下, “睡都睡过了,现在扔不觉得太晚?”他眉梢微扬,面向司檀挑出一抹轻荡笑意,“本将军还抱了你的,怎不见你将自己扔出去。”
“滚——”司檀愤然提起几上热度还未退散的瓷壶朝他丢了过去。须臾之间,脆响过耳,白雾缭绕下,有褐茶浑水扬洒喷溅。
风顷棠利索翻身,疾退几步,避开将要重击在身上的瓷壶,落于数尺之外。鹰眸掠过还在地上打转的某物,视线略一回转,又见衣角沾上的茶渍还不少,咬牙道一句:“还挺凶。”
迎上司檀紧绷而警惕的瘦脸,风顷棠到底是没再继续出言激怒她。转了身,唤候在院外的仆役端上晚膳,并遣人尽快弄一床新的来。
直至膳食依依摆搁在几,风顷棠也没走,待仆役颤颤巍巍收拾干净,又坐回原位。
司檀也不说话,更无心去看有几碟膳食,是否合胃口。
她原本就没什么胃口,在这样的地方,面对这样的一张令她极致反感的面孔,便是九天珍馐、瑶池玉露在前,也令她难以入口。
见她就这么坐着,不动不言,不吃不喝。风顷棠薄怒聚于眉间,听得啪嗒一声,一双乌木镶银箸稳落司檀面前,“你若是还想从本将军手中取珠子,最好乖巧一点。哪怕是装,也得让本将军高兴了。”
卓焉跪在食几旁,挑选几块好下咽的夹进谍中,“小姐……”
司檀微怔片刻,垂目执箸在手。可刚送进口中,便有一股令她恶心的感觉翻涌不止。
“你敢往地上吐一口试试看……”
可是,来不及了。
司檀趴伏在几角,干瘪的两颊胀的通红,一直蔓延道脖颈。好不意外地,吃进去的有多少,吐出来的就有多少。
卓焉哭着轻拍她的背:“求将军别在折磨小姐了……”
真的吃不下?带有几分疑惑的目光流转在司檀瘦弱道只剩皮包骨头的手腕处,风顷棠几种感觉相互纠缠的心底,莫名滋生出一道不忍。
他绕过食几,本想上前一步。恰她紧扣在几角的发抖枯指一点点映入眼中,阻了他不受控制的怜惜之意。袖中两手一锁,风顷棠缓缓而停,冷情道:“吐了继续吃。”
司檀大口粗喘,轻拽一把焦急半蹲在地上的魑阴,倾身干呕之际,以极小的声音说:“找。”
魑阴一愣。顿时止了以聚在掌心的灵力来缓解痛楚的心思。
趁着风顷棠在这里,旁人又发觉不到她,加之此时天色已晚,是最宜放开手行动的好时机。
魑阴笑了笑。起身时,行至风顷棠身畔,朝着吐了吐舌头。如此还觉闹不够,又举起拳头连做几套虚揍他的动作,待他有所意识地侧眸搜寻,转身大模大样地甩着膀子离开。
这自然不过瘾。早晚是要真揍的,眼下要事在前,并不在乎一时。
司檀胃口不佳,在府中吃了吐是常事。今晚,在风顷棠的逼迫下,几个时辰过去,她来来回回的,硬是一口也没吃进去。
被司檀这么折腾,一地污秽入眼,磨得风顷棠一点儿胃口也没了。他又不走,几乎算是全程黑脸看着。
眼见墨染天幕,万籁趋静,他吩咐了仆役再备上一堆吃食,才颇显无语地转身离开。
又认榻,又心有忧虑。司檀一夜未眠,等着魑阴带回的消息。
她回来的时候,熹微晨明已经乍现朦胧。闪身进了门,司檀听到动静,悄声摸索着下了榻。
魑阴说:据打听所得,风顷棠最常待的地方只那几处,今夜找遍了他坐于府中以北的书楼,连密室角落暗格都没放过,没有。
头次找不到,司檀也不意外。低低“嗯”了一声,失落耷拉下脑袋。
“夫人,我们还有机会,一定可以找到的。”魑阴坐在榻沿,笑着宽慰她。
司檀点点头,稍一凝思,双眸慧黠之光忽闪而过,“魑阴,镇魂珠怕火吗?”
“自然是不怕啊。”想想玉滦能以火灵养珠,就应当确认无疑的。魑阴脑中极力搜寻着有关于此的信息,片刻之后,继续道:“夫人,我记得胡冥说过,镇魂珠与凝灵珠水火不惧。尤其镇魂珠,遇火生热,可汲取灵气自养。”
“还有凝灵珠?”司檀低声嘟哝道。
无意多言,魑阴忙咬了咬唇瓣,随即讪笑调节,“嘿嘿,那珠子其实没什么大用的。”
司檀也不再多想,淡淡地“哦”了一声。
“对了,夫人方才,突然问镇魂珠是否怕火作甚?”
司檀缓缓移动着缩进榻上,道:“往后,凡是你仔细搜过的地方,就放把火烧了吧。”
万一哪次能不小心地将镇魂珠给烧出来呢?
司檀说完,打了个呵欠便闭眼躺下了。留魑阴一人呆愣了好半晌反应不过来。
什么时候,她学得这么狠了?
若是这么一把火丢出去,明天怀安城会不会疯传是上进军府闹了鬼?
坊间皆传,鬼火降临,乃天怒神怨,是具惩罚恶徒之意的。这么一把接着一把火的闹下去,只怕会有胆子大的,要忍不住编唱传颂一番,说上将军杀人如麻,恶贯满盈,遭天谴,引报应了。
想想怪刺激!魑阴掩唇一笑,一道明光滑过,帐幔如水晃动中,眨眼离去无影。
也就不到一刻的时间,风府北角书楼突然起火,火势诡异且显迅猛,使得一众侍卫毫无救护之力。府中仆役见此,纷纷奔走疾呼,一片吵嚷中,眼睁睁看着火光冲天而起。
也就半个时辰的时间,书楼一处火中坍塌,化为灰烬。
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就只书楼一处。
而此时,天蒙蒙亮,司檀自顾自睡着,完全不受丝毫影响。魑阴回到房中,窃窃偷笑几声,颇显得意地躺在司檀身侧。
风顷棠听到仆役禀报时,那把火刚燃起没多久。待他赶到,除了几团浓沉黑烟外,也就只剩下带着火苗的粗壮横梁及其立柱了。
之后每隔几天,上将军府都会有一场不小的火。火势骇人,恍似有了灵性一般,不延伸,不殃及,烧过便歇。
尽管仆役们已经很小心,晚间再三检查灯火是否熄灭,可火势该来的时候,仍旧会那么让人猝不及防。
如此持续着,直到怀安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玉妆粉饰,百枝悬珠。绵延万里山峦,一夜之间,悄裹茫茫素色。
司檀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月余。凡外传的将军府里着了几次火,她心底的失落便会随之几起几落。
魑阴已将最后的一处翻遍,今早回了宣平候府去找魅无重新商议。
镇魂珠……还是没有踪影。
风顷棠进院的时候,司檀裹一件雪狐斗篷,正郁郁独坐廊下。瘦小可怜的身影背对院门,手中攥一把滴着冰珠的雪,低头凝思间,动也不动,也不知她到底在想着什么。
被他以各种方法逼着进食,如今的她,虽没有之前那么娇俏圆润,可也不再像刚来时那样,瘦得不能见风。尤其那张小脸,退去暗黄,添了几分乳腻肉感,大致算是重归属于常人的正常色泽。
只不过,还是瘦得太严重。微绽双靥,恍如浸染美酒的纯然笑意,再也没有于她脸上汇集过。那双失了往日神采的水瞳,呆滞无神之时,潋滟秋意被掩盖的毫无踪迹可寻。
是可惜了。
风顷棠眉峰微动,撩袍举步时,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我府内仆役来回奔忙着收拾烂摊子,你竟能静得下心来院里赏雪?”
司檀听到声音就知道是他。雪狐斗篷下,掌中残雪融尽,清露一滴滴顺着指缝流下,再归于一地绵白。
她根本就懒得回头看他一眼。
风顷棠也不意外,转而绕过她身旁,在她面前站定,“是不是我一日不给你镇魂珠,你一不高兴,要将我这府邸烧干净了才罢休?”
司檀垂目凝视水滴落在雪地里,流下的一堆凹陷印记,道:“我听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风顷棠鼻音拔高,不由冷哼,“你听不懂,你怕是比谁都懂吧?”
如此耐人寻味之言,司檀不答不应,不点头,亦不否认。只当自己是真的听不懂。
风顷棠寻一处落座,背靠廊柱,微一侧眸,毫不回避地打量起她来。道:“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么让人刮目相看的一面,我以为,你只会缩在角落里哭呢!”
司檀抬眸,恍如无底深泉般的眼睛,卷带一丝微光,不躲不避地迎上他轻挑微眯的狭长凤眸,“将军一直说自己有钱,我以为,你不会在乎这么几间破房子的。”
“呵?”敢明目张胆拿话揶揄他。破房子?他的书楼、藏库、茶阁,哪处不是能工巧匠精心建造的,哪里破了?
风顷棠一时被她噎得极为无言以对。怔愣半晌,才勉强隐去面上的炭色,肃然横目,道:“这些日子,我不依依找你算账,你胆儿肥了?”
司檀漠然转头,视线远放庭前被积雪堆砌的梨树,“将军若是无事,便走吧。”
“我的院子,你鸠占鹊巢,还敢撵我?”
司檀一字一顿,道:“我,只要镇魂珠——”
“将军愿意肯将它拿出来,我自会将这鹊巢还给你。”
又是镇魂珠。每次他只要往这院里一来,她要么不说话,要么出言呛人,倒是这一句,从来没变过。
“我看你还是别费心思了。我若不自己拿出来,你是找不到的。”风顷棠眉目微垂,浅勾唇角,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