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便对苏嬷嬷说道:“我知道嬷嬷是个负责任有担当的人,我也不是不肯听你讲那些后院争斗,但是我实在学不来那些,想计谋的工夫,我早就带了人去打了她出气,哪用得着那么费事啊。”
苏嬷嬷被丘如意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明明是自己怠工,却还被主子误会为尽职尽责。
丘如意哪里知道苏嬷嬷的心思,见苏嬷嬷脸上羞愧的模样,以为是自己朽木不可雕让她受了挫折,倒有些佩服她的责任心了。
丘如意安慰道:“若是闲了,你也尽可以说一些来,我可以当作戏文来听,说不定什么时候潜移默化就学了几招呢,也是你的功劳。”
话已至此,苏嬷嬷越发惭愧起来,一来丘如意虽性急易怒,但总得来说是个坦诚简单的,苏嬷嬷不愿欺骗她,再则也是这些年心中憋得难受没处说,便想借机倒一倒肚中的苦水。
于是,苏嬷嬷向丘如意认罪,又谈起看到方家之事,物伤其类,担忧自己从小带到在的几位小姐,如今不知如何受苦呢。
丘如意浑不自意道:“你现在还想着她们,也是你忠心难忘旧主,再者到底生活十数年,如果没有一点感情生出来,倒让人不敢用你了。”
苏嬷嬷叹道:“小姐真是通情达礼,让老奴敬佩不已,话又说起来,那些祸事都是爷们在外面引出来的,倒让连累家中女眷跟着受罪。”
丘如意便道:“这也是她们的命,覆巢之下无完卵,当日她们是因为父兄丈夫儿子得了富贵日子,如今又是因为他们的过错跌到尘世间,尝受人间疾苦,也没有什么好怨恨的。”
见苏嬷嬷面上似不赞同,丘如意便又说道:“她们是投胎投的好,那些投胎到贫寒人家的女儿,一天富贵日子都没经历过呢,只怕一辈子都想象不出那些公主郡主夫人们是如何的尊贵体面呢,要依着嬷嬷,她们才是一天也活不下呢,可我们看到那贫寒人家的女儿,一个个不也过得挺滋润的?可见穷富并不是人活得快不快乐的唯一衡量标准。”
苏嬷嬷没想到丘如意会说出这么一番长篇大论来,心中纳罕,口内仍惋惜道:“没有得到过,自然也不会有失去时的痛苦。想那几位小姐,素日何等的尊贵,如今却如美玉掉进泥巴里,她们自小千娇百养,如何过得那种粗糙日子。”
丘如意却说道:“方家女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呢。你原来的主人家,到底是凤子龙孙,最多不过是个庶人,没人敢卖了她们为奴做婢,也没人敢作践她们,她们既然师从嬷嬷,想来手中针钱必是出色的,也是个出路,又都知书识字的,将来嫁了人,也能教导好子孙,若是子孙再有了功名,也是太夫人了,比寻常人强了不知多少倍,哪用得着嬷嬷替她们操心。”
苏嬷嬷听了,也觉得丘如意说的通透,倒是自己钻了牛角尖了,心中不由释然了许多,便趁机对丘如意说道:“小姐既然想得这样明白,为何不好好读书习女红,将来一技傍身……”
苏嬷嬷说到这里,猛然停了口,急忙啐自己一口,说道:“瞧,奴婢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就……”
丘如意示意杏儿拦下苏嬷嬷欲自打耳光的手,淡淡笑道:“嬷嬷这话没错,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如果当年嬷嬷能想到这一层,教导起郡主们便有备无患,也不至于今天因为担心她们而心神不宁。但话又说回来,我一介平民都能想明白的事情,她们更能想得到,富贵时快乐,穷苦时亦能安然。”
“说的好!我们如意的这番胸襟见解,只怕不仅闺中女子,便是须眉男儿也未必能及得上。”
丘如意闻声,忙转身看去,只见于氏正带着一个小丫头含笑立于院门前的树荫下。
丘如意笑着迎上来扶住母亲,对身边丫头们嗔道:“我方才好容易有个卖弄的机会,不曾留心,你们也不通报一声,倒让母亲候着我了。”
于氏笑道:“是我不让她们通报的,也正好听一听我们才女的远见卓识啊。”
苏嬷嬷认为于氏必定听到,自己方才头脑糊涂之下诅咒主家之言,便有心弥补一二,见此亦笑道:“奴婢从前不常在小姐跟前伺候,如今看来,小姐竟才学渊博不输大公子呢。”
丘如意心中得意,扶着母亲坐好,笑道:“何以见得?”
第二十三章 抄写经文
苏嬷嬷答道:“庄子云: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方才小姐的一番话,却不正是这句话的最好诠释吗?”
于氏正端着茶碗喝茶,听得苏嬷嬷此言,差点儿笑喷了,丘如意脸上也起了红云,口内却仍强硬道:“什么庄子云庄子雨的,蒙对了,也是本事。”
于氏宠溺地看着女儿,笑道:“快别狡辩了,让有识之士听见笑掉大牙!有时间多跟着苏嬷嬷学些真本事吧。方才苏嬷嬷说的就很对,学点傍身的技能,有备无患。”
丘如意掰着手指说道:“女儿也算是多才多艺的了。读过书,会写字,刺绣剪裁,厨房上灶,无不信手拈来,母亲还不满足,难道还要女儿习治国安邦之道?”
于氏知道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改变女儿的想法的,便转而问道:“我昨天让你抄写的准提咒可都抄写了?再过两日便是准提佛母诞日,我想着那日庵堂里的香客必定很多,倒不如明日一早就过去,也清静些。”
丘如意顿时苦了脸,说道:“要九九八十一份呢,眼睛都写花了,才写了四五十份。”
于氏便笑说道:“那你还有工夫在这时讲学论道的,还不去抄写,明天一早我要亲自数一遍的,不准敷衍潦草,更不准找人代抄,这是你的功德,她们抄写是她们的。”
丘如意知道别的事情上倒无妨,只在这礼佛之事上,母亲是寸步不让的,只得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装作没看到于氏与苏嬷嬷责怪的眼神,无精打采地往屋时走去。
杏儿楚儿等丫头忙给于氏施了礼,便跟着进屋去伺候了。
丘如意虽然心中不愿,却也不敢违了母命,让人焚起香来,自己却在旁深吸几口气,等心情完全平静下来,这才提笔悬腕默写起来。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于氏听说丘如意写得兴起,暂不过来吃饭,于氏难得见女儿抄经如此专注,便不许丘如海去打搅,又吩咐厨房细细做几样女儿爱吃的饭菜送去。
杏儿和楚儿在房内伺候了丘如意大半天,也一并饿着肚子,幸好丘如意抄写间隙抬头见外面已月朗星稀,便开恩让她们先去用饭,顺便松泛一下,于是二人出去换了苏嬷嬷进去伺候。
苏嬷嬷进得房来,见丘如意正沉静地伏案写字,此时灯光朦胧,香雾缥缈,衬托得丘如意宝相庄严,竟不似红尘俗世中人。
苏嬷嬷心中大骇,丘如意已经抬头,冲苏嬷嬷笑道:“她二人出去后,我又写了几张,嬷嬷帮我好好数一数份数吧。”
苏嬷嬷这才如梦初醒,连声答应着,走上前去将经文理顺,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数毕,说道:“已经八十九份了。”
丘如意恍若没听见,只管抄写自己的,苏嬷嬷则被丘如意的字迹给吸引住了。
苏嬷嬷从前与丘如意接触不多,又受了外面传言的影响,只道丘如意是个不学无术的,没想到她的字竟出奇地娟秀,如行云流水,让人看了心情舒畅,用这样的字写出的经文,便充满了佛性似的引人不由在心间诵读。
“啊呀,终于写完了。一会儿让杏儿洗笔就行了。”
苏嬷嬷被吓了一跳,抬头便见丘如意抬手把羊毫掷进笔筒里,便着衷地赞道:“小姐的字真是漂亮。”
丘如意揉着手腕,得意地笑了:“那倒也是,自从会写字,便每日都要抄写佛经,近十年的光景呢,想不练好也难。”
丘如意说罢,便活动着身子往窗前走去,就着月光往外看去。
只要丘如意在外表现得如大家闺秀一般,在家里苏嬷嬷也懒得教导丘如意了,此时只装作没看到丘如意的不当举止,上前把羊毫拿了出来放在一旁,自己则轻吹着丘如意方才写就的经文。
此时月色如银,丘如意静静看着天上明月,或许是因为抄写经文的缘故,丘如意觉得今天自己难得地心平气定。
她自小得家人疼爱,什么事都一求百应,每天过得极过活,从不知悲春伤秋是什么滋味儿,但这一段时间,也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总是似有若无地藏有一丝感伤,等她细细找寻时,却又总不见踪影,这让她困惑不已。
倒是今天,她在抄写经文时,心竟难得地平静下来,莫非自己真与佛有缘?
丘如意收回目光,转头看着苏嬷嬷问道:“嬷嬷也是历经世事的人,您相信这世上真有佛祖菩萨吗?”
苏嬷嬷正将干了墨汁的纸笺收起,闻言,手不由顿了一下,她还是第一次在丘如意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怅然,苏嬷嬷想一定是自己听错了,却没意识到,自己惊讶之余竟忘了回答。
其实丘如意也只是有感而发,并没有要从苏嬷嬷那里得到什么答案。
她停了一会儿,又爽快笑道:“我想应该是没有的。便是有,佛祖菩萨岂不是很可怜,耳边天天被千万人念叨,没个清静时候,得烦得恨不得自己不是佛呢。也怪不得人都道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原来竟是这个意思了。”
苏嬷嬷这时却口呼阿弥陀佛,说道:“小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佛祖菩萨莫要怪罪。”又劝丘如意道:“这事谁知道呢,信佛总没什么坏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善果了呢。”
丘如意浑不在意,高声对外喊道:“杏儿,你倒是吃饱了,你家小姐还饿着呢,快摆饭。”
苏嬷嬷便把经文放在匣里,随着丘如意走到厅里,彼时饭已摆好,同着杏儿等人一同伺候丘如意用饭。
一宿无话,第二日一大早,于氏先细细数过经文,点头道:“不错,不多不少,字儿也写得认真工整。”
丘如意哼道:“我什么时候敢违了母亲的命啊。”
丘如海也帮腔道:“就是,就是,可以吃饭了吧。”
于氏见时候不早,赶忙让人摆了饭。
母子三人吃过饭,于氏母女二人坐车,丘如海则骑马护在一旁,众奴仆则簇拥在车的周围,众人一同往城外的福善庵而去。
出了顺阳城,丘如意偷偷挑帘向外看了几眼,放下帘子转头看到母亲正责备地看着自己,忙陪笑道:“二哥骑着马倒真是威风。自从去年,父亲不再逼他读书,整个人变得生机勃勃了,前后竟不似一个人呢。从前一见到父亲就缩着似老鼠见着猫似的,看着就觉得可怜。”
于氏笑道:“老鸹别笑猪黑,你见到你父亲也好不到哪里去,还在这里可怜你二哥。”
第二十四章 散财童子
丘如意没被母亲的奚落影响,大大咧咧说道:“您别怪我说父亲坏话,他的要求也太高了,除了大哥让他满意,我和二哥什么时候入过他的眼。”
于氏闻言,皱了眉头:“你父亲听了你的话,怕要后悔从前白疼你了。那年北夷逼进都城,咱们一家逃难,你父亲嘱咐我看好你两位哥哥,自己倒时时刻刻抱着你,生怕将你弄丢了,说是你哥哥们大了,又是男娃,就是丢了,不过是吃点苦,定能找到家,倒是你还年小,一个姑娘家,没有家人在身边,不知要受多少罪呢,说这话时他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丘如意还是第一次听母亲提这事,不由笑道:“父亲还有如此细腻心思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只有面对您时才会如此细心呢。”
于氏嗔笑着瞪了女儿一眼,说道:“你父亲小时候可疼你们了,便是现在对你们提那些要求,也不过是为了你们以后能过得更好些,不然他怎么不要求外人去,只是他公事太忙,与你们见面的时候少了许多,见了面便只拣重要的说,倒让你们误会他不疼你们了。”
丘如意见母亲急着为父亲辩白,心中只觉好笑,双眼只管揶揄地看着母亲。
也许是因为昨日抄写经文,心灵受到了涤荡,丘如意忽然福至心灵,她终于明白,这段时日,自己心中的那丝哀伤从何而来:是每每面对母亲时,她的心里总是莫名地升起一股感伤疼惜来。
丘如意觉得奇怪极了,自己怎么会对母亲生出那样的情绪来。
虽然母亲出身商户,但从她那丰厚的嫁妆便可看出,在家必是受尽宠爱与重视的。
嫁到丘家,祖父祖母都拿她当女儿般疼爱教导,让她在众妯娌中毫不逊色胆怯,父亲对母亲更是情深意重,便是如今独在京城,也曾没想过要纳妾,这样的丈夫真真是难得。
至于子女方面,如今大哥已中举人,光明前途指日可见,嫂子出身书香之家,温顺孝顺;二哥虽不爱读书,自己也外头名声不佳,但母亲向来不在意这些,她说她知道自己孩子的好处。
所以在丘如意的眼中,这世上怕是再也没有比母亲更命好的人了。
丘如意心想,必是因为那日在丘府,受了那婆子之言的影响,这才不自觉地惋惜母亲的出身,故此最近自己才会那样奇怪,想到这里,丘如意的心里彻底放松下来。
再说于氏一心帮着丈夫修复父女感情,说话间却发现,丘如意眼中满是慈悲之色地看着自己,那神态竟似出世之人。
于氏不由心头大惊,再看时见女儿眼中仍是揶揄之色,便只当自己方才眼光未看清,但心里却不免担心丘如意礼佛太过,真的看破红尘,不由暗自警醒。
丘如意见母亲住了口,因为方才走了神,也不曾听真切母亲到底说了什么,便笑道:“父亲如何,做子女的能说什么,自然是敬着孝顺着,只要父亲与母亲情深意笃,其他都不是个事儿。”
于氏不由红了脸,啐道:“越大越不懂规矩了,父母也是你能拿来调笑的?再者你尚未阁,这些话说起来,也不嫌害臊。”
丘如意原本没觉得自己话的不妥,如今被母亲嗔着,又说什么出阁,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女儿情态就出来,脸上发红,一言不发地靠向母亲怀中。
于氏见此,心中倒是有些放心了。
行了也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福善庵的门前。
于氏乃是这福善庵第一大施主,庵主明因法师早就得了消息,带着众尼姑在山门前迎接,殷勤服侍无所不至。
所谓礼佛,不过是去佛祖菩萨面前磕头,供奉上经文,再听法师们讲些经文。丘如意也是常来常往的,一板一眼地跟在母亲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