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阿细喊得声音不够大,江垣没有听见。也可能他听见了,只是不想搭理这种无缘无故的招惹。
往外面走。
一前一后,穿过吧台。长长的一段路,苏阿细盯着他的背影,生怕走丢了。
推开小门,走到狭长的甬道尽头,他在洗手池洗脸。
弯腰的时候,后背被汗液浸湿的一部分贴着他瘦削的脊背,一节一节的脊椎骨依稀可辨。她没有见过哪一个男生能把白色T恤穿得这么干净。
江垣把头低下去,打算冲一下头发。
她站在他的身侧,有一种偷窥的紧张感。他偏了一下头,立马就看到镜子里一脸茫然的少女。
江垣只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女孩子穿着明黄色的坎肩连衣裙,身后跟着一只肥猫。女孩身段很好,但他看不清脸。
她在看到他的时候,又随即转开了身子。
江垣迅速抬头,额前的发梢沾了一点水,湿漉漉的,没有留心,耳朵一下子重重地撞在水龙头上。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整个耳朵就变得通红。
他小声地“嘶”了一下,对着镜子看了看,苏阿细再次看向他的时候,他才开口问道:“为什么跟着我?”
苏阿细说:“我在这里工作。”
“哦。”江垣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没看她,“你有纸巾吗?”
苏阿细从兜里掏出一包餐巾纸,递过去。
他很不客气地接了,视线一直停留在镜子上,发现她没松手,江垣才有点奇怪地看过去一眼。
苏阿细:“说谢谢。”
“……”
“说啊。”
他眼睛微垂,扫过眼前的一捻细腰,喉结动了动,“谢谢。”
“不客气。”苏阿细把一包纸放在他的手心里。
江垣抽了一张纸巾出来擦干净脸上的水渍,然后把剩下的还给她,“你是唱歌的?”
苏阿细说:“我不唱歌。”
“那你做什么?”
“扫地。”
“辛苦了。”他把温湿温湿的纸巾扔进垃圾桶,“你扫地的时候如果看到我的东西,别给我扔了。”
苏阿细问:“什么东西?”
江垣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身后有人出没。他把话咽回肚子里。
蒋渝芮走到江垣跟前,举起了手里的马克笔,打算在他T恤上面写字,“考你个单词。”
江垣眼疾手快把她的笔捏到旁边,“衣服贵。”
她便捉住他一条胳膊,在上面写了一串字母:Lunatic。写完,问他:“什么意思?”
江垣的视线在单词上停留:“疯子。”
“具体一点。”
“月亮使人精神疯狂。”
蒋渝芮仰头笑了一下,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大队长今天不在,得叫他拿主意。”
江垣点头。
“你哪个学校的?”
“五中。”
“这么牛逼啊,胖叔的徒弟?”
“嗯。”
蒋渝芮绕回到苏阿细身边,手臂重新捞上她的肩膀:“阿细哪个学校的?”
“南中。”
蒋渝芮扬了一下下巴:“认识一下?”
江垣:“不需要。”
“跟姐姐说话客气点儿啊。”
“好的姐姐,那就等你们队长有空再联系我。”
江垣说完,不轻不重地扯了一下嘴角,扯出脸上轻轻浅浅的两道褶子,看得人脸红。
他转身离开。
苏阿细站在甬道的顶端,看着安静的黑胶唱片机之外,少年的单薄背影。
蒋渝芮回到吧台睡觉。
苏阿细绕过舞台的时候,看到摆在地上的吉他盒里面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是一把军刀。
就是他刚刚一直在找的。
她把刀拿出来,抱着蛋黄走出了小森林。
很久很久,酒水的味道才从身上散尽。
***
回到家,还没进门,看见一楼的窗户口站着一个人,正在厨房里收拾碗筷。
透过纱窗往里面看,看的不是很清楚。但是她不用辨别,就知道是奶奶。
苏阿细还没打招呼,奶奶已经往外面走,把家里小卖部的大门拉开,准备做生意了。
看到准备往后门去的苏阿细,她嚷嚷了一句:“阿小,妈妈来电话了!”
“哦,”她应了一声,“我马上上去打。”
苏阿细把猫放进猫舍,在房间的地毯上席地而坐。清清嗓子,拨出去一通电话。
“喂。”
“录取通知书到了没?”妈妈的声音。
“还没,应该就这几天。”
“我问过你爸了,转专业还是有希望的,你好好学,到时候大一的成绩上去了,我们再找找关系帮你转。”
“……”
“阿小?”
“我在听。”
妈妈那头叹了口气:“你平时记得咨询一下别人现在学什么专业比较好,自己心里有个数,妈也不想让你吃太多苦,你看电视上那么多搞新闻的都猝死……”
苏阿细打断:“我知道。”
“跟你舅舅说好了,让他开学送你去学校。姐姐比你们早一个礼拜开学,不冲突。”
“哦。”
短短的几句通话,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结束了。
爸爸妈妈在日本工作,一年回不了几次家。除了交代一些事情,也没有冗余的交心话可以说。
苏阿细把从小森林带回来的军刀拿出来,翻覆着看了很久,一把不新也不旧的刀,应该是江垣刚才路过的时候不小心掉在那里了。
他的东西……
流火的盛夏,做任何事情都免不了几分倦怠。苏阿细看了一集动画片,又看了会儿书。
脑后的头发被随意地绕成一把马尾,躺下来的时候,马尾的结在枕头上硌得难受,她把发圈拉了下来。黑色的发圈上有几根发丝。最近总是这样。
她把发圈握在手心,侧躺着,看着蓝得刺眼的天空,风扇开在小档,吹不干发间的汗。对面的大楼被刷上粉色的涂料,淡淡的颜色,把她送进一个温柔的梦境。
没睡多久,就被吵醒。
骤然间大雨瓢泼,街上的人仓皇窜逃。
苏阿细听见街上摆摊的阿姨嚷嚷:“赶紧收东西啊,下雨啦!要命的真是,这雨怎么说下就下!”
她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推窗去看楼下的晾衣杆。
自家的衣服已经被收起来了,松一口气。
雨水从敞开的窗户缝隙里浇进房间,苏阿细赶紧把窗户关上,跑下楼去拿拖把。
厨房里传来南瓜饼的香气。
奶奶听见下楼的动静,走到厨房门口,一边解围裙一边跟她说话:“下雨天就别出去乱跑了,这雨停不了,一阵一阵的,得下好几天。”
苏阿细没放心上,“你知道拖把放哪儿了吗?”
“卫生间没有?”
“没有。”
苏阿细在屋里走了一圈,把目光放到外面,几辆汽车在逼仄的街道上疾驰而过,溅起一团团激烈的水花。
水花落地,渐渐平息。
她看到拖把放在对街小吃店的空调外机上。
苏阿细拿了把伞就往外走,屋顶上滑下来的一泼雨水正好浇下来,雨伞被压得变形。
她缩了一下脚,硬着头皮顶着大雨淌到街对面。
“诶!”身后有男人叫住她。
苏阿细回头,看到一个男人往她家门口走,“三五有吗?”
地上的雨水哗哗地流进下水道,男人的尾音隐没在雨中。
苏阿细喊了一声:“奶奶,有人买香烟!”
男人的注视远离了,苏阿细冲到街对面。
一只手攥着湿淋淋的拖把,一只手撑伞。她的伞撑得低,没注意到旁边的三轮摩托车已经开到身边。
撞上来之前,苏阿细赶紧后退一步。
开车的大叔穿着厚重的雨衣,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衔着香烟,烟已经湿了一半,烟头还在冒烟。他眯着眼睛弹了一下她的伞:“走路当心点啊。”
苏阿细惊魂未定,点点头,看到他后车厢的快递公司名称,在男人再次发动之前,及时叫住他:“大叔,我通知书到了吗?”
“哪个学校啊?”大叔把彻底被浇灭的香烟从唇间拿下来,扔在地上,用脚尖碾了几下。
苏阿细说:“南州大学。”
“什么颜色?”
“应该是红色。”
大叔手掌抹了一道脸上的水,说:“那我留心着,下次看到通知书就第一个给你送过来。”
苏阿细指了一下对面自己家的小卖部,“我要是不在家你就帮我签下字,放柜台里面就行,我能看见。”
“行。”
“谢谢。”
算着录取通知书快到的那几天,苏阿细都没有出门。雨下下停停一段时间,总算放晴。
听到摩托车的动静,她飞快地跑下楼,看到上次那位大叔在门口买东西,正在给奶奶付钱。
苏阿细追过去的时候,快递大叔已经把车子开远了。
“奶奶,我通知书送来了吗?”
“看看这是不?”
奶奶递给她一封邮件,红色的封面,上面贴着收发件的信息。
信息条上写的是:东林公馆33号,江垣收。
苏阿细皱了一下眉毛:“这是……什么啊。”
再抬头时,送快递的叔叔已经哼着歌儿消失在路口。
3、洋槐与伏特加「三」 ...
苏阿细问奶奶:“你签的字还是他签的?”
奶奶说:“我签的啊。”
“这是别人的,你签的时候没看一眼吗,两个名字一点都不像啊。”
苏阿细比奶奶高一个头,奶奶看她手里的东西有点费力,她把通知书放低了,指着“江垣”二字给她看,奶奶在围裙上擦了一下刚刚择菜的手,准备去接。苏阿细赶紧缩到一边:“不要碰,别人的。”
“哎哟昏头了昏头了,我还真没注意。”
苏阿细说:“没事,我过去送一下。”她用头绳随意地绑了一下头发,“东林好像就在万达广场那边,挺近的,我坐车二十几分钟能到。”她说完,噔噔噔上了楼。
奶奶喊了一句:“不要特地去送啊,我给派送员打个电话就行。”
苏阿细的声音传下来:“派送员那么多,你打给谁啊!”
她再次下来的时候,换了一身衣服,白花花的两条腿特别惹眼。奶奶上下打量了一番,还没说什么,苏阿细已经溜出去了。
过了会儿,她又跑回来,“我扎头发是不是不好看?”然后把头绳拉下来了,“这样是不是好点?”
奶奶:“……你选美?”
“好不好看?”
“好看啊,你什么样不好看。”
“……过分了啊,这么敷衍。”苏阿细捏着通知书跑出去,“拜拜,我很快回来。”
东林公馆是城东的别墅区。
坐在公交车的后排,空调在呼吸。行驶到老街的时候,遮天蔽日的香樟树干刮着窗户,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苏阿细戴上耳机。打一个盹的工夫,就到站了。
她在小区里面转了一圈,才找到这个33号。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合理地敲开一栋别墅的大门,但是指尖告诉她,门铃是坏的。
这下有点麻烦。
旁边的墙上有一个邮箱。
要站在这里等他出来,还是放声大叫?或者把东西放下走人,等他下次发现自己拿错了别人的通知书,再送到她家去?
苏阿细把江垣的通知书拿出来看了一下,快递上写了姓名,地址,还有电话。
她犹豫了一会儿,拨通了那串号码。嘟嘟嘟响了三声,对方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