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那人呢。”卿涯见商青鲤转身往回走,忙拔腿跟上,将话题又绕了回去。
商青鲤心头一跳。
想到太虚宫初遇时江温酒风情万种的那一眼,想到他身上平和隽永的檀香味。他广袖长袍,眉眼间的艳色是她从未在旁人身上见过的。明明像是话本中的魅惑人心的妖,却偏偏又如濯濯春日柳,遗世独立。
喜欢么。
“或许吧。”商青鲤答道。
“呀。”卿涯一拍手,乐道:“商姐姐终于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又能如何。”商青鲤眼瞳里蒙上清冷之色。
她身上的毒。
她隐藏着的身份。
从一脚踏入长安起就笼罩她在心头的阴霾。
那些爱恨情仇,儿女共沾巾,总归是不属于她的。
何况……她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江温酒。她始终记得,在络府的时候,玉无咎说过,江温酒是一年前凭空出现在太虚宫的。纵使是以打探追踪消息为生的千钟楼也探不出他的来历。
他是谁。
他从哪里来。
还有,他与原欺雪之间,又有怎样的故事?
江温酒的喜怒哀乐都藏的太深。
而她,袒露心事就是将自己交付出去的危险,她尚且不打算以身犯险。
☆、三五。情不知所起。
暮色四合之际,长孙冥衣回到了客栈。
商青鲤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举杯独酌,欲沉未沉的天色里,向来是千杯不醉的她,眉眼间已有醉意。
长孙冥衣的薄唇又一次抿成了一条线。
夕阳惨淡的余晖落在他脸上,为他冷硬的面部线条镀上了抹柔光。他那双似寒冰又似琉璃的眸子里盛了一缕残阳看向商青鲤,眸底是不曾掩饰的怜惜。
他走到商青鲤对面坐下,提壶为自己也斟了杯酒。
商青鲤醉眼迷离,眯着眼瞧了他许久,才放下酒杯,道:“他呢?”
“谁。”长孙冥衣面色平静。
“江温酒。”商青鲤伸出一只手支在桌上抵住额头,笑道。
商青鲤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即使笑,也只唇角微勾,桃花眼微弯,像是雨后一枝将开未开的茶花。
长孙冥衣从未见过商青鲤开怀的模样。
有一年他来江南,走过长长的巷道,不知谁家种的几棵杏树从墙头探出枝桠,微风拂过,白色的杏花如雨,拂了一身还满。
隔着一堵墙,他听见杏花树下女子的笑声,轻快、欢愉、如莺出林间。他驻足,飞上墙头,杏花树下一个粉裙女子坐在秋千上,笑意明媚如春日暖阳。
回到漠北,他在商青鲤的院子里,给她做了一个秋千,本以为她也会像那个女子一样,一笑倾城。
他却只看见了她茶色眼瞳里汹涌澎湃的晶莹。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姑娘,不论多么明媚的日光,始终驱不散她心头浓重的阴霾。
思及此,长孙冥衣轻叹了口气,道:“他功夫不错。”
“打不过?”商青鲤眉梢一挑,因着醉意,清冷的音色竟变得婉转柔和了几分。
长孙冥衣抬了抬下巴,道:“平手。”
“这样……”商青鲤从桌旁起身,抬头看了眼天色,道:“乏了。”
她脚下有些不稳,摇摇晃晃着回了房。
目光在紧闭的房门上略作停留,长孙冥衣举起手上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商青鲤难得做了个梦。
梦里回到了八岁那年,八月中旬的月亮如一轮白玉盘挂在天幕之上,滔天的大火像是要吞噬天地。
她站在泡桐树下,对面漂亮的像是陶瓷娃娃般精致的人手上把玩着晶莹剔透的翡翠盏,盏中朱红色的液体在吞吐的火舌中波光粼粼。
“五妹,三姐今日来送你一程。成王败寇,你也莫要怨我们。”
入口的液体像是融合了世上所有的酸甜苦辣咸。
梦醒时月上中天,酒劲还未过,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却又没了睡意。
商青鲤披衣起身,在厨房里抱出一坛酒,飞身坐到了屋顶上。
她身后是朗朗明月与耀耀生辉的星辰,裙摆铺在黛瓦之上,未束的长发如水,披散在肩头。
江温酒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商青鲤。
这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成眠,又觉有些闷热,索性起身将窗户推开透透气。他所在的客栈恰好临近长孙冥衣租的那家客栈后面的院落,他住的这间房的窗户侧开在二楼墙壁上,只一开窗便能将院落中的情景尽收眼底。
凤眸瞥见坐在对面屋顶上的那人时,江温酒笑了笑。这世间事,果然是无巧不成书的。
他纵身从窗户里跃出,轻巧如狸猫般落在了屋顶上,顺着铺在屋顶的黛瓦,一步步走到了商青鲤身边。
商青鲤侧头,醉眼朦胧中他广袖流云,像是踏月而来。
“江温酒。”商青鲤唤道。
“嗯。”江温酒抖了抖衣袍,在她身旁坐下。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商青鲤抱着酒坛,不知怎么便想到了太虚宫里那碗被江温酒以内力温过的面。
她喝了口酒,伸手一指院中的厨房:“我想吃面了。”
“好。”江温酒愣了下,转而笑逐颜开。
厨房里的灯火未熄,江温酒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商青鲤目色渐深。
他很快捧了一碗面回来。
商青鲤伸手接过,掌心内力一吐,冒着热水的阳春面在她手上凝出了一层薄冰。
她转头看着江温酒,道:“凉了。”
“……”她迷离的醉眼映入眸中,江温酒低笑一声,从她手上接过面碗,以内力将寒意融化。
直到面上重新泛起热汽,他将面碗重新放到商青鲤手中,并从她手里拿走了她单手抱着的酒坛。
商青鲤垂下眼,丝丝缕缕的热汽打湿了她的睫毛。
掌心内力又是一吐,面在她手里凝结成了冰块。她捧着面碗,似是轻颤了一下,将它再一次递到江温酒面前,面无表情道:“面凉了。”
江温酒:“……”
这碗面忽冷忽热,在浓浓夜色里,不知冷热交替了几次。
直到它又一次被商青鲤凝成冰块递过来,江温酒终于忍不住伸手一抚额,苦笑道:“我跟一个醉酒的人较什么真。”
他接过面碗,将面碗与酒坛一并在一旁放妥,伸手将商青鲤揽入了怀里。
商青鲤伸手将他推开,睁着双迷离的桃花眼静静凝视了他许久,终是侧了个身,将头枕在了他的膝上。
她满头青丝铺在他膝上,眸子似开似阖。
江温酒凤眸间如星河逆转,他的手掌贴上商青鲤的脸颊,手指描摹过她的眉眼,顺着鼻尖划至她的唇边。指腹又一次摩挲着她下唇的伤口,眸色一深。
长孙冥衣那句“她的唇,我咬的”言犹在耳。
他缓缓低下头,将唇凑至商青鲤耳畔,诱哄一样轻声问道:“谁咬的?”
夜风微凉,又似是有柔情荡漾。拂在身上,惬意至极。
“唔…”商青鲤半梦半醒间答道:“自己。”
仅仅两个字,纠缠了江温酒半日甚至折腾的他辗转难眠的复杂情绪便烟消云散。
他道:“为什么要咬自己?”
“毒发了。”
“什么毒。”
“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
江温酒怔住。
已经绝迹江湖一百来年的药。
是江湖风云录上记载,琼月宫用来惩罚叛徒的毒·药。服了此药的女子,烈酒佐以剧毒可生,若与男子行房则死,且世间无解。
商青鲤与琼月宫有关?
江温酒长眉微皱,又很快舒展开。凤眸里有波光明明灭灭,最终又归于沉寂。
他凑在商青鲤耳畔的唇向下一挪,在她轻抿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一缕长发从他肩头落下,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所以江温酒不曾看见,那双不知何时睁开的桃花眼里,揉碎了满天星光,独独不曾有一丝醉意。
而站在窗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长孙冥衣,伸手将只推开了一条缝的窗户掩上,转身离开了窗边。
商青鲤第二日醒来时,仍旧在屋顶之上。
她枕着江温酒的腿,身上盖着他青色的外袍。
旭日东升,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柔柔沐浴在山川大地之上。
她抬眼。
江温酒在晨光里微微一笑,道:“腿麻了。”
商青鲤眨了下眼,缓缓坐起身,将搭在身上的衣袍披在他身上,收回手道:“多谢。”
“……”江温酒叹气,道:“怎么还跟我如此见外?”
“我从未与你不见外过。”商青鲤飞身下了屋顶。
江温酒:“……”
他眉眼间现出些无奈之色,尚未从屋顶起身,长孙冥衣已落在了他身旁。
江温酒懒懒侧眼看去,一柄长剑劈头盖脸砸下来。他忙伸手将那柄剑握住,下一刻长孙冥衣剑已出鞘,当头向他刺来。
“拔剑。”长孙冥衣道。
“……”外袍都未来得及披上的江温酒被迫拔剑相迎。
等卿涯备好了早膳,商青鲤洗漱完毕回到院中时,长孙冥衣与江温酒已经不见踪影。
商青鲤挑了挑眉,坐下来边喂酱油,边填饱肚子。
早膳用完不久,长孙冥衣回来了。
商青鲤一眼便见他衣摆上两道长长的口子,袖子上也破了个洞,她唇角轻扬。
长孙冥衣黑着脸瞪了她一眼,沉默着回了房。
片刻功夫,他换了身衣衫推门而出。手上握着一柄长剑,绕过商青鲤径直向院外走去。
“诶。”商青鲤拽住长孙冥衣的袖子,道:“银筝阁?一起去。”
长孙冥衣停下脚步,道:“早点滚回漠北去。”
“你了解我的。”商青鲤道。
今日去银筝阁,若无意外,银筝阁便会揭晓机关墓所在地之谜。江湖上闻风而来的人太多,到底将要面临什么,商青鲤无法预料到。
但她不可能任由长孙冥衣只身前往机关墓,哪怕是有拈花楼里赏金猎人作陪,始终是放不下心来的。即使今日长孙冥衣不是为了那能解百毒能破百蛊的天杀,她也绝对做不到让他孤身犯险。
“……随你。”长孙冥衣抿唇道。
商青鲤闻言松开拽住他袖子的手,回房取了鸿雁刀,跟着他一道去了银筝阁。
他二人身后,还跟了个死缠烂打一定要凑热闹的卿涯和咬住商青鲤衣摆不松口的酱油。
这日街上提剑负鞘的江湖人尤其多,男男女女,或三五成群,或独来独往。这些江湖人,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银筝阁。
☆、三六。平地起惊雷。
银筝阁位于江南道境内浣沙城中的浣沙河畔。
浣沙河水流潺潺,两岸之间架了一座香楠木的拱桥在河上。入银筝阁,须得从这座拱桥上过。
微微泛紫的香楠木桥上有工匠沿护栏雕刻出了各种乐器图案,从桥上走过时,还能嗅到香楠木浓郁而持续的香味。
过了桥便能看见一块丈高的石碑,碑上“银筝阁”三字字形方峻坚削,古拙劲正。沿着河岸种了数株垂柳,柳树倒映在河水中,染绿了半边河水。
过了石碑径直往前再走上半里路,一座优雅别致占地数里的大宅赫然入眸。
青瓦白墙,浓荫覆地,是江南特有的温婉。
正所谓“一桥春·色在江南,银筝初挑意犹寒”,银筝阁算得上是江湖中最讲究“风雅”二字的门派。
商青鲤虽身处江湖,这样的江湖盛事却是第一次参加。一路行来,虎背熊腰的壮汉、剑眉星目的侠士、慈眉善目的长者、明眸皓齿的少女等都一一见过,看多了这些人对待长孙冥衣面上或阿谀奉承或拍马逢迎或不屑一顾的模样,便觉这江湖远不及话本中的有趣。
进了银筝阁的大门往左,是能容得下数百人的演武场,厚重的青石铺满了整座演武场。
此时演武场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数百个凳子,每两个凳子间放了张香楠木的茶几,茶几上茶水点心甚是齐全,已有不少人坐在了场中。
演武场正前方摆了把香楠木的椅子,椅子上雕花秀美,众人都知这是银筝阁阁主苏迎月的位置。这位置下,左右手两边的第一排也置了几把椅子,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备给各门各派掌权人坐的。
时候尚早,演武场中多是各门派的弟子,长孙冥衣身为拈花楼楼主,算是各大门派掌权人里来的最早的一个。他目光在场中扫过,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商青鲤隔着张茶几坐在他身侧。
卿涯站在长孙冥衣身后,眸中是掩不住的兴奋。她睁着双炯炯有神的眼环视四周,将入眼的江湖中人都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个遍,还颇感兴趣的尝了一块茶几上的点心。
“这真是比去茶楼听书还要周到。”卿涯吃完一块点心后,咂了咂嘴,感叹道。
“有理。”商青鲤把鸿雁刀搁在茶几上,随口应道。
酱油“喵”了声从地上跳到商青鲤的怀里,在她腿上蜷缩成一团,长长的尾巴垂在空中,不时摆动一下。
不多时,各门各派的掌门人渐渐到齐。也有掌门人未曾亲自到的,多遣了自己的子女或嫡传弟子前来。
武林八绝里,揽剑山庄谢离人,空识寺了业,听水坞柳关山,雁鸣山庄赵逐,天下镖局沈愁五人都不曾到场。
是以揽剑山庄来的是谢离人的大弟子解东风,空识寺和听水坞无人前来,雁鸣山庄来的是赵逐的儿子赵长天,风不渡虽是柳关山的弟子,却是以天下镖局的名义前来参与此事的。
会见到玉无咎,是商青鲤意料之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