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女子的苍白的面容,萧玄脑海中突然想起来这女子前几次受伤之时,若她醒着,必定是言笑晏晏的模样,似如今这般蹙着眉喊痛倒真的是第一次。
原来,她会痛的蹙眉。
原来,她也会这般柔弱无依。
定了定心神,萧玄再次执了蘸过酒的竹片一点点按上女子雪背上的伤口处,小心翼翼将粘在女子背上的衣物慢慢撕了下来。
沾了女子血肉的雪白中衣在萧玄手中似是有千钧之重,让他整个心都沉了下去,杖刑十五,若是当时便上了药,怎的也不会弄成如今的模样。
都怨自己啊,若是自己当初求了情,说不定,便不是如今这光景。
再看了趴着的女子一眼,萧玄眼中明明灭灭闪过几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似疼惜,似淡漠,尔后红袍一闪,人便已经出了门去。
琳琅的病情不能再等了,自己又不可直接抱了女子放到水中,毕竟男女有别,虽不必触之发肤而以婚礼束,但亦不可过之。
门外的刘太医还坐在地上怄气,几个女婢想去扶他起来却又被他黑脸吓的不敢上前半步,便也只得由了他去。
萧玄出来之时,看也未看地上的刘太医一眼,眼风微微扫过几个又开始犯了花痴的女婢:“里面姑娘的衣服已经褪下来了,你们进去好好服侍。”
一向冷情少语的赤帅似是红了脸,只加重了语气冷冷道:“若是再出个什么事来……”
微微睨了还坐在地上的刘太医一眼,萧某人突然淡下来了声音:“你们刘老爷也保不住你们的命!”
刘太医微微一愣,抽搐着嘴角慢吞吞的自地上爬起来,仰了头去看远天边的朦胧清月,一副不愿意与萧玄计较的模样。
几个女婢则是一惊:从未闻得赤帅竟会仗势欺人的,却如今,是转了性子么?想虽如此想着,脚下却是马不停蹄的进了屋去,生怕这赤帅一怒便要了她们的小命。
刘太医看着一袭火红衣袍,寂静望天的萧玄,犹豫半晌,沉声说道:“赤帅,我方才为那姑娘诊脉,她……”
猛的转过头来,一双眼眸含冰携魄射向刘太医:“她如何?”
“她膝关节处的腿骨不知怎的似是受了伤,如今拖的久了,我担心,这姑娘的腿……”
“你是说,她的腿可能废了?”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时,萧玄的话音里已然带了几分寒凉和一丝颤抖。
他难以想象,这样骄傲的一个女子,若是这一双腿废了,她该是如何的悲痛欲绝,即使只是常人,失了腿也当是生无可恋的,更何况这样一个女子。
刘太医朝屋内看了一眼,却并未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萧玄看着刘太医如此动作,心里似是被什么扎了一下般痛起来,他不愿那个女子以后就这般……
“有法可救否?”
“去岁,南疆乌氏部落贡有九续膏,乃是续骨圣品,或可一试。”
顿了顿,刘太医又接着道“但是,贡品自来只有皇族可用,贫民百姓非帝王赏而不可用,这姑娘……”
眼睛骨碌碌一转,刘太医裹着被子嘿嘿笑着凑近萧玄:“赤帅,你颇得圣上信赖,若是你前去求取九续膏,必可求来。”
眼眸微微一闪,萧玄斜睨了刘太医一眼:“刘太医,是你想看看那九续膏乃是怎生模样,何等圣品吧?”
刘太医脸皮子抖了抖,紧了紧身上的锦被:“咳咳,所有此因,但为那女娃娃治病,才是我最终所图,我本医者,自是万事以病患为先,怎会……”
抬手打断刘太医的长篇大论,萧玄转头看向毫无声响的屋内,眼中明明灭灭不知闪烁着些什么。
“那九续膏,可是现在便要?”
“越快越好!”
半晌,男子望向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半老头子:“刘太医,我现下入宫求药,琳琅,烦你照顾了。”
刘太医笑眯眯点着头正要说话时,便见眼前红色衣摆一闪,方才还在自己面前的赤帅,早已不见了踪影。
嘿嘿奸笑几声,刘太医看着皇宫的方向,得意笑道:“哼哼,跟我斗,小屁孩儿!”
看了看屋内通明的灯火,半老的太医摇头晃脑笑的奸诈“早闻九续膏乃为圣品,今日终可一见,嗯,可喜可贺,我去喝一杯小酒好了,反正这里一时半会也好不了。”
裹着被子的刘太医笨拙的下了台阶,像是一只攒了一身肥膘将要越冬的狗熊一般,摇摇晃晃的哼着不着调的歌出了院门去。
待得刘太医去的远了,连那鬼嚎一般的歌声也听不见了,几个黑衣人才突然自房顶之上冒出了脑袋,他们统一黑巾罩面,只露出一双冰寒的眸子。
片刻,又一人面覆一张阴森的鬼面具,自几人身后飞身而起,稳稳落于屋梁之上,一身黑袍被夜风吹起细碎的波浪,衣摆之上的曼陀罗花在寂静的夜里开出绚丽的色彩,恍若一枝真的花儿,远远晕出魅惑的幻香。
向几人打了手势,一身黑袍的鬼面看了灯火通明的屋内一眼,随即脚下在屋梁上一点,整个人恍似一片黑云,轻飘飘的自窗口落在了屋内。
眼前的景象令得男子呆了一呆,那个眉眼明媚的女子,此时正泡在浴桶之中。
带了药物的热水透出一些昏暗的黑色来,让人看不清浴桶之中女子水下的美景,只浑圆白腻的香肩和一张热水熏染之下仍旧苍白的脸露在水面之上。
鬼面进来的悄无声息,几个女婢正在小心翼翼的为琳琅加水试温,生怕出了差池便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谁也未曾注意到身后恍若幽灵一般进来的鬼面。
阴森面具下男子的嘴角微微抽了抽,这大概是他最没有存在感的出场了,这些女婢竟连他发现也未有发现。
屋外,几个趴在房顶上的黑衣男子见自家主子进了屋里,皆兴致勃勃的做出了猜想。
黑一:“你们说主子进去了屋里,那些人能被吓死几个?”
黑二:“应该全都会被吓死吧,毕竟那张鬼脸都把我吓了几次。”
黑三转头睨了身旁二人一眼:“我们是在把风的,不要想这些无用的。”
黑一黑二满面羞愧,正待专心致志的做好把风的任务,便又听见黑三一本正经道:“我觉得主子这次会温柔的,你们看主子进去那么久了,里面还未有动静,若是真的被吓死了,总归会叫一声吧,如今这模样,毫无声……”
话音未落,只闻一连两声尖叫,响至一半则戛然而止,随即屋内重归寂静,连灯火都灭了去。
黑三嘴角一抽,专注盯着黑灯瞎火的屋内,完全无视了旁边黑一黑二单薄但锐利的眼神,作出一副乖巧侍卫的模样。
黑一黑二看着黑三装模作样的认真脸,无情讽刺道:“跟了主子那么多年,还对主子抱有幻想,简直愚蠢,我等……”
话音未落,便听身后一阵冷风拂过,混着自己主子寒凉的声音,惊出了几人一身冷汗。
☆、第93章 分别
黑一黑二黑三几人一惊,回了头去看,便见自家主子不知何时已然到了自己身后,他一身黑袍在朦胧月光之下更显他修长挺拔,阴森的鬼面几乎让黑二叫出声来。
自家主子的怀中抱着一人,一件纯色金边墨黑大氅将他怀里的人儿盖了个严严实实,只从自家主子臂弯之处垂下的乌发可以断定,他怀里的人儿定是个女子无疑。
只是不知,这女子到底是何人,值得自家主子冒如此之大险。
三人还未及想完,便闻鬼面具之下沙哑低沉的声音悠悠响起:“你几人功力渐退,连个望风之事也做不好,回去之后,皆入鬼堂练上三月吧。”
听着自家主子寒凉的声音,几人看到不远处两个黑影在屋顶之上起起落落,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便已挡到了自家主子面前。
鬼面轻嗤一声,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听风听雨二人眼眸微闪,甩了个眼神给伏在屋梁上的三人,转身便要离去。
听风看着鬼面怀里的略显娇小的身形,眼眸微微一缩。
自家主子方才发了信号着自己与听雨二人来此,看这般模样,定是与鬼面怀里的人有关,若是真的让鬼面将人带走了,自己跟听雨怕是又要吃些苦头了。
眼神微微扫向听雨,只一个眼神交汇,便可知对方心意,几不可见的轻轻一点头,二人便同时动了。
听风脚下在瓦片之上轻轻一点,身形猛的拔起,恍似一只扑向猎物的苍鹰,拦在鬼面之前半尺,他眼神锐利,远近得宜,脚下不让半分,冷冷看向鬼面。
听雨则是脚下横移半步,稳稳拦在还伏在屋梁之发呆上的黑一黑二黑三几人,手中一把铁骨蚕丝映月折扇唰的一声展开,风骚的模样与他静默沉稳的气质极为不符。
趴伏在屋梁之上的三人嘴角一抽,齐刷刷转了头去看自家主子,只觉又可见到自家主子发功,实乃幸事。
这边几人诡异的对峙着,那边听风看着眼前的男子,眸中一闪,斟词酌句:“鬼公子,听风奉赤帅令,前来烦请公子放下怀中之人。”
趴在屋梁之上的三个黑衣人仰首看着居高临下睨着自己几人的气质清冷的听雨,又看了看那边眉目之间已然露出几分不悦的自家主子,眼皮子微微跳了跳。
果然,听风话音刚落,便见自家主子身形一闪,如鬼似魅的晃过了听风,直朝府外而去。
半寒的风中,鬼面的背影不过呼吸之间便去的远了,只余他微凉的声音沙哑的响起来:“你三人若是连这两人也搞不定的话,鬼堂自是也不必去了。”
最后一个尾音传来之时,空气里只剩下一点轻微的余波,鬼面是何意思,黑一黑二黑三几人自是清楚的。
不必进鬼堂,那便是要他们进绝堂!
鬼殿之中,犯过者可自选入鬼堂或绝堂,鬼堂乃是训练之所,入得其中之人有半数活命之机会。
而绝堂,自鬼先生建派以来,唯有鬼公子活着自绝堂之内走出来,也正因为如此,鬼公子成了鬼殿少主,一步步接下鬼殿来,使鬼殿成为当今江湖之中首屈一指的杀手组织。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身姿挺拔的听雨,趴在屋梁之上的几人身子一抖,不约而同的自屋梁上一跃而起。
黑一手上一招,向其他两人打了个手势,黑二黑三微微一点头,两人身形一晃,与听雨对峙起来,而他自己则是脚下一点,直奔追向鬼面的听风。
鬼面的身手自不是听风可比拟的,加之黑一阻挠,不过片刻,鬼面颀长挺拔的身姿便在这寒凉的夜里消失不见。
剩下的五人在这朦胧的月光下静默半晌,终于在朦胧弯月躲进云层之时倏的动了。
几人身手都不弱,一场打斗自然也是惊心动魄,两方虽是势均力敌,但黑一黑二黑三几人作为杀手,阴损之招层出不穷,便是听风听雨二人技高,终还是被几人找了机会逃了去。
一夜冷风,听风看着茫茫的黑夜,几欲自宫谢罪。
天色将明之时,一袭红衣似火的萧玄踏着早晨的凉风,贯旧跳过墙头未有走寻常之路。
耷拉着脑袋站在刘太医房前的听风听雨二人听到声响抬头去看时,正见自己主子自院墙之外跃进来。
正东方的天地交接之处,一缕刺目的金光正缓缓露出来,自家主子红衣黑发,剑眉星目,薄唇微抿,整张脸便显现出一些冷厉来。
他广袖轻垂,眉眼之间含着淡淡的疲惫,却丝毫不减其绝世风华。
却说萧玄甫一入院便见刘太医房门大敞,听风听雨二人一左一右立于门前,一副垂头丧气的颓废模样。
眼皮子轻轻一跳,萧玄火红的衣摆在空中一闪,人便已经进了刘太医房中。
几个女婢乱七八糟的倒在地上,生死罔知,刘太医只着了雪白中衣呆坐在屋中圆凳之上,锦被掉落于门口,无端显现出几分凄凉无奈之感来。
浴桶之中的水早已凉透,细碎的水花落了一地,染了女子鲜血的中衣还是自己走时那般置于床边,屋里还悠悠的飘着女子淡淡的体香。
只是,那红衣时妖美,白衣时清丽的女子,已然不知在何处了。
自己入宫不过一晚,不过是与赵捘说了几句话,不过是见了还住在宫中的青青一面,这女子,却就这般不见了踪影?
不知为何,萧玄的心一点一点疼起来,她一身是伤,定不会是自行离开的,那么……
倏而,鬼面那张阴森的面具突然在脑海中一晃,刺的萧玄心中一痛,冷琳琅,是被他带走了么?
猛的转过身去,双目直逼跟着自己进来的听风听雨二人:“人呢?”
闻得萧玄话中隐怒,听风听雨二人赶紧单膝跪下,恭敬道:“主子,属下二人来时,正见鬼面抱了一位姑娘离去,属下无能,未能拦住他,请主子责罚。”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二人,萧玄的拳头一点一点握起来:那个女子,果真是被鬼面掳走了么?
眼前突然浮现出自己今夏第一次见那女子时,她一身红衣,笑容清雅,眼眸清澈。
那张笑颜,宛如春花正灿,宛如夏日微凉,宛如秋月悬空,宛如冬雪将茂,摄人心魄,魅人心神,温雅的如同一只猫儿,却是当头一掌便将自己拍晕了去。
那一掌之仇尚未报得,冷琳琅,她只能在自己身边!
火红的衣袍一撩,萧玄的身形在微明的晨光里牵成一条红色的虚影,衣袍之间带起猎猎声响,一头乌发被急行时的风带起,张扬飞舞,似闲庭信步,却去的飞快。
跪在刘太医屋中未及起身的听风听雨二人一呆,起身回头去看时,正是自家主子跃出这院子的背影。
他红衣如火,黑发如墨,背影之间散发出一阵阵寒凉的冷意,恍似闲暇之时的九天战神,即使布衣常袍,也自有一股子傲然煞气。
听风听雨二人对视一眼,正待追上去,便听自家主子的声音伴着晨风的微凉倏的传过来:“传令赤卫,暗搜鬼殿公子之行踪,另……”
悠悠的风中似是传来半声轻叹,半晌,却不见这‘另’之后有何吩咐。
听风听雨二人微微一愣,纳罕道:自家主子向来果决,怎的也会这般犹豫不决?这‘另’之后,到底还有何吩咐?
晨光微起,呆坐于圆凳之上的刘太医看了看凉透了的一桶水,一声长叹,捡了地上锦被裹在身上,绕过正欲离去的听风听雨二人,摇摇晃晃的出了门去。
似是极为不甘,半老的老头子裹得像是一只狗熊,落寞呢喃:“狠心的萧玄,我都已使出如此苦肉计了,他竟也不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