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身边的嬷嬷就上前一步,把探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说给景语听。从南通的地利风俗,王家的祖辈,到王家父辈,再到王秀才这辈,远近姻亲,谁人在朝,谁人行商,王宅五房人口同住的情形,还有王秀才发妻是何许人也,因何病逝,王秀才为何多年不续,为人品性如何,一一道来,丝毫不乱。
景语听着,真个佩服这老嬷嬷,这纷乱的人情关系,被她分讲得条条理理,一清二楚。秦老夫人如此细心,叫她心里多了几分暖意,也更有了主意。
看来陈氏虽不喜她,倒也不曾真的瞎抓胡配,王秀才除了年岁大些,竟也没什么不妥。她是嫁过一回的人,也死过一回,已经懂得夫妻相处之道,比不得年少艾慕时轰轰烈烈,不管不顾。她若还在世,此时也已三十出头,和王秀才正相配。老嬷嬷刚才还提及,王家的几个孙辈正在科举谋官,言下之意此番求娶也有倚附之意,嫁过去虽是继室,没人敢叫她委屈。
如此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景语起身跪道:“祖母为我之事劳累,一片慈心叫孙女感激不尽,一切还请祖母和母亲为我做主。”
却听她身后的玉萱也跟着“扑通”一跪,“老夫人恕罪,奴婢有话要说!”
景语吃了一惊,瞬间悟到她的脑瓜在想什么,忙喝道:“大胆,还不快退下!”
老太太眸光微动,但她看得出小九娘对这门亲事并不抵触,只缓声笑道:“我让媒人明日再来听答复,你回去想一想罢。”
景语便再谢祖母费心,退出内室。
回去路上,景语不欲在外面与玉萱分辩,只道“若姨娘问起,你便说不知”。
玉萱闷声应了。她不明白,为何刚才那样好的时机,老夫人开口要为娘子做主,娘子不拒了王家?明明那王家人口多杂,王秀才孤儿寡母夹在一群亲长之间,自个也没有功名差事,难道以后还要靠娘子的嫁妆补贴吗?
回院子后,瑞姨娘果然放心不下,来问景语那边何事相召。景语既拿定了主意,就不叫她们多想,只说无事。待回了西厢,关起门来,她才哭笑不得地叫玉萱消消气。
“知道的你是为我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坏我名声呢。你想想,你这一跪说我心另有所属,只我和刘公子不过见了几面,何至于违逆长辈非他不嫁,祖母听了不知要作何感想了。”
景语见玉萱仍是闷闷不乐,又劝道:“祖母为我打探的这般清楚,想来也是中意王家的。王秀才虽然年纪大些,但也没什么不妥,我不求高门显贵,如他这般重情义的人便很好了。”
魂魄附归,如今她什么都看淡。她曾违逆亲长非嫁谢骁不可,这回却没力气再争了。是以她虽然知道丫鬟玉萱一片好意,仍是不要节外生枝。
玉萱却为自家娘子委屈得不得了,“娘子,就算王秀才再好,奴婢说句不敬的话,他比您大了十几岁,哪天走在您前面,您可怎么过好?奴婢不懂大道理,但听刚才老嬷嬷说的,王秀才孤儿寡母能在家里站住脚也是厉害的,娘子你的性子安静不争,这么厉害的婆婆你能讨她喜欢吗?”
景语被她问住,安静不争吗,她分明看到,玉萱眼中的自己“生无可恋”。
玉萱见她不语,更是伤心,“娘子便是不想自己,也想想碧姨娘,姨娘去之前讨了多少嫌才打听出几户好人家,哪一个不比王秀才强些?若是她知道您最后嫁给一个老秀才做继室,不知要多伤心了。”
说着玉萱想到前些日娘子听闻婚讯时那煞白的脸色,在雨中生死未知昏迷,一时悲从中来,眼泪哗哗。景语无语反驳,只拢了她的肩,拍着她的背小声安慰“不要担心”。
宋婆子和萍儿在门外竖起耳朵,她们不知老太太何事叫人过去,又见九娘子二人关起门来哭,满心好奇。
没过多久,秦老夫人院里的一个侍女来找玉萱,叫玉萱教她打彩络子。景语知道老太太是给她留余地,但她想的通透,只摇头示意玉萱不要多言。
玉萱跟着那侍女往大屋去,心里七上八下,心跳得厉害。她也不傻,知道刚才那一跪给娘子招来了麻烦。是麻烦,兴许也是最后的机会,偏娘子不肯让她提刘公子,可若老太太问她刚才何事禀告,她拿什么搪塞过去?
玉萱心里急躁,不知还有谁能帮得上忙,脚下踌躇间,听见身后有一行人走近。她忙避道一旁,她认得领路的是二房在兵部任职的二老爷秦明瀚,他身旁的人似乎是谢太尉?这些人与她们毫无干系,唉,她只烦恼娘子怎么说变就变了,明明此前那么盼过刘公子……
低眉垂手间,谢骁一行人已与她擦身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张跳跳”为景语提供凤头履一双,感谢“生哥儿”出资为老嬷嬷打探王家提供路费,感谢“一世长安”贡献彩络子若干条(虽然没打成)~
感谢“cyzzz”(+20),感谢“猫猫酱”(+20)浇灌的营养液!天辣人生第一次收到这种小瓶瓶~【幸福搓爪爪
第8章
自玉萱走后,景语就有些坐立不安,只盼玉萱不要糊涂,白叫老太太着恼了。
湖菱从屋里出来,就见九娘子坐在院中的榆树下,有一针没一针地戳着鞋垫。
“娘子当心手,”湖菱把几张花样子给她看,“我闲着画了几笔,若是娘子不嫌弃,绣在手帕上倒还使得。”
哪里是使得,这几个花样大方典雅,构图精巧,难得是不复杂,瞧着甚是美妙。景语的手艺不好,但眼界不低,“不得了,这给我绣了真是浪费,你还是留着吧,以后送人也是不错。”
湖菱柔声笑道:“娘子什么时候和我生分了,若娘子不得空,我帮您戳几针也很方便。”
景语暗叹一声。几个花样都不是喜俗常见的彩蝶鸳鸯,怕是特意没弄得太喜庆。为着她的事,瑞姨娘和湖菱几人忙前忙后,反倒她落得不紧不慢。许多事她没当回事,却累得旁人小心体贴,她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
如此再看这花稿,更是没有闲心去捣鼓那般精细。景语不想当面拂了她的好意,便把图样卷好,打算找个时机还给她。
“娘子,”丫鬟萍儿提来一只小木桶,“我去厨房讨了桶新鲜李子,可好吃了!”
小半桶的井水里满是青中带红的甜李子,瞧着就解渴。景语尝了一个,果然红瓤酸甜,“萍儿,先洗一半给姨娘送去。”
瑞姨娘还在午睡,湖柳出来道谢,说了几句话又回屋里守着。景语叫萍儿到跟前来,低头往她脚上看去,“萍儿,你这裤腿是不是短了些?”
果然,萍儿脚踝处,裤脚上移露出了两指宽的白袜。小丫头正是抽条的年纪,个把月就要拔高几分,衣裳哪里跟得上。萍儿被瞧得不好意思,跳着脚躲到景语背后,“娘子!”
湖菱也笑,“萍儿你晚间换下来,我给你加道边儿。”
这些顺手的事,住在一个院里,湖菱也乐意帮大家缝缝补补。萍儿知道她的手艺好,喜得连连道谢,又见一旁的柳篾筐里有不少针头线脑,就缠着景语要学绣活。
景语手艺平常,想来想去,就把以前在侯府时最顺手的两个边脚花样绣给她。简单的兰草卷纹,以后想改什么花式都便宜。
快绣完时,宋婆子忽然大步跑进院来,气喘吁吁,“娘子,不得了了!”
没头没脑一句,唬得萍儿和湖菱从小凳上站起来,景语倒还镇定些,“这是怎么了?”
宋婆子常在府里乱窜,什么事都要抢着听一耳朵。此刻她脸上又惊又惧,隐隐还有几分幸灾乐祸,“娘子,玉萱那个作死的冲撞了谢太尉,现在人被关起来了!”
“你说什么?”景语原知道宋婆子大惊小怪的性子,却仍是一针戳到手指头上,“玉萱被谢骁关起来了?”
一瞬间,她只觉得荒诞,玉萱是谁,谢骁是谁,玉萱怎么会被谢骁关起来?而后那个名字就像一根刺,扎得她浑身激灵。一股躁意忽蹿上心头,她皱眉道:“宋妈妈没听错,可知道是因为何事?”
宋婆子就看个热闹,哪里知道许多,“这就不知了,娘子你快去看看吧!”
玉萱被关在三房的一间耳室里。她不知为何冲撞了谢太尉,被太尉的亲随扣下,连秦家人都插不上手。
这一路,景语心中一片混沌。谢骁从前就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他从不做出格的事,可一件事他若占理,便是三分好处也要讨到九分去。从前浓情蜜意时她就不是对手,如今形同陌路,玉萱不知如何得罪了他,更是叫人忐忑不安。她怕见到他,一个比十年前更陌生的谢骁,面目模糊,情状可怖。
三房几个院子隔墙相邻,彼此掩映成趣,颇为宁静雅致。院中少有人走动,树影蝉声,轻尘无风,并没有见事而起的浮躁。景语先来到“松风居”,拜见秦明彦和纪氏。
秦明彦在中堂上坐,纪氏在旁也很镇定,景语一瞧就松了半口气。想来事情还不算太坏,印象中纪氏是个真正和善的人,若谢骁对玉萱喊打喊杀,纪氏必不落忍。
景语给三叔三婶娘见礼,开门见山道:“三叔恕罪,侄女给您添麻烦了。侄女听人报信过来,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不知我的丫鬟现在何处,可否方便容我见上一面?”
秦明彦倒是知道,到底是那个丫鬟的错,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秦明彦便道他会帮忙照看,让她先回去。
“三叔,您就让我见上一面吧。”景语却不敢相信。在她不多的印象里,这位三叔甚是低调,像个仙人似的在外游山玩水,这样陌生的长辈,怎会为她和一个丫鬟尽心尽力?
纪氏一听他们犟上了,上前柔声劝慰道:“九娘子莫急,太尉把人安置在这里,正是想小事化了,你且安心些。”
他二人的言下之意,景语自然晓得,她若在谢骁之前私见玉萱,就有了诸多嫌隙。可是那又怎样,她在路上想了无数遍,都想不出谨小慎微的玉萱如何会与高高在上的谢骁扯上关系。不见上一面问一问原委,叫她如何安心?景语犯了倔,只恳求道:“三叔和三婶娘的好意,侄女心里万分感激。只她不仅是丫鬟,更是陪伴我多年的友伴,此时人人都可避她弃她,独我不可。”
闻言,秦明彦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他从前并没注意过大房的这个庶侄女,这番话倒教他有了改观。他不是迂板之人,闻言拿过桌边的拐杖,笑道:“你倒是不怕,那我有什么可怕。”
纪氏要来扶他,秦明彦拒绝了,“不过几步路。”
景语这才想起他腿脚不灵便。秦明彦走的不快,等他拐到景语身边时,景语便小退半步,伴他一侧。
纪氏在身后看着他们并立,忽的心中一跳。
耳室就在拐角侧边,小小一间,围了半圈长凳,是平日里下人们待命小憩的地方。谢太尉的一个亲随笔挺立在门边,见秦明彦过来,也不阻拦。
景语三步两步进去,就见一个身影低头坐在木凳上,瞧着甚是可怜,“玉萱!”
那个身影猛地抬头,瞧见来人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不是玉萱是谁?景语到了跟前打量,见她除了眼睛红肿倒还妥帖,便安慰道:“玉萱莫怕,有什么事你且和我说,现在我来了,不会叫你受委屈。”
玉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心里早就魂飞魄散。这会儿看到景语再忍不住,她颤声哭求道:“娘子,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原来玉萱从老夫人那儿回来,她虽没对老太太说起刘公子的事,仍是不死心。她忽然想到了近年寄居在秦家的姨老太太,姨老太太为人十分和善,更重要的是,玉萱曾捡到过她一串佛珠,送还时姨老太太不但赞她拾金不昧,还让玉萱有事就来寻她。
玉萱顿觉豁然开朗,不料姨老太太早几天就去大佛寺消暑吃斋,让她兴冲冲地扑了个空。回去路上,玉萱想到明日娘子就要和王家交换庚帖,越想越沮丧,恨恨踢了路边的石子块儿几脚,不料一脚就飞过墙头砸到了谢太尉的额头!她还茫然不知时,突然冲出来几个人把她扭倒地上,恨不得杀了她!
“娘子,我真不是故意的,娘子……”玉萱快哭断气了,她至今还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怎么会踢伤了谢太尉,她怎么就踢伤了谢太尉?“我不知道太尉大人在那里,我真的不知道……”
玉萱居然把谢骁给打了,还是打了脸!景语心里惊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任她千百般猜测,都没有料到会是如此荒诞的一幕!
她明白了秦家为何把人交给谢骁处置,只是这样一来,就更加不好向他讨人了。谢骁是个怎样的人她很清楚,冷漠,自私,虚伪,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铁石心肠。此番理亏,她和玉萱,全在他翻手覆手之间。可就算天塌下来,也要挺直背脊,没有畏缩屈膝的道理。
她安抚着惊惶的玉萱,慢慢冷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张跳跳”提供重要道具“花样图纸”,感谢“喵了个喵”送来一小桶新鲜李子,感谢“e”提供了重要线索“兰草卷纹”,感谢“R.J.”为景语前去捞人提供勇气~(每天都要感谢好多人啊,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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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多时,在门口的秦明彦轻咳一声,景语回过身去,见谢骁站在一旁。
天气这般热,旁人在日头下行走,多是出了一身薄汗,谢太尉却如冰窟一般,全身不见一丝热气。更叫人注意的是,谢太尉的额角,右眼斜向上一两寸的地方,有道明显的破口。
应该很疼吧,景语眯眼瞧去,那伤口被带棱角的小石子砸出了些许血肉,略略清理过仍是很狼狈。谢骁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辈,不知为何却被玉萱砸中了头脸,景语瞧见他惨状心中生出些许解气的快意,虽不敢喜上眉梢,也是暗暗撇了撇嘴角。
玉萱见到谢太尉的脸,吓得“扑通”一跪,面如土色。
可他这般好好的站在不远处,景语怎么也跪不下去。她跪天跪地跪君王跪父母,却从没给谢骁跪过,她们本是夫妻,虽不甚恩爱,也没受过委屈。此刻,他们悬着身份,悬着年月,本已别扭至极,何况是谢骁先负她情意,再害她性命,叫她屈膝是万万不能的。
景语便僵着礼了一礼,“见过太尉大人。”
谢骁盯着她,那视线有些发烫,不过转瞬间又是轻飘飘的样子,“都下去。”
闲杂人等早被挡在院外,这下几个亲随也退开,院中就只剩他们四人。秦明彦知情知趣,背过身去。
这是景语第二回听到他的声音。那天在戏台上,大约是因长乐在,他听着还有一丝熟悉的笑意,这回听着却是全然陌生的冷淡。是了,这是谢太尉,他不认识她,也不会有半分的手软。
耳室本就狭小,高大的谢骁从门口迈进来,就将屋外的光线挡了大半。他也不走了,就定定站在那,背光而笼一室。威压当头,景语不自觉地气闷,眼角余光瞥见玉萱跪在地上微微发抖,移步过去挡在她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