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这几日,朝廷对方进一案也有了定论:不少与方进有关联的官员也被拉下马来,方氏一族在朝为官的更是几近全军覆没,方家的产业都被封了起来,方家众女眷则被看管起来,不得与外人接触。
这倒也就罢了,偏没过几日,又自京城传出:方进虽难逃罪责,但他之所以一败涂地,真正的原因却是因为他得罪了上边。
这话就有些意思了。
方进是两朝元老先帝托孤之臣,在朝堂上虽说不能一呼百应,却也算德高望重,连小皇上都对他尊敬有加,就这么一下子被人连根拔起,有能力如此做的,也唯有外戚刘氏一族了。
方进得两朝君主宠信百官赞扬,绝不仅仅靠他的才气就能办到的,自有其为人行事圆滑之处,如今看他结果,便知是得罪刘家狠了的,这背后定有刘太后的参与。
在一些聪明人的半吐半露中,众人顿时恍若大悟:原来方进是因为欲依照先帝之意,请太后还政于小皇上,不想事迹败露,被太后及刘氏一族探知,故此对其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果然就网罗了罪名将他下了大狱,所以方进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一时与方家有来往的人家,俱心中惶恐,担心被牵连进去,个个对方家唯恐避之不及,竟无人为其奔走求情,方家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丘氏家族中,大多知道丘如承与方家大小姐曾有婚约,便也担心起会受方家的连累。
有那聪明的人,细细咀嚼那日宋氏的话,便知当家人丘敬的态度,放下心来。
也有那糊涂的,日日往宋氏那里跑,劝她要当机立断,与方家断绝来往,反正方家当日已经毁了婚,与丘家再无瓜葛,丘家犯不着热脸贴冷屁股,得罪太后与刘氏家族,以后丘家的人还要在朝中做官呢。
宋氏只得安慰众人,发誓道:“宁愿我们一家子背那不义的恶名,也绝不会让丘家老少牵连进方家之事。”
朱夫人等人这才放心下来,又道:“咱们丘家做事公正坦荡,不是置身事外,不帮方家,而是她家推拒婚事在先,便算不得亲家,我们又何苦巴上去?倒象要挟恩逼她嫁女不可。况且她家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越发不该凑上前了。”
第十八章 置产不顺
宋氏连日来被这些人闹得身心疲惫,这日送走众人后,便觉得头疼不已,于是对丫头说道:“我躺着歇一会儿,若是没什么大事,你先挡下来,别让人来打扰。”
哪知话未说完,就有丫头上来回道:“南边的胡大娘来求见,因方才夫人会客,不敢打搅,此时她正在外面候着呢。”
宋氏闻言,竟有了些精神,也不头疼了,说道:“快叫她进来回话。”
丫头答应着,掀开门帘对外面的人,说道:“去叫胡大娘上来,夫人找她说话呢。”
不一会儿,就见一个穿着整洁利索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给宋氏行了礼,满脸堆笑,口内说道:“给夫人请安,一年未见,夫人越发的年轻精神了。”
宋氏闻言,笑道:“你以前嘴笨不爱说话,如今出去几年倒是历练出来,嘴儿也变巧了。”
胡大娘陪笑道:“不是奴婢嘴巴变巧了,而是夫人确实越来越年轻了,不信可以问问屋里的众位姐姐们?”
众丫头婆子自然随着胡大娘齐声附和,宋氏虽知道是下人们恭维自己,但身为女人还是很乐意听这些话的。
宋氏顿时觉得身子轻快不少,对丫头们笑道:“你们也跟着老胡学坏了,先下去吧,让老胡在这里伺候。”
等众人退下,宋氏脸上笑容敛去,正容问道:“我吩咐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胡大娘忙回道:“去年那边的收成不错,比前几年上多得了两三成,也正是因为这几年风调雨顺,收成都好,便极少有卖地的,奴婢夫妇在那边忙活了大半年,尚没买足一百亩的地。”
说到这里,胡大娘自身上取出一个小册子,递给宋氏,说道:“这是去年南边的收成及买地的明细,请夫人过目。”
宋氏接过来,皱着眉头,没有立即打开来看。
胡大娘担心宋氏责难,忙又解释道:“这些都是挨着咱们家地亩的,倒也有那远些要卖的,不过十亩八亩的,零零碎碎,将来难管理,还要多派出人去,倒不合适了,况且价钱又是前些年的四五倍。”
宋氏眉头稍展,轻叹道:“你也辛苦了,这太平盛世确实不好买地,除非强取豪夺,咱们也不是那样狠毒的人家。”
胡大娘陪笑道:“咱们自然不是那样的人家,在南边,谁不夸夫人心善,是菩萨心肠,长得也象那庙里供奉的菩萨。”
宋氏却没笑,鼻子里冷哼一声:“再没有别人夸的,必是那些族中穷了的,到你们跟前借米借粮,白说几句好听的罢了。”
胡大娘想了一想,小心地对宋氏说道:“也还算是好的呢,也有在奴婢们跟前摆主子款儿的,这倒没什么,本也是主子,却做些不该主子做的事,种了咱家的地硬赖着不给租子,更有那些没脸皮的,冒充咱家的人跑去收人租子,奴婢知道了去找他理论,他却说这是咱家欠他的,若不是老太爷硬要跟着英宗皇帝往南边跑,却把家产往别人手中送,他们何至于穷到这个份上……”
话未说完,宋氏已经站起身来,手往桌上“啪”地一拍,面色铁青叫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可是族里众人商议的,怎么就成了太爷硬做决定?他若是个不怕死的,别往南边去啊,现在穷了,倒怨起人来了。”
胡大娘鲜少见宋氏如此动怒,不由瑟缩了一下,小声劝道:“夫人不必和那起子小人一般见识,不过是想占咱家的便宜,强词夺理罢了,也是奴婢嘴笨脑子笨的,怎么就提起这等子事来,倒气着夫人了。真是该打。”
胡大娘说罢,便作势打自己耳光。
宋氏此时倒压下气来,重新坐好,面上又重带了笑意,说道:“快住手吧。幸好你提了这茬,不然我还被蒙在鼓里,只当他们仍是好的,便掏心掏肺地一心一意待他们好呢。唉,这年头好人难做啊。”
胡大娘顺着宋氏的口气,说道:“正是升米恩斗米仇呢,夫人对他们也太好了些,减租不说,逢年过节还另送他们米面肉食,他们不说夫人仁慈,只当本就该给他们的,却又贪心不足,步步紧逼,以为咱们家好欺负呢。”
宋氏面上阴郁,手指只管敲着放在桌上的小册子,不发一言。
胡大娘又道:“他们只管拿主子的架势相逼,奴婢看那边的管事为难的很,再加上两边距离太远,来往费时间不说,更是多花了银钱。以奴婢的愚见,夫人倒不如将那边的地亩卖了,在家附近置办产业,有夫人老爷坐镇,看谁来敢来冒认主子。”
宋氏闻言,看一眼胡大娘,长叹道:“你自小伺候我,我一直视你为左膀右臂,也不瞒你说,这几年世道太平,这里越发的繁荣起来,虽不如京城那般寸土寸金,可这田庄价格高得离谱,上千的银子能买几亩地?再者这里遍布皇室宗亲的皇庄,便是真拿了上万的银子,也没处买去。可若不置办些地亩,家里人多事多,坐吃山空,终非长计,总要为承儿他们小辈的将来打算打算吧。”
一席话下来,胡大娘也跟着沉默起来,心中也忍不住想,若那年去南边时,不匆忙将田庄土地贱卖给了于氏,也不至于让夫人为难成这般,他们更不必一南一北地来往奔跑,一家人不得团聚。
只是这话却不能对宋氏说,胡大娘想一下,便又笑道:“夫人的一片慈母心真是可敬,不过话又说回来,承哥儿少年中举,我们在南边都听说了,可见他的才能,将来中了状元,做了高官,皇上自然金山银山的赏下来。听说其他几个小爷也都聪明会读书,将来也必成才,夫人只管等着做太夫人吧。”
宋氏面上便有了几分喜色,口内说道:“现在看着倒都是好的,借你的吉言,希望丘家将来能在他们手上重新兴旺起来。”
胡大娘笑道:“前几年就听说,有人看到咱们家老祖宗安眠之处有青烟冒出,说不得正是预示着咱们家要起来呢。哥儿们好,晴姐儿更好,奴婢也算走南闯北了,竟没还有见过像她那般美丽有才能的女子呢,将来必能嫁入高门,说不定就做了王妃呢。”
第十九章 两样人家
宋氏却叹气道:“以前咱们家还出过皇后呢,可如今咱们家都这个样子了,晴姐儿再好又如何,又能高攀到哪里去了,原本想着借方家的力,如今他家……唉,不提也罢,我都为这事头疼好几天了。”
宋氏说着,神情颇为疲倦地拿起方才的小册子,随意翻着看了几眼。
胡大娘虽刚回来,但她在等候宋氏的工夫,早就把这些时日的事情打听的清清楚楚,此时见宋氏烦躁,也不多言,颇为知趣地走上前去给宋氏捶肩捏背。
宋氏很受用,闭着眼歇息片刻,说道:“你一回来就过来了,也够累的,叫小丫头上来伺候吧,你下去好好歇息,也和儿女多聚一聚。我闲了再看这账目,有不明白的会叫你的。”
胡大娘笑道:“奴婢不累,奴婢想多陪陪小姐,再过几日又该回南边去了,再见又得一年呢。”
宋氏听了,也满是怅然:“我身边信得过的,也就你们这几个当年的陪嫁丫头,南边产业虽不多,可府里已然败落了,倒成了家里的重要经济来源,派别人去,我也不放心,只好再劳累你夫妇二人几年了。”
胡大娘刚要说不劳累,却见宋氏“咦”地一声,惊奇地看着册子,指着一处,问道:“这是从丘菡遗孀田氏手中买的田地?怎么他家老太爷一去,就穷到要卖地的份上了。我依稀记得他家在丘氏家族里,也算是数得着的富户了。”
胡大娘拿眼扫过去,脸上便有了一丝鄙夷之色,答道:“是的,这一处八十亩地是自他家夫人手中买的,倒是富足,却都白白送了人。”
宋氏便笑道:“看你这神态言辞,这其中定是有故事的了。”
胡大娘说道:“他家与丘荣大老爷家是一家子,都是丘家的偏支,与咱们家离得远,夫人自然无从得知他家的事了。这一家子算是被他家晚节不保的老太爷给弄得破败了。”
宋氏也是最近绷得紧了,倒来了兴趣听些家长里短放松一下,于是便让胡大娘坐在脚踏上细细讲来。
原来这丘菡之父丘钊与丘荣之父丘锐乃是嫡亲的两兄弟,丘钊为兄,丘锐为弟,两兄弟也挣气,俱在朝中为官。
哪知丘锐不慎得罪当朝权贵,惹下大祸,丢官还被革了功名。
丘钊怕受连累,撺掇他家老太爷丢卒保车,与丘锐断绝了关系。
丘锐一家几乎是身无分文被扫地出门的,后来为走出困境,丘锐不得不自甘堕落,为秀才儿子丘荣娶个商户女于氏为妻。
谁知这于氏倒是个旺夫旺家的,嫁进来没几年,丘荣便中了举人。
倒是丘钊自己虽也做了官,但儿子丘菡却是个读书不开窍的,成了亲都有了儿女了,却还是个秀才,看着丘锐一家又兴旺起来,丘钊急红了眼,日日打骂儿子不成器。
直到北夷南进大楚京都,丘钊一家随光宗皇帝仓促迁往南边,丘菡仍是个秀才,这些都是宋氏所知道的,后来宋氏随丈夫又重回顺阳城,便不知他家的情况了。
胡大娘待要笑,却又生生忍住,说道:“当日先帝平定了北夷,又回京都做皇帝,咱们丘氏家族除确实穷了的,大多又都迁了回来,偏他家却没回来,却原来是他家老太爷在那边被个美妾给绊住了。”
原来丘钊到了南边,仕途不顺,不得已致仕回家颐养天年,彼时老夫人已辞世,他也觉得自己年纪一把,没必要续弦,便只纳了几个妾侍伺候。
后来光宗皇帝驾崩传位给年方五岁的少帝,主少国疑,引得天下不满,后来先帝顺天应民,被拥立为帝,同时将原京都改名应天府,又将朝廷重迁了回去,众臣自然也一同跟着回来了,丘家在南边诸多不顺,况他家的根基在顺阳城,便也就商量着又迁了回来。
丘钊的那几位妾侍皆是南方人,不愿远离故土到北边来,便在老头子跟前猛吹枕头风,适巧丘钊向来精明,这新朝更替时节,有太多的变故,还是谨慎为上,便想观察几年再说。
先帝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登基第二年便大开科考,选拔人才,丘荣便在这一年中了进士,入翰林院供职,虽只是个从七品官,却也算是天子门生了。
丘菡仍然未考上举人,丘钊哪里还有脸面回乡,越发的对儿子不满。
没想到,这个时候,丘钊有个妾侍怀了身孕,丘钊大喜,直道上天看儿子无用,这是又给他赐下一个儿子来,好光复门第。
十月满怀,妾侍竟真生下个儿子来,把丘钊喜得直呼祖宗保佑,又怕小儿子受委屈,便少不得将那妾侍扶了正,对她母子二人真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照顾的无微不至。
丘菡一家自此便被父亲视作外姓人,不理不睬。
丘菡倒不敢怨恨父亲继母,只怨自己没出息,才得了父亲的嫌弃,于是更是日夜挑灯苦读,如此不过才一两年的时间,便心力耗废,得了痨症,越发形销骨立,看着鬼一样,捱了不过两年的光景,便撇下妻儿与世长辞了。
丘钊此时心里只有娇妻幼子,见长子去世,气愤道:“白白疼他三十多年,让老父白发人送黑发人,竟是个讨债鬼了。”丢下几两银子,便抱着幼子扬长而去。
幸好丘菡的妻子田氏手中还有些私房,这才将丘菡的后事圆圆满满地完成了。
谁知丘菡去世才不过三四年时间,老太爷丘钊也驾鹤西去,办完老太爷的丧事,太夫人便拿出老太爷的遗书,薄薄分了田氏母子们些银钱、庭院和庄子,自此便各过各的去了。
田氏明知这其中有鬼,家产分的不均匀,只是太夫人到底是长辈,碍于孝道,也只能听之任之了,再者这里到底是南边,自己一个外来户,又怎能斗得过本地人呢,只得忍气吞声。
这不,才一年多的光景,便只好卖田卖地了,那边太夫人也硬了心肠不管不问。
胡大娘唏嘘道:“看这边荣大老爷家过得红红火火,他家却是这样境地,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他家得了偌大的家财,荣大老爷家却分文未有,又怎么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呢。”
宋氏却道:“也是丘菡一家命运不济,菡大老爷自己没本事将祖宗家业抢到手,也怨不得别人,也是命吧。倒不能说钊老太爷遭遇不好,他的家财可是全给了他的幼子,又没给外人,钊老太爷做过官,幼子得他悉心教导多年,将来未必不能大登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