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楚襄随手用左手在案上写了字递过去,“临渊羡鱼的临渊。”
赵灵兮看了片刻,把那纸叠好,揣进了袖子里,“那临渊哥哥,我可走了。”
直到赵灵兮和陆乙走了许久,楚襄才轻叹一声,把那佛珠经书放到一边去,再默不下去。他有多年不曾如此欢快过,却因一个半大的丫头,冷冷清清凄凄,平生添了点儿人气儿。若是与师傅讲了去,怕得得了句痴儿。
黄昏落日后,院中又下了雪。三月春分,冷风似剪刀。楚襄拣了拣银炭,在一旁放着的纸上写了尚书省三个字,又写了秘书省三字,罢了扔下笔,陆乙从门外打帘进来,一头黑发铺了雪花。
“公子,按您的吩咐已把赵姑娘送到。小人未敢多留,怕夫人见了又徒惹伤心。”
楚襄点头,把那写好的纸丢到炭盆里烧掉,“你去见过太子,就说尚书省和秘书省可用。”
“是,小人就去。”陆乙一躬,又去了。
楚襄揉了揉额角,盯着那火光,就想到赵灵兮端坐一旁,眼睛闪着狡黠的机灵样,不由得露出笑容来。
赵灵兮……
“赵灵兮!”赵灵翘少见的竖起了眉毛,一张银盘似的脸不再挂着和煦的笑,扯着她低头一阵轻声快语,“我可是告诉你不要乱跑,你倒是说说又哪里玩笑去了?刚县主没见到你过来问,我只说你去如厕,你可真是让我说什么好?”
赵灵兮自知理亏,她三姐赵灵翘自来是好脾气和颜悦色的那个,眼下这模样是真叫她给气着了,不过还念着她,算唬弄过去。赵灵兮不敢狡辩,软着娇娇嫩嗓道:“好姐姐你莫气,都是灵兮的不是,灵兮再也不敢了,你莫气了嘛。”
“你啊!”赵灵翘心软的又拿定主意给她个教训,就伸指点了点她脑袋瓜,“你就是个嘴快的,不落点下风还会灌迷汤,一会县主过来问,你可别说岔了。”
“还是三姐好,”赵灵兮笑弯了眼,亲秘密挽上赵灵翘的胳膊,一抬眼,不经意间撞到了赵灵运扫过来的目光,当下敛眉垂目,轻轻问道,“三姐,长姐怎么……跟我们在一块?”
赵灵翘小心觑了眼赵灵运,但见她敛神凝目,一脸虔诚,似不曾注意到这边分毫,就小声道:“我遍寻不到你,长姐先过来了。她看你不在,就猜到你跑出去了,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就与我在一块,县主那也好说,就是你要好好谢过长姐了。”
赵灵兮再欲去看赵灵运,却听赵灵运淡淡说道:“大殿之上,岂是你等闲话地方?还不敛了心神,以免冲撞神明。”
听闻此话,赵灵兮二人再不敢交头接耳,端身盘坐,默然听诵。
又不知坐了多久,前头才有动的迹象。赵灵翘轻轻唤了声灵兮,却见她看似垂头默诵,实则早已睡着,一张小脸晕红,鼻息浅浅流出。想她大抵玩闹了多时,待天暗才要记着做晚课的事,也不知她一个人跑去了哪里又怎么来的,大抵是累坏了,这会睡得正酣。
赵灵翘有些怅然,伸手过去欲摇她醒来,旁边又伸来只玉手。手心捂住嘴,食指和拇指掐了那挺巧的鼻头。赵灵兮一哼,浑身抖了抖,睁眼过来,正对上赵灵运。
“醒了?别让县主等了。”
那前方,顺安县主和一高贵华服的夫人一道过来。赵灵兮赶紧起身,跟在赵灵运和赵灵翘后面,过去向二人请安。
“县主,夫人。”
这华服夫人面相妩媚,竟有沉鱼落雁之姿。待县主叫了赵灵运过去,一行人迤迤前行,赵灵翘与赵灵兮说,这是镇远将军夫人。
赵灵兮偷眼觑看,这夫人可真好看啊,她这一天连看了两个好看的人,还是不要跟人说起那个临渊哥哥了。
第74章 番外三
回到禅房县主问了赵灵兮两句,听她所言与赵灵翘的相差无几,只瞥眼过去扫了两下,并无戳穿他俩的小计俩,便暗示她二人下不为例就放回去了。
这一晚相安无事,翌日早起做完早课,赵灵兮先一步溜走,乱走乱逛意图摸到昨日楚襄的禅院。行不过半里,就见陆乙在附近等候,约莫有些时候的样子,把她带了去。先拿一个食盒过来,里面是六品果子,精致小巧,又上了壶百草果,不愁吃喝。
楚襄还未露面,赵灵兮踢踏着脚,一手揣着手炉,一手拣着果子吃。时不时再嘬口茶,那眼睛也不闲着,直往门扉紧闭的禅房里张望,叽里咕噜一阵乱转。
“哥哥可是俗家弟子?抑或到了年纪就要剃头做和尚了?”
一旁的陆乙听着笑了笑,回道:“姑娘稍安勿躁,公子谈过了事就会出来。”
赵灵兮侧头打量他两下,眼里多有无奈,“我看你倒像个快出家的,你可千万别拐了哥哥让他一时想不通真当了和尚。”
她说话向来是个嘴快的,大抵在县主那还知道恪守尊礼,出了她眼皮子底下就原形毕露。陆乙昨日听楚襄提起过,说有这么一个小丫头,先翻了墙还会顺杆子爬,什么猫儿一样的精神,根本是只皮猴儿。却是楚襄少时被将军送到春困别庄,入不了上京,一年有大半时间耗在菩若寺,他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能从他那得了些好话的这是头一个,陆乙就不得不多留意了些。
这会子,赵灵兮把六品果子都吃了个干净,茶水也下去了大半。就见她一张小嘴慢慢蠕动,频频点头,无声夸赞。本就是夫人特特做给楚襄的,一共两盒,楚襄还嘱咐他如若赵灵兮吃完,再把另一盒也给她。
“姑娘喜欢,公子另备了盒,您一会走时再带上,分给姊妹或自己留着吃。”陆乙笑眯眯道,一张清俊的脸上书生意气,不卑不亢。
赵灵兮眨了眨眼,嘬口茶汤咽下,“还要多谢先生了,原是我吃了哥哥的东西,再带回去像什么样子!且姐姐们不拘于这些吃食,也是我和哥哥相逢有缘,无须再添他人。”
言语客气而不虚伪,礼数规矩不能坏。陆乙暗自赞许了几分,面上却不显,只小心陪护着,又见赵灵兮起身站定,身姿端正矮身万福,“哥哥许是身有要事,我就不在此耽搁了,改日我再来拜访。”
话落,不等陆乙挽留,自行出去禅院。
再说楚襄。
禅室内燃着线香,黄木帐子无风自动,一张檀木小几两端分坐楚襄和将军夫人。这二人眉眼极像,外人不知的还以为是揽镜自照,一个雍容华贵,一个灵相狂狷,可惜不为人所喜爱,便困顿于此,不得与家人团聚,饱尝母子骨肉分离之痛楚。
将军夫人拿帕子按了两下眼角,竟是无法止住清泪蜿蜒,那双凤目本是脉脉斜晖的情意,眼下布满哀愁,未执一言,已无法开口。涂着蔻丹的手指拧紧绷直,腕子摩挲的袖口多有破旧,可见过得并不光鲜如意。
楚襄神色平淡,半敛着眉目,捻珠念佛。将军夫人见此,慢慢稳定乍见的百般情绪,待楚襄做完早课,念了句佛号,双手合十祭拜:“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多谢菩萨保佑我儿顺遂平安。”
“阿弥陀佛。”楚襄跟着念了句佛号,罢了接过巾帕,温柔仔细地夫人拂去泪痕。
夫人拍了拍楚襄,“我的儿,多久未见,有些清瘦了。”
“母亲勿挂心于我,陆乙为人尽心妥当,我自是十分受用。”楚襄和软口气,安抚道。
“我来之前,已经求过你父亲,今年过年你可以回去,多住几日。”
“呵,”楚襄嘲弄一笑,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母亲何必要求他?原是我不回去也无关紧要。”
“……都是,娘亲没用。”夫人的神色凄哀,语调惆怅。
楚襄未执一言。
他与母亲不受将军恩宠,即便母亲出身高贵且素有美名,到底不如那个妾侍表妹。就是他这个嫡子,不过也是空有虚名,在十岁上下便被送到万年县别庄,一住经年再未踏入上京半步。还要母亲每次借由菩若寺上香探望一二,又不可年年如此,实乃寺庙里并不招待女客,原因楚襄与了色大师有缘,出家人慈悲为怀,才允许她前来。
夫人常有哀思,又思子心切,故而身子不好。她在府中势力渐被架空,求得楚襄回来一次已是十分不易,又听他言语间似混不在意,秀眉一敛,咳了起来。
楚襄师从了色学医,这会小炉上煨碗汤药,他垫了布帛滤出药汁,又把一边的纸包打开,亲服侍夫人喝下。
“这次的药要苦些,吃颗梅子肉解苦。”
夫人只食了一颗,其它的包好揣进袖子里。又听她说道:“了色大师的方子是好,了欢师傅的制梅也错不了,却都是少不了花钱的地方。我佛慈悲,信女有报。我把我那庄子里让人种上了桃树杏树,开花结果你派陆乙过去把东西送到了欢师傅那,其余还养了几头鹿,换角时你再派他过去割了给了色大师,那是顶好的药材,也不枉师傅们对你的点拨。”
话落,夫人递过去文书纸笺之类,皆为地契、田产,全是夫人的私产。
楚襄也不推拒,东西收好,方起身再恭敬一拜。
夫人赶紧拉住他,扯了人身边坐,“我已给你舅舅去了信,他过年时要回京述职,你可去他府里坐坐,届时还有些常走动的世家也会过去。还有顺安县主,这也是我主意的,她那嫡亲的孙女明年就及笄了。我见过那姑娘,是个好的,自小在县主身边教养,错不了。”
楚襄神色淡漠,既不答应也不反驳。夫人有些急,还想在劝说一二,楚襄开口一言。“母亲安心将养便是,舅舅与我自会联系。至于那姑娘,待她及笄再议不迟。”
“别的我倒都能答应你,惟有那顺安县主孙女的事不行。”夫人少见的有些强悍,“如今已有些人家上门求亲了,你又如何要等到明年?”
楚襄并无儿女之情,刚想要拒绝,忽而想到一人可做搪塞之词,“却是儿子有了相中的姑娘,不想娶那县主府姑娘。”
他一面说着,脑袋里忽而闪过一道影子。原是信口胡来,这会不得不当真起来。
那小姑娘顽猴一个,快嘴又甜,一双眼睛活灵活现,是个好玩的。且不论她出身秘书省赵大人家,与他成就太子略有助力,就是年龄小,便可拖延三年五载,堵母亲之言恰好。
“我是相中了一个姑娘,却是还小,不急。”
“可与我说老听听是哪家的?”果然,夫人的眼睛亮了亮,意有上心的兆头。
楚襄瞥眼门外。
他叫陆乙候在大雄宝殿附近,待她往这边来就可看见,再把人带来,母亲给他做的果子招待,吃人拿人的手短,她该是乖顺一会,可爱模样。
“赵姓,名灵兮。儿子猜她许是秘书省赵大人家的,母亲可打探打探。”
夫人先掩唇笑了笑,“你这可是孟浪了,这就把闺名打探出来了?”罢了转念一想,却是皱了下眉,“你说她叫赵灵兮?秘书省那位赵大人家的?”
“正是。”
“怕是襄哥儿你弄错了,那位赵大人家只有一位公子,不过少时倒因个大师所言,自小当女孩养的。说来,那孩子没比你差几岁。”
楚襄略有诧异,“不是?了色大师的法会,却没有赵姓人家。”
夫人摇头,“有的,正是这顺安县主府。”她闻声说道,“县主的赵驸马,她二人嫡孙闺名赵灵运,此次县主来菩若寺带了三个姑娘,你说的这个赵灵兮,许是另两个姑娘中的其中一个了。”
陆乙扬声叫陆乙,但见他立在门边,向二人一揖道:“回夫人、公子的话,赵姑娘去的是顺安县主的禅院,小人听闻仆妇丫鬟开口唤其四姑娘。”
顺安县主府四姑娘,赵灵兮。
后来的夜上中天,楚襄去了趟赵灵兮夜宿的禅院。守夜的丫鬟倚着墙摇摇欲坠,火盆烧了一夜,炕上的赵灵兮睡的小脸通红。他点了其余人等的睡穴,独独挟了赵灵兮乘夜飞去。
残月空中挂,冷风冽冽吹。赵灵兮浑身打了个激灵,睁眼时,从来遥不可及的月色黄昏唾手可得,飘飘欲仙摇曳风中,好似嫦娥奔月好个天。
“你胆子倒大!”楚襄停在屋檐上,半个脚掌撑住身体,怀中抱着只小猴儿似的姑娘,还故意晃了两下身子。
没听到尖叫,倒有两声欢笑,又换来两条细胳膊的搂抱。赵灵兮的眼中印着他,只有他,说的话也是只给他一人听。“哥哥怎的停下了?啊,我省的了,该是月色太撩人,你醉了。”
楚襄不语,闻言闲闲瞥眼过去,果真是月色太撩人,他那双凤目里好似晕了一汪昏黄。
“临渊哥哥,你可真是仙人似的好看,”赵灵兮弯了弯唇,“真好看。”
楚襄抬头望月,“那本仙人就和你共赏月夜罢。”
正庸二十五年的春夜尚有凉风习习,赵灵兮那一晚感染了风寒,许是晚上睡的热了踢了衾被,她整整病了十余日。也是因她这一病,潘氏被放了出来,日夜守护在病榻前。待她醒来,软软的一声姨娘,潘氏红了眼眶,抱着小姑娘泪满衣襟。
“姐儿可醒了,下回可莫在吓唬姨娘了。”
赵灵兮懒洋洋地动了动眼皮,“灵兮答应过万嬷嬷,在佛祖面前虔诚念经,姨娘好给灵兮做果子。”
“我的好姐儿。”潘氏低首抚摸着赵灵兮的额头,一脑瓜汗珠,精神不济,昏昏欲睡。
“以后不可再踢被了,你受了凉,可怜我儿。”
“嗯……三姐说了会帮我盖被,她说话不算数,等我……等我醒来,再找她算账。”
潘氏放下帘子起身去县主院里回话,但听教养的方嬷嬷说四姑娘这次烧的糊涂了,有些事业已不记得。
“小孩子的玩笑,当不得真。你去库房里取支人参,让厨房炖了鸡熬汤送去。”
“奴婢就去。”
潘氏整了整神色,进去恭顺的请安万福。直到她自去了,赵灵运从暖间打帘过来。
她跪在县主面前,缓缓说道:“灵运但求县主身前伺候,这次将军夫人的意思恕灵运不能答允。灵运与公子襄去了信,业已言明,还望县主成全。”
从此以后,扶持太子,光耀县主府,至入朝拜相。赵灵运野心勃勃,断不会做亏本打算,赵灵兮将来还可制衡楚襄,这段姻缘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