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重地抽噎几声,又哭着说:“我娘常说:她和我爹的缘分太浅,没做几年夫妻就守了寡。如今我娘跟着我爹去了,我这个做女儿的,一定要将她的尸骨带回家,将她埋在我爹身边。既然他们在阳世的缘分浅,就让他们在阴间继续做夫妻吧!哇……”
她这话,说得声泪俱下。
说完之后,她又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阿兰的这一番话,深深地触动了凤寥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的脸上,露出十分明显的怜悯之色,很有耐心地等阿兰收住了哭声,才更加柔和地问:“你们村子里的旱灾,灾情如何?”
“干得可厉害了!”阿兰拿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抹眼泪,声音里还带着明显的哭腔,“今年的夏粮就没多少收成。到了这阵子,好多人家地里的苗都枯死了,秋粮已经没有一点指望了。
“村子里的井水也干了,要吃水的话,得到很远的一个山洞里去背水。
“如今,有些人家已经出去逃荒了。还有些人家地里没了指望,又没有能耐和勇气逃出去,已经在靠着草根树皮过日子,挨一天是一天了!”
凤寥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画了好一会儿圈圈,又问了马家村的位置和交通。
这个村落距离这里不算远,交通也比较方便。
两百多年前,各地反王割据天下的时候,占据齐鲁一带的鲁王为了修王宫,从这附近的山头上砍走了许多大树。
为了运送木料,鲁王征集民夫,修了可供两辆马车通行的鲁木道。
后来,这条鲁木道一直被当地百姓和木材商人使用,官商百姓也一直在零零碎碎地修葺。
因此直到现在,这条鲁木道仍然可供车辆通行,只是不像原来那样,可供两辆马车并行了。
鲁木道刚好从马家村外面不远处经过。
在这条道路旁的一处小山坳里停下马车,再步行或骑马翻过两道不算太陡峭的山梁,就可以到达马家村了。
阿兰母女从马家村走到这里用了八天时间。
凤寥他们骑马坐车去的话,纵然有许太医拖慢行程,大约也只需要三四天时间就可以到了。
凤寥决定:反正交通方便,他要去那个村子看一看。
“一是可以把这母女俩送回家去。不然的话,这小姑娘怕是要吃尽苦头,甚至送掉性命,才能将她母亲带回家去。
“二则,如果这小姑娘所说的属实。这个马家村就算是受灾比较严重的村子了,我想看看村子里是什么情形。”
其他人自然是听他吩咐。
巡视灾区,就是要四处看看嘛!王爷想去哪儿看,没有正当理由的话,别人也不便拦他。
雍若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虽然她怀疑阿兰此举,是想将他们诱入陷阱。
可直到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她的怀疑,她就不能劝说凤寥改变主意,免得在凤寥的心里留下一根刺。
她安慰自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说,也未必是虎穴。两百多名精锐护卫,还有二十多名古代侦察兵,这样的队伍,不是那么容易被灭的吧?
凤寥给了孙福胜几两银子,将孙家的人都打发走了,然后吩咐队伍转道去马家村。
阿兰知道了凤寥等人要去马家村,还要带上她和她娘,惊喜得感激涕零,连连给凤寥磕了好几个响头。
装补给品的大车被腾了一辆出来。阿兰的娘——那个中年妇人的尸体,被护卫们拿一卷油布裹了起来,用绳子紧紧地缠住,放在了腾出来的那辆大车上。
阿兰也坐上了这辆车,引着凤寥等人向马家村而去。
一路上,阿兰似乎也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了。
花柔这个伺候贵人的丫头,成了她刻意讨好和讨教的对象。
“花柔姐姐,要怎样才能成为王爷和夫人的丫头呢?”阿兰逮着个空子就问。
花柔微笑:“首先要身家清白,其次,要有可靠的牙婆将你卖给王府。”
“那到哪里去找可靠的牙婆?”
花柔继续微笑:“可靠的牙婆不是你找的,而是王府找的。”
“哦?那我要如何认识王府找的牙婆呢?”
花柔仍然保持微笑:“王府找的牙婆,都在京城之中。你若想认识她们,首先得跟到京城去。能不能跟到京城,却要看你的造化了!”
阿兰继续追问。
花柔却不再回答她的这些问题了,只说:“等你有福气跟到京城去,再来问这些事情吧!”
除了打听如何成为王府的丫头,阿兰还会趁着护卫们不注意,跑到花柔身边蹭前擦后,千方百计地向花柔打听如何服侍人。
花柔偶尔会随口指点她两句。
可真正实际操作的时候,她却绝不肯让阿兰靠近那些锅碗瓢盆半步。
她只微笑着对阿兰说:“等你有福气做了王府的丫头,再来跟我慢慢学吧!如今且不急。”
然后,花柔还跑去向苏名剑提出抗议:“王爷带着阿兰,是看她可怜。可阿兰终究是个生人,也不知是好是歹,怎能不加防备地由着她四处乱逛?倘若王爷再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你担当得起吗?”
堂堂朝廷四品武官苏名剑,竟被一个小丫头教训了!
可他也只好摸摸鼻子认了,回头就将负责“照顾”阿兰的两名护卫拎过来,严令他们:“好好盯着阿兰,时时刻刻不能让她离了视线!等到了马家村,这事就完了。可若是疏于防范,让她闹出乱子来,我固然要倒霉,你们也别想讨得了好。”
那两名护卫被上司一通训斥,再也不敢心软,从此便将阿兰拘在了那辆装尸体的马车上,只在她方便时放她下车。
阿兰不能随意走了,花柔的耳根终于清静了。
正在观察阿兰、思索着她会不会作怪的雍若,只能略微遗憾地暂时放下了心中疑问。
她想:花柔这丫头的防备心,也很重啊!便问花柔:“你不喜欢阿兰那丫头吗?”
花容笑道:“也没有不喜欢。其实,这丫头如今这境况,倒让奴婢想到了自己当年,对她颇有些同情。然而王爷和夫人的安全事关重大,奴婢不敢轻忽,不敢对生人失了防备。如果将来,王爷和夫人带她回京入府,奴婢自会好好教导她的。”
雍若笑了笑,不再多问。心中觉得:花柔这一番话,无懈可击。
第三天下午,凤寥一行人终于到达了鲁木道靠近马家村的那处小山坳。
这个小山坳里,有几处破旧的茅草房,原本应该住着几户人家。
据阿兰说,这几户人家都姓余,所以这处小山坳又叫余家坳。如今,余家坳那几处茅草房都已经人去房空,再无人居住。
阿兰猜测说:肯定出去逃荒了。
因为她和她娘上次路过这里时,原本想去那几户人家讨点水喝。可她们不仅没见到一个人,还发现山坳里唯一的水井已经干了,地里的禾苗也都枯死了。不去逃荒,难道留在这里等死吗?
苏名剑派人去看了看,回来说:那口井果然已经干透了,井底的淤泥都裂口了。
凤寥决定:今天就翻越那两座山梁,赶到马家村去。
一是因为他们的饮用水也不多了。而阿兰说:马家村后山上,有一个十分幽深的山洞,山洞里正好有一汪泉水,村子里的人如今都在那里取水喝。
二是阿兰娘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现在已经隐约有些味道飘出来,还是早点儿送回去安葬好一些。
凤寥就将马车和大部分物资留在了余家坳,留下了一部分护卫看守。
他本来想让雍若和许太医也留在马车这里等他,他带人去村子里看一看,再取些水就回来。
可不仅雍若坚持与他同行,许太医也不顾年迈,坚持一起去。
“皇上吩咐过下官,让下官尽可能地时刻与王爷在一处。老夫可不敢抗旨不遵!如果老夫实在走不动了,就让老夫坐在马上,找个人牵着马走,反正也不是太远。”
许太医搬出了皇上的名头,凤寥只好不再多说什么,就带着雍若、花柔和许太医一起爬山。
阿兰跟着一起走。阿兰娘的尸体被绑在了一匹马上,一起带着。
他们刚刚爬上第一道山梁,前面负责开路的罗布就匆匆回来,神色严肃地禀报:“王爷,前面那个小村子被毁掉了!看位置,应该就是阿兰所说的马家村。”
“马家村被毁掉了?什么意思?”
“斥候说:村里的房屋大多被烧了,有些位置比较分散的房子也被烧了,不像是天灾。他们已派了人过去查探。更详细的情况,要等查探的斥候回报了才知道。”
凤寥的脸色凝重起来,渐渐变得有些苍白,拉着马缰的手,也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雍若越发觉得:这一趟马家村之行,怕是没那么简单。便对凤寥说:“王爷,不如我们先退回余家坳,等斥候探明情况再说。”
凤寥微微咬牙,摇了摇头:“先不退。我们就在这里等消息。”
第73章 反诗
等了大约半个多时辰, 一名斥候跟着罗布来报:“马家村已经空无一人, 连鸡和狗都没有留下一只……
“从各种痕迹来看,村子里的老百姓应是被流寇裹挟了, 大约在七八天以前,往吴林县县城一带流窜了……”
凤寥和苏名剑等人,一起变了脸色。
流寇!竟然出现了流寇!
流民和流寇, 虽然只差一个字, 却是本质上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流民是受了大灾以后,不得不背井离乡, 去别处讨生活的普通平民, 他们是需要同情和被救助的对象。
用一句雍若前世听过的官方语言来说:他们只是受灾群众。
流寇却不会可怜巴巴地等着别人来同情、来救济, 他们会四处流窜, 靠抢劫别人为生。
他们走到哪里,就会让哪里的社会秩序遭到严重破坏。
流寇壮大实力的速度非常快, 因为他们会裹挟受害百姓跟他们一起流窜抢劫,把受害百姓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流寇。
灾荒之年,灾荒之地,最怕的就是出现流寇。
一旦流寇的势力壮大起来, 哪怕最后被朝廷镇`压, 影响范围内也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江山社稷的根本被动摇。
如果朝廷镇压不住, 那就是改朝换代的问题了。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凤寥、苏名剑这些处在帝国权力核心的人, 心里非常清楚。
“还有……”那名斥候吞吞吐吐地说, “村子里的房屋,大多被烧毁了,只有一处院子例外。因为……因为……”
凤寥死死地盯着他,大声喝道:“因为什么?说!”
那名斥候深吸一口气,大声回禀:“因为那处院子的正房里,题着一首反诗!”
“反诗?什么内容?”凤寥的手微微颤抖,掌心变得有些潮湿。
“小人不敢说!还请王爷和诸位大人自己去看!”
凤寥瞪了他一眼,便说:“走!去看看!”
他转头看向雍若,尽量柔和地说:“等一下你就跟在我身边!别怕,我们有很多护卫,一般流寇奈何不了我们。”
雍若对着他笑了笑,神情宁定而安然:“跟王爷在一处,我什么都不怕。”
凤寥勉强对她笑了笑,心道:我现在却很怕!
他心中既忧虑又懊悔:若若,我真不该同意让你跟来!我明知道灾荒之地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为什么还要同意你跟来?还是过于自大了!
既有流寇出没,他也不敢将雍若乱支了。心里深深觉得:还是将她带在自己身边更安全一点,好在若若的骑术和体力都很不错!
可是,许太医怎么办?那些流寇,要又怎么收拾?
凤寥心中乱糟糟地转着各种念头,加快了速度往马家村前行。
雍若的脑子里,则在想着前世历史上的几个造反名人。比如李自成,比如黄巢……
李自成直接掀翻了大明朝的江山。
黄巢最后被官军镇`压了,可他造成的平民伤亡难以计数,对社会秩序造成的破坏也无法估量,直接加速了大唐王朝的灭亡,间接开启了五代十国的混乱局面。
雍若心里叹息一声:事到如今,不管是为了此地的老百姓,还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和政`治生命,凤寥都不得不尽快去处理这群流寇了。
哪怕明知道前方有陷阱,他也不得不去踩一踩了!
这很可能是一个针对凤寥的阳谋。
还是一个很难破局的阳谋——阳谋强过阴谋的地方就在于:哪怕凤寥看穿了对方的种种谋划,也不得不往人家的预设战场里钻,因为他不能放任流寇壮大。
而阿兰在这件事情中的身份和作用,也更加扑朔迷离。
翻过第二道山梁,雍若就看到了被毁掉的马家村。
从房屋的数量来看,村子里原本有三十到四十户人家。可如今,除了一个院子以外,其它的房子都已化作焦土,只留下了一片断墙残垣和瓦砾灰烬。
阿兰已经从小林子那里得到了消息。
此时,她在亲眼目睹了此情此景后,再次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她还一边叫着各种亲眷的名字或称呼,然后发疯似的往村子里跑。
负责“照顾”阿兰的两名护卫,连忙跟在她的身后一路狂奔。
凤寥等人都是神情黯然。
从山梁到村口的这一段路,比较陡峭狭窄,不适合骑马。
凤寥和雍若也只能下马步行。他们的马,被身边身后的太监们牵着。凤寥就拉着雍若的手一起下山。
快到村口的时候,凤寥捏了捏雍若的手,十分柔和地安慰她:“没事的!我会一直拉着你的手。”
雍若反捏了捏他的手,对他笑了笑:“好!我也会一直拉着公子的手。”
村口的一个晒谷场正中,有篝火的灰烬;篝火周围,有桌有椅,有锅有灶,还有许多被啃光了肉的鸡犬猪羊的骨头,以及一些破碎的酒瓮和酒碗。
从篝火的灰烬残骸来看,被烧掉的不仅有柴火,还有一些被劈掉的家具。
一些酒碗和酒碗碎片上,还有淡淡的血迹残留,像是很多人聚在一起喝过血酒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