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道:“陛下方才说要告诉臣等此案的一些情况。”
我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才正色道:“朕差点儿忘了这事。被害者是崔懿的十一姨太,名唤阴滢,三月前入的府,本是百渡楼里的清倌人,今年十七。”
叶非秋有些诧异道:“这般小?”
我道:“不算小了,朕记得前些年有个说是十六岁的丫头被送上了龙床,朕一瞧那脸,便觉不像是十六,一问才知,她家里人为了送她进宫选秀,竟报大了三岁,那丫头今年才十三,怪不得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吓得话都说不清楚。”
叶非秋目含惊讶和鄙夷道:“然后陛下就临幸了那位姑娘?”
我道:“你问问世子,朕是这般的人吗?”
堂兄醉心案情,一时未答,我只有自言自语道:“朕当然不是这般的人。”
仵作验完尸体后,所得的结论和我推断的一致,凶器是金钗,一钗刺入脖颈处致使被害者身亡,被害者身亡前也确实与人交合过。
堂兄听完仵作的结论后,问道:“那被害者的死亡时间是?”
仵作道:“卑职只能推断出,现今离被害者死亡应不超过一个半时辰。”
堂兄皱眉道:“这个范围似乎太大了,就不能更精确些吗?”
“卑职无能。”
我走到了堂兄身旁,道:“朕发现尸体时,血迹未干,被害者应是才遇害不久。”
堂兄眼睛一亮,道:“陛下可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半个多时辰前。”
堂兄脸露喜色道:“知晓的死亡时间越精准,案子便越好查了。”
我道:“堂兄要据此查崔府中人的不在场证明,若拿不出证明,那便有杀人之嫌对吗?如此一来,便能大大地缩小搜查范围。”
“陛下圣明。”
“朕等会儿多派几个暗卫协助你一同去查整个崔府中人的不在场证明。”
“谢陛下,不过臣还有一个疑问。十一姨太身边难道没有侍女吗,为何是陛下第一个发现尸体?”
我解释道:“这十一姨太虽是刚入府的新人,可却不得宠,身边只有一个侍女。今日她忽然嘴馋,便遣了她的侍女去城西香酥阁买桂花糕,当那侍女买了桂花糕回来时,便撞见了手持凶器的朕,还稀里糊涂地将朕当做了凶手。”
堂兄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如果臣未记错,城西的香酥阁到崔府来回应要一个时辰的脚程。”
我道:“那侍女说她从离府到回府是差不离花了一个时辰。”
“敢问陛下在发现尸体前,可曾发现过什么可疑的身影?”
“朕在进这间房前,确实见到了一个人影,只可惜人影消失得太快,朕又被这房中的事给吸引了过去,便没追上,也未看清。”
堂兄听后疑道:“若那人是寻常人,以陛下的眼力和身手应当不会看不清,追不上。”
我道:“那人不是寻常人。”
堂兄道:“陛下的意思是?”
我反问道:“崔府上下百余人,可侍卫却只有几位,堂兄不觉古怪吗?”
“确实古怪。”
我笑道:“因为那些明面上的侍卫都是糊弄人的,真正护这崔府平安的是安插在崔府中,隐藏了自己身份的影剑卫。”
我不必多说,堂兄也知这影剑卫是何方神圣。
我知道皇后手下有一支崔懿给的暗剑卫,当初涧碧就是死在这群人手上,后来这事不了了之后,暗剑卫仍一直在暗中为皇后办事。
我将他们的行踪掌控得很清楚,只要他们不做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也不愿动他们,毕竟以皇后的性子,她决计忍受不了手上没有一点可用之人。
如若说暗剑卫中人是百里挑一的精英,那么影剑卫中人则是万里挑一,精英中的精英,高手中的高手。
堂兄知影剑卫的深浅,眉头皱得更紧,道:“按理说,有影剑卫在,崔府中应是不会发生凶杀案,莫非此次凶杀案是影剑卫中人所为。”
我也皱起了眉头,道:“这也是朕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朕总觉得此案内有隐情,怕没有明面上瞧着这么简单。”
堂兄会意道:“难怪陛下非要让此案在日落前破,臣来崔府后,便听闻崔大将军今日与友人外出,约莫在黄昏时才会回府。”
“不错,暗卫已拦下了几位妄图出府给崔懿通风报信的人,其中不乏身手超凡的影剑卫。此案若不在崔懿回来前结,恐会生变。”
堂兄敬佩道:“陛下深谋远虑,臣远不及。”
我和堂兄谈话的同时,叶非秋见仵作起身后,便蹲下了身子,开始认真地观察起尸体,片刻后,他道:“陛下、世子,你们看。”
我二人闻言也蹲下了身子,只见叶非秋正仔细地看着被害者的鞋底,精巧的绣鞋鞋底处竟沾有青苔。
我看了半晌后,道:“被害者穿着的这双鞋,鞋底虽沾有青苔,可细看下却觉不旧不脏,这应是一双新鞋。”
我觉不放心,便让人唤来了十一姨太的侍女。
进门来的这位侍女便是将我当做成凶手的那人,待她后来知晓我的身份后,立刻神情大变,跪地求饶,哭得梨花带雨,如今她的眼圈儿还有些红。
那时,我便问她,若你没错,朕当真是凶手呢?
她哭着摇头说,陛下绝不可能是凶手,是她小人眼拙。
我不知这是她的真话还是虚言,我只知真话和虚言在至高的权力面前早已不重要了。
不论承认与否,有些时候,权力确实能解决许多麻烦,掩盖无数真相。
侍女进门后,又欲跪下,我赶忙道:“不必多礼了,朕问你,你家姨太的这双鞋可是新鞋?”
侍女低眉垂首,小声道:“回陛下的话,这双鞋是前几日大将军赏给姨太的,姨太今日也是第一回穿。”
我和堂兄听后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就差会心一笑。
我接着问道:“那今日上午你家姨太可曾出过门?”
“自奴婢离开前,姨太都未出过门。”
“好了,你退下吧。”
侍女退下后,堂兄道:“果如陛下所料,这鞋是新鞋,那便言明这脚底的青苔是今日沾上的。”
我道:“只要知道了这青苔是在何处沾上,便也能知道被害者死前去了何地,见过何人。”
叶非秋道:“不知被害者死前可曾出过府?”
我道:“侍卫说不曾。”
堂兄道:“那这青苔便是在崔府里沾上的”
叶非秋托腮道:“可崔府里何处会有这种东西呢?”
我笑道:“庭院假山,池旁青石,这些地方皆有可能。”
随即我又唤来了府上的管家,府上的管家也是我的老熟人,当年小崔府的赵管家。
皇后入宫后,小崔府上的人里,只有少数侍女跟着皇后入了宫,而大多数人都回到了崔府,这赵管家便是其一。
赵管家刚回崔府后,还只是个副管事,前些年这府上原来的老管家回乡养老后,赵管家便升为了这崔府里的大管家。
他一入门后,我便亲切道:“赵管家,七年不见了,身子骨可还好?”
赵管家赶忙堆笑道:“托陛下洪福,奴才的身子骨是越发好了。”
我也笑道:“朕过会儿得了闲再同你叙叙旧,朕唤你来,是想问问这崔府中可有山石池塘?”
赵管家道:“府中的山石有三处,池塘有一处。”
我道:“那就劳烦赵管家带路了。”
赵管家躬身道:“奴才遵旨。”
堂兄要去安排暗卫和大理寺的人调查不在场证明之事,于是我和叶非秋二人便先行一步,在赵管家的带路下,将三处山石逛了一番,可惜皆未发觉什么可疑之处,也未寻获什么与案件有关的古怪物事。
紧接着,赵管家便将我们二人领到了西南角的池塘,我见越往西南边走,屋便越简,人也越少,便奇道:“这西南处怎瞧着这么荒凉?”
赵管家道:“因为老爷的书房便是在这西南处。”
我听后便了然了。
世人皆晓崔府上有一件怪事,我自然也不例外。
这偌大的崔府虽华贵得闪瞎人眼,可府里面崔懿的书房却破旧得像从贫民窟里搬过来的。不知有多少人曾对崔懿提过,让他将这破书房修缮翻新,他都一一拒绝,仍日复一日地在里头干正事。
可就是这破书房却是崔府中的一个禁地,若无崔懿准许,听闻就算是最受宠的夏姨太都不得靠近这破书房所在的破院子,更遑论进去。
如此一来,连带着崔府的西南边这一片都鲜少有人敢过来,免得一不小心触碰了禁忌,得知了什么机密,到了那时,被扫地出门,丢了饭碗事小,万一被暗中做掉,丢了性命事大。
崔府的池塘临近崔懿的书房,赵管家到了此地后神情明显开始变得不安。我猜他到了此地,兴许已犯了崔懿的禁忌,便让他退下,免得他难做。
赵管家走后,未多久,堂兄就到了,我笑问道:“嫌犯排查出来了?”
堂兄摇头道:“还需些时候,只不过臣瞧暗卫那边已知晓该如何盘查了,守着也没意思。再者,臣担忧陛下的安危,所以还是过来了,陛下这边可有收获?”
我摇头道:“三处山石皆无所获,只能寄希望于这池塘了。”
眼前的池塘算不上大,池塘中无荷花,无游鱼,平静如明镜。时而微风过,明镜上也会出现几道裂痕。池塘边围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不少石头上确实布满了青苔。
我们正欲开始细查时,堂兄朝崔懿的书房那边张望了一番,忽然道:“崔大将军书房前的院子里似乎有人。”
我惊讶地朝那边瞧了一眼,发觉是有一个人。
今日崔懿不在府上,可竟然有人在那个院子里,此事实属稀奇,且兴许与本案有关。
我们三人互视一眼后,怀揣着好奇,走进了院子,院子正中是书房,从外观就可看出其年岁不轻,大限将至,破旧至此,果真名不虚传。
书房外有一棵梨树,梨树旁有一个小石桌,石桌旁放着两把小石凳。而如今椅子上正坐着一位蓝袍少年,手捧书卷,神情闲适,可他俊朗的脸上却有一股难遮掩的傲气。
直到我们三人走到了他的身旁,他才抬眼看向了我们,随即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站了起来,面向我行礼道:“草民参见皇帝陛下。”
我从未见过此人,他也应当是第一回见我,加之方才进来时,走在正中的是堂兄,而这个少年却能一眼瞧出我的身份,这让我不得不奇道:“你见过朕?”
少年不卑不亢,极其镇定道:“草民不曾睹过龙颜。”
“那你是怎么认出朕来的?”
少年道:“草民虽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大愿闻窗外事,但陛下和娘娘驾临府上这等大事还是知晓的。陛下虽是微服前来,未穿龙袍,可草民却瞧得出陛下身上的这件衣衫所用的料子是陈州的凌纹锦,凌纹锦向来是贡品,非皇室中人所不能穿。”
我笑道:“小小年纪,眼睛倒毒辣,朕还觉得朕这件衣衫瞧着和他的那件差不多。”
说着,我瞧了一眼叶非秋的衣衫。
少年的双目仅瞟了一瞬叶非秋的衣衫后,便道:“叶小侯爷的衣衫乍看之下和陛下的衣衫很像,可细看却大有不同。叶小侯爷衣衫上的暗纹是叶,而陛下的衣衫上的暗纹却是古式的祥云。古语云,祥云潜龙。陛下的这件衣衫虽无龙纹,实则却有千龙百龙藏在了这祥云之中。此件衣衫不愧是宫中御用之物,不但做工精致,还恰好契合了陛下微服出行的圣意。”
我见这一件衣服竟都被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说出这么多名堂,心下也有些讶异。而且从方才那一番话中就能听出,他不但认出了我,还认出了叶非秋。
我又道:“那你又是如何认出叶非秋的?”
少年微笑道:“这便更称不上是难事了,草民能认出叶小侯爷的前提是,草民与世子殿下曾在前不久的诗会上有过一面之缘,所以草民能认出正中这位是世子殿下。至于叶小侯爷,那也是因为草民听闻小侯爷和世子殿下一道来了府上,加之此番气度和此番容貌,又能和陛下和世子并肩同行,不是叶小侯爷,还能是谁?”
我笑着看向堂兄道:“这么机敏的小子,堂兄你可还记得他?”
堂兄笑道:“那日在诗会上,崔家的四公子就已大放光彩,力压众儒,臣又怎会轻易忘记?”
我毫不惊讶道:“原来你就是崔家的四公子崔昭,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有丢你爹和你姐姐的脸面。告诉朕,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眼帘低垂,淡淡道:“回陛下,草民今年十五。”
我真诚地夸赞道:“朕在你兄长身上没看见你爹的影子,倒在你身上看见了,好生读书,朕断言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谢陛下。”
我又道:“既然你能认出朕,那你必能猜出朕到此地所为何事。”
崔昭道:“草民猜陛下是来查案的,草民还猜陛下接下来便要盘问草民。”
“好一个闻一知十的小子,朕确实有问题要问你。”
崔昭平静道:“陛下请问。”
“你在此处待了多久?”
崔昭答道:“约莫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吧。”
我问道:“朕听你的长兄说,你应是在房内温书,为何跑到了此处?”
“草民被大理寺的人盘问完后,觉得有些心烦气躁,温不下书,便想换个地方透透气,此地最是安静不过,所以便过来了。”
我继续问道:“你独自一人来的此处?”
“是,爹只许草民一人到此地温书,旁的人都不许靠近这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