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黑色靴子,靴面是普通的布料缝制,内里镶有一层浓密的细毛,这种靴子的确难找,肯定也是价值不菲。楚嫣吩咐喜儿看上去不能太贵气,是顾虑自己一县父母官的身份吧?
陆庭琰看着欣喜,心里却不由纠结不可,嘴上缓缓地说道:“陆某不能收如此贵重的东西……”
“陆县令,那日您穿在雪地里的靴子可补了好几次了吧?”喜儿明知故问道,却也不是嘲笑,她按小姐示意的说道:“反正我是按我家小姐画上吩咐的办,若是您不把东西留下,回头我可会挨骂的!”
“这……”陆庭琰再度鄙夷地看向她,这理由也太牵强了!楚嫣如何开口骂她?不过这么说也是想叫自己收得心安理得些吧,楚嫣居然留意他的靴子已经破得不能再补了……
他叹气的同时发现,一种既兴奋又自怜的心境出现了。
喜儿知他骨子里的书生傲气在与小姐的情分争斗,不免又笑一下:“陆县令,倘若不喜欢、或是真的不想收,改日烦您亲自上门给小姐还回去,奴婢免得受罚,可好?”
“呃……”陆庭琰可还没想好怎么办。
“这是我们小姐表达谢意的,可要是您连这点东西都不收,日后她可不肯再麻烦您教了!”
“嗯。”陆庭琰听后勉强答应了。喜儿这么说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姑且先收下,之后如何处置再行考虑吧!若是执意让她拿回去,楚嫣兴许会不高兴……
“那我去见太夫人了,小姐也让备了份小礼,还托我给她老人家拜个年!”喜儿说着便提着小篮子走出书房,有福带着她往后堂去了。
陆庭琰望着那一叠纸和那双崭新的靴子,心里泛起一股别样的暖意。喜儿尚说楚嫣自认并不知书达理,不过今日举动倒是说明她识得礼数,只是对的是什么人罢了。不过,既是有心送礼又拜年的,为何却不亲自登门来?
他突然一拍脑袋,那日自己脱口而出的诺言……想到这个,她不来倒是好的,自己免得尴尬不知如何解释。
不过心里有个声音那么真实——他是想见她了,才有这等近乎抱怨的念头。
见面?曾几何时就一直盼着什么时候她突然登门呢?年前听说她去了国公府,起初以为是去常住,心里有些杂乱,办起案来都有些恍惚;那日喜儿突然叫人让他前去寺庙,由充满期待幻变成心急乃至誓言即立;再至今日,仅仅听到“楚府”二字就急不可耐,他算是不敢否认不知不觉间已将楚嫣纳入重要的位置了……
只是,身份地位、富贵贫贱——悬殊的存在尤不可忽视不管啊!
陆庭琰趴在案前,少有地发起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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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前夕,楚嫣正在房中习字,鹊儿紧张兮兮地跑进来了,连门都没敲一下。
楚嫣抬头瞧了一眼,继续写她的。
喜儿放下墨锭,整好衣袖,走去轻声问道:“怎么了?”
鹊儿压低声音,一脸惊慌地回道:“刚刚在东厢房外差点遇到子湘了,我故意避着,没想到她一路往咱后院这来了!”
“哦?”喜儿也觉奇怪,平常别的奴婢奴才都不曾入院一步,更别提五小姐的贴身丫头了!
她和鹊儿齐齐回头看小姐,楚嫣也听到她们对话,将笔搁下了。喜儿忙过去取绢帕给小姐擦手,再将她的袖子放下来整好。
楚嫣看向鹊儿,眼睛往门口瞧了下。鹊儿意会了,连忙再去看子湘是不是往阁楼上来了。
“小姐,要收起来吗?”喜儿望着案上的笔墨纸砚。
楚嫣颔首,喜儿忙动手收拾起来,嘴上又问道:“您觉得子湘是来咱这的吗?”
楚嫣点了下头,尔后不紧不慢地离开书案。她抬手撩起柱上垂挂的布幔,微微低头避开,走到前堂坐下。以前那书案摆置不起眼的角落,本是想反正不常用;如今没挪位置,是因为不想哪一日谁来了知晓她在读书识字。这时想这样的摆放倒也甚好,若是有人突然闯进来,也不至于一眼瞧见她的笔墨。
“小姐,子湘求见!”门外想起鹊儿的敲门声。
楚嫣朝喜儿看了一眼,她已将方才字迹未干的纸也都卷好收进书柜边的屉子,转身往前堂这来了。
“小姐?”喜儿不知小姐会不会让子湘进来,这十来年,除了老爷尚未有人到过此房。
楚嫣看向她,还未表态,喜儿又忙问道:“该不会是那日小姐的话叫五小姐告诉夫人了,夫人要找小姐责备?”
楚嫣眨了下眼睛,以姨娘的性子哪怕再不高兴她那般说,也不会不顾是非随便找自己麻烦的。
“那是……让进不进?”喜儿不明白。
楚嫣点头了。上元节后,崇哥哥便要北上,子湘敢来定是楚滟授意,想必是想借她马车去慕府,或是与崇哥哥有关的什么事想与自己商量。否则以楚滟的脾气,怎会低下头来找自己?
“鹊儿,让她进来吧!”喜儿喊道。
门开了,子湘低着头只敢看地面,紧紧跟在鹊儿身后走近了。
“奴婢子湘,见过四小姐。”子湘欠着身,不敢往别处瞧。要说府中除了老爷,最冰冷的莫过于大小姐了,这阁楼好似她的脾气一般,叫人不由生怯。
楚嫣微微摆了下手,喜儿便会意说道:“小姐说免了,问你来有什么事?”
子湘直起身子,却还是低着头,过了半响才小声地说道:“是我小姐……小姐……”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们小姐不喜欢这么不干脆的!”鹊儿直接插嘴道。
“小姐想求四小姐一件事!”子湘一听更紧张,不过话反而伶俐了:“后天您去京城,可不可以带上小姐?”
“后天?”鹊儿有点懵,小姐要出门她怎么不知道?“小姐,你要……”
喜儿连忙朝鹊儿使眼色,让她不得多话。
楚嫣垂眸思量——明儿便是上元节了,她后天会去京城?难道是崇哥哥出征前想见自己,与爹说过、爹允许了,所以姨娘知道得那么快?可是,自己都还没得到消息啊?
她抬头看喜儿,摆摆手皱皱眉又比比自己,用手势打了个疑问。
“小姐说,她还没决定是不是要去呢!”喜儿代楚嫣说道。
“那不成啊!……”子湘激动的话还没说完,抬头撞见楚嫣注视的眼神,连忙又低了头。
“成与不成,是小姐做决定的!”鹊儿说道。真是好笑,五小姐是有求于小姐,子湘还那么大气势?
“鹊儿,你也别这样。”喜儿笑着说道:“子湘,你回去请五小姐等一等,我们小姐若是去,再问她是不是愿意同行。”她看向小姐,楚嫣果然对她的表述表示赞许。
“那……子湘先回去禀报小姐了!”子湘虽还想问,却不敢开口了,便欠了欠身,面露难色地退出去了。
鹊儿关了门回到喜儿身旁,听子湘的脚步声下了楼,许久才问道:“小姐,上次回国公府五小姐在马车上对您就不太尊重,就算您去京城,干嘛带上她给自己找气受?”
“鹊儿!”喜儿笑笑说道:“五小姐向来倔强,这次为了表少爷能够拉下面子求小姐,咱总不好像她那般刁难吧,岂不是也算仗势欺人了?小姐,您是这个意思吧?”
楚嫣点头,她是不愿无故为难,喜儿很懂自己。
“可是小姐,咱并没有收到信函或帖子,五小姐怎么就知道您可能去京城呢?”喜儿也不懂了。
楚嫣对此也一无所知,更不想去细想。子湘既然离开,她便起身重新回到案前去了。
“小姐,要不要喝点□□汤?”喜儿问着,帮她卷起袖子。自从太夫人如何告知如何炖此汤,隔两、三日她们便给小姐准备,这一月来,似乎不见她成日咳嗽了。
楚嫣点了头,鹊儿忙又下楼去了。
直到黄昏,她们才知为何早上楚滟会让子湘来问了。慕府一个家丁来了,喜儿去见的,回来禀报说是慕崇正月十六离京北上,请楚嫣务必赶在出征之前见上一面。
“小姐,表少爷首次出征,有些话他不便讲给奴才转述,但必定是舍不得您的。”喜儿说道。
楚嫣闭着眼靠在贵妃椅上,日将落,光散落,她仿佛睡着了一般。沉思许久,她蓦地张开眼,平常清澈如水的眼此刻有些深沉。
“是不是……去告诉五小姐——后天一早出发?”喜儿问道。
楚嫣望向窗外,这几日,不见雪花,天气甚好,适宜出行吧!她颔首,亦暗自垂眸——
见了面,崇哥哥若是再有什么吩咐,她当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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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第二十四章
那日点将台上,皇上亲封将。慕崇一身戎装,威风凛凛,丝毫没有半丝初次上战场的稚嫩。下得台来,他鹤立鸡群,英姿飒爽,气势逼人。
楚嫣远远望着,一点也不疑他可一战成名、立一世功勋。只是……
出发之前,慕崇下马来,轻牵她的手,含情脉脉说道:“嫣儿,谢谢你舟车劳顿来相送。我不念功名利禄,只望早平战乱,早日归来,与你只论儿女情长……”
楚嫣蹙着眉,她不敢说、又如何说那日的允诺乃是为了让他安然出征?面对如此深情的崇哥哥,她唯有将愧疚化成泪花,倾诉不舍他的那份关爱。多少年了,除了娘亲只有眼前这个真心不二的人值得她如此感伤了……
慕崇轻轻拭去她的泪,既心疼又激动——心疼她难能娇弱,激动她因自己而落泪。他坚定地说道:“我与你保证,必定竭尽所能早日归来!嫣儿不要挂怀,就为你我也会竭力保自己安然。崇哥哥知道你不识字,但每隔几日都会叫人从军中送出信函来,只要你收到,便可知我身安了!”
楚嫣含着泪珠点头,她不知道此刻自己显得多么楚楚可怜,只觉得眼前的崇哥哥值得她一直相信与钦佩,他是那么英武又柔情,自己怎么忍心欺瞒真心?此刻,她多想脱口而出,喊崇哥哥、喊出她的无奈……
结果她什么也没做。
慕崇率军而去时回头那依依不舍的神情楚嫣忘不了,心里的不安就一直去不掉。至于楚滟在一旁如何地咬牙强忍,更没心思去关注。只知这一别,再见怕是也不敢两两相望了。
“小姐,都春天了,要不要借着去县衙的名儿去迎山赏赏花?”喜儿给小姐捏着肩膀,她的力道很轻,但小姐的肌肤更是柔软,仿佛在按一团棉花似的。
楚嫣回过神,崇哥哥的背影从脑海里散成虚无缥缈的烟雾。心有所虑,故愁眉难展啊!她从鼻间呼出一口气,那无声的叹息在诉说心中藏了多少无奈。
喜儿懵懵懂懂。自那日表少爷出征后,小姐回到府中便不再出门,连楼下也不肯去了,每日除了练练陆县令命人送来的信函,便是靠在这贵妃椅上小憩,也不知成日想些什么。
“小姐!”喜儿站起来,蹲到小姐身前去,摇着她的膝,近似乞求地说道:“您都一、两个月没出门了!”
楚嫣顿了顿,阳光明媚,春.色正暖,确实可以游赏郊外风景。
“那我去叫车夫备马?”喜儿一瞧就知小姐动了心思。
楚嫣点头同意了,喜儿雀跃地疾步往外去了。
喜儿出去后,楚嫣才懒懒地坐起来。她拿出怀中那个熟悉的环佩,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痴愣了许久。
军中来信已有六封,崇哥哥居然已经离开两个多月了。她识的字越来越多,崇哥哥来的信又十分简短,往往只有草草几字,她已看得懂。信中无他事,都只报平安。不言疾苦不谈军情,但从落笔的潦草和信纸的折叠便能猜出崇哥哥是在百忙之中抽一丝闲空写的,这让她内心更加不安。
楚嫣盯着手中信物,惆怅顿生——雌雄环佩啊,我该如何是好?
“小姐小姐!”鹊儿莽撞地推门进来。
楚嫣抬眸望过去,缓缓将环佩收好。
鹊儿没瞧见主子的黯然,小脸上挂着一抹可人的笑意:“小姐,喜儿姐姐说您总算要出门了,这回能不能带上我呀?人家好想见见那个慈祥的太夫人啊……”
楚嫣往外瞧了眼,这丫头连门都忘记关了,所幸喜儿知她秉性,没细说要去哪儿。
“好不好,好不好嘛?”鹊儿噘着嘴,摇主子的手臂撒娇。
楚嫣看似无可奈何地点了头。鹊儿有时候叽叽喳喳的,带上她挺热闹,就是这丫头若知道是去赏花,估计不知该高兴成什么样。
果然,马车离开楚府大门没多久,喜儿叫车夫在下一个街口转道去郊外时,鹊儿就兴奋得大叫,紧紧地抓着主子的手,疼得楚嫣皱起眉头,还是喜儿发现了连忙叫鹊儿放开,俩人正要道歉,却见小姐笑得格外开怀。
楚嫣好生羡慕鹊儿的心性,实在太过纯粹,悲与喜、怒与欢都是转眼即过的事。倒是自己,许多事都会思虑太久,明知在愁思里转不出还是一股劲跟自己过不去……
鹊儿惊慌地看着喜儿,不知道小姐笑什么。
“你呀!”喜儿用食指戳戳鹊儿的脑门,责骂道:“还好离开府里才让你知道咱去哪,要不早叫你漏了口风,小姐以后还怎么堂而皇之地出门啊!”
“是哦!”鹊儿知错地垂着头不敢反驳,小声嘀咕道:“人家会注意的……”
看小姐心情不错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喜儿也不再训斥鹊儿了。俩丫头围着小姐坐,一左一右地挽着她,这个喊这边风景不错那个叫那边春光无限,一路上吵吵闹闹甚是欢乐。楚嫣倒不记得百花有多娇娆,倒觉得有她俩相伴的出行已是天底下最美的事儿了。
郊外虽然人烟稀少,但毕竟楚嫣还待字闺中,她们也不敢贸然下车,只沿途观赏了两旁景色。喜儿见楚嫣出趟门便眉头舒展,心中十分欢喜,便让车夫打道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