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玉萱还捏在他手上,景语定了定神,放缓了,“还请太尉大人恕罪,是小女教仆无方,并不敢为自己托辞。我大雍谢太尉乃是三军百万第一人,勇冠无匹,显赫以极,小女和下仆一介草末,万万不敢有冒犯之心,只恳请太尉大人大量,宽恕一二。”
这般的软语恭维,谢骁却不置可否。他的目光从她脸上轻轻一转,落在地上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声冷而无半分怜悯,玉萱吓得直哆嗦。又听谢骁问她“何方人士,何时进府,当年何故被典卖”,吓得玉萱以为谢太尉要拿下她全家,又不敢哭,只敢死死攥着景语的裙角。
景语也不知谢骁是什么意思,但他若有了决断是不肯听人哭哭啼啼求情的。有话直说吧,景语护着身后的玉萱,对他的俱意便淡去了几分,“太尉大人,这些事我也知晓,若是太尉大人相问,我愿代为陈述。”
谢骁闻言看向她。秦府九娘子站在他淡淡的阴影里,陌生的一张脸,眉梢眼角俱是警惕,虽是笑着,唇线紧抿。她大概是掩饰过的,但那戒备在他眼中,雪白得太过明显。
谢骁自是不用将她放在眼里,不咸不淡道:“九娘子,这是我的家事。”
家事,这怎么就成他的家事了?景语有些错愕,脑中隐约闪过一个念头,还不等她抓住,谢骁已从袖中拿出一张旧笺,抖开给她看。
果然!景语看明白了,那是玉萱押在陈氏手中的卖身契,通行的契约格式,时日、身世、中人、保人、契银、手印,一应俱全。她顿时急了,秦家把玉萱的身契交出去,就真的生死由人,谁也管不着!
谢骁见她看清楚了,冷冷道:“那人我就带走了。”
“不!不要!”玉萱先回过神来,惊骇之下紧紧抱住景语的腿,“我不走!娘子,我不要走!”
破了额角的谢太尉比地狱里的鬼使还可怕些,玉萱肝胆俱裂真是怕极了,怕这一去就是一卷草席丢去乱葬岗,黄泉路上飘零!求生的本能让她哭得极惨,偏她还不敢大声,只敢小心吞着眼泪,看着更是可怜。
景语的心被玉萱哭得沉甸甸的,她知道求谁都没用,眼下没有一个人能帮上忙。想不到,她原立意要冷眼相待的人,不过一件小事,就叫她不得不低头,谦卑求饶。心中万般感慨,她眸光闪动,“太尉大人,这侍女自小就跟着我,我与她的情分十分深厚,还请太尉大人松松手,我愿赎回她的身契。”
谢骁也看着她。
也许是因为当上了太尉,谢骁不复早年的温敛,再加上年月的磨搓,他不说话时确实眉眼深邃,不比小年青的风流俊美,他是落拓成熟的,浑身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气息。他看着景语,在她眼里看到了自己,“他”是令人愤怒、畏惧、仇视的存在。这个九娘子的心事,对他来说,如同白纸上的黑点。
可谢骁是什么人,哪里轮到别人和他讨价还价。他眼波也不曾变过,转身就欲离去。
“谢太尉!”
话一出口,连景语自己都意识到她的声音有些恼怒。是了,他不再是听她耳语几句就软了心肠的小校尉了。景语咽了口气,缓声道:“太尉大人,还请留步。玉萱犯下这等过错,我也实无颜面为她求情,只是小女婚期将近,这丫鬟乃是我的陪嫁,诸事都离不了她。因此小女斗胆,想向太尉大人求一个人情,还请太尉大人成全。”
这点人情世故,她豁出去脸面,任谁还不想自绝于世,都要卖个面子。
果然,谢骁站住脚,“不知九娘子议亲的是哪一家?”
“南通王家,王四郎。”
沉默片刻,谢骁松了口,“那就先恭喜了。”
景语只当他是答应了,正想再讨要身契,谢骁已转过身去,“松珩,我伤口又流血了,你叫人过来吧。”
“松珩”是秦明彦的表字。秦明彦在耳室外听了这许久,转身看到谢骁脸上惨状,顾忌有小辈侄女在,才没笑话他,“早该如此。”
谢骁午后来府上时,秦明彦是知道的,料想他谈完公事多半会过来打个招呼。纪氏十分妥帖,早就备下消暑的凉茶冰碗,又叫下人去道旁等候,哪想到等来的却是谢太尉满面寒霜,额角鲜血淋漓。府里竟有人把谢太尉打伤了,纪氏看得心惊胆跳,立马就要为他止血包扎,可太尉大人任性起来闷在屋里,任谁也不见。
谢骁也不挑地方,纪氏派人来给他上药,再加上景语主仆二人,小小的耳室顿时就有几分拥挤。
此事毕竟是玉萱有错在先,此刻伤者上药包扎,没道理景语还带人扬长而去。再说身契还在谢骁手里,景语只好陪在一旁,作关心状。但她心里明白,谢骁虽是伯府的庶子,当初看着文不成武不就,但成婚后那些日夜,叫她知道他实是一副好精壮的身材。这么多年他黑了瘦了,更是跌爬滚打终成三军太尉,这一指头大的伤算得什么?
夏日闷热无风,闷得耳室里的人脸红耳热,汗意津津。偏谢太尉冷眉冷眼,看着就十分难伺候。伤在额头,那侍女凑过去就挨着他的脸,还要小心不碰着他痛处,手下轻了又轻,磨蹭半天。
谢骁等得不耐烦,一记眼刀斜过去。
“啊!”谢骁还没喊痛,那侍女却因失手碰到他伤口,吓得跪地求饶,“太尉饶命!太尉饶命!”
谢骁咬了咬牙,懒得计较,“退开。”
景语听得动静,朝他额角看去,果然伤口处又渗出了几许血迹。谢骁也正朝她的方向望过来,她一愣,他看的是玉萱。
那意思很明显,竟是要玉萱过来上药?可玉萱早就吓软了,哪有胆量在谢骁脸上动手!小丫鬟恐惧莫名,一个劲往景语身后躲,只盼缩成米粒大小。
片刻间不知哪里冒出两个老婆子,上来揪住玉萱头发便往地上撞去,“大胆贱婢,冲撞了太尉大人,打死你都是轻的!”
“快住手!”景语吓了一跳,情急之下狐假虎威,“她现在是太尉府上人,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太尉的人!”
谢骁却是冷眼瞧着,似乎没有把玉萱当自己人。
景语知道自己对上这些老虔婆毫无办法,不由向谢骁看去,“她已经受了惩戒,还请太尉大人大量,饶她一命吧!”
语声切切,玉萱耳中听得娘子又为自己矮下身段求情,不禁心痒鼻酸,哑声叫了句“娘子”。
景语心疼得难受,望向谢骁的目光就带了几分祈求。
谢骁看着她,终于发了慈心,“下去吧,吵个头疼。”
两个婆子这才退下。景语松了口气,投桃报李,“太尉大人若不嫌弃,我愿为您包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张跳跳”提供了一间耳室,感谢“R.J.”为玉萱提供可供抱紧的大腿,感谢“一世长安”为助攻拿到了卖身契,感谢“行者”软化了谢大人的心肠~
感谢“青犽”(+17)贡献的营养液~经过前面三位大哥松土除草平整地块,今天终于有钱去集市买树种啦~
第10章
还是在这间闷热狭小的耳室。这方寸之地,逼仄得令人心浮气躁。
三婶纪氏准备充分,清水,丝帕,药酒,细棉花,精纱布,银镊子,大剪子。景语拿起剪刀,很锋利的剪尖,磨得发亮的薄刃,不小心扎到手一定会血流如注。
鬼使神差的,她望向了谢骁。不巧谢骁也在看她,目光雪亮。
她顿时心头一跳,把剪子放下了。
小铜盆里的水冰凉彻骨,她葱白似的十指下去,打了个寒颤。
走近了看得更清楚,谢骁着实被玉萱砸得不轻,额角破了一指腹大的口子,血肉模糊。这位置离眼睛很近,这伤势真要追究起来,玉萱实在难逃一死。景语先给他清洗伤口,用丝帕揩去血迹和尘屑,再换棉帕子吸干水渍。
为要仔细清理,她不得不靠近谢骁。他微仰着脸,她目光一低,便是他安静垂眸的模样,任她摆弄。谢骁浑身是刺,这样子竟是十分信任她?
她心里有几分复杂,便也没有故意戳痛他,只蘸着药酒给他伤口涂抹上药。谢骁的肤色不是小年青那种白,是一种明朗的淡淡麦色,很衬他英挺的五官。不过此刻,药酒涂过的褐黄痕迹像一枚铜钱似的嵌在他眼角上方,只剩滑稽。
她偷偷一眼,见谢骁毫无所觉,于是又蘸着棉团涂了一圈。
景语离他极近,谢骁坐着比她站着略矮一些,她倾身给他上药时,下巴尖就在他鼻子上方。她今日穿一件藕荷色连翘花纹的抹胸襦裙,露着颈项和锁骨,谢骁视线一低就尽是少女柔软的胸腹和腰肢。
大约是天气太热,眼前这个九娘子出了汗,有几许水迹在她瓷白的肌肤上慢慢划过,最终没入胸口。而她毫无所觉,还在他额上一圈一圈涂抹。
大约是药酒太烈性,谢太尉被触了伤口,痛得双手紧紧抓住坐下长凳。
景语给他上完药,才发现谢骁也热得满头大汗。
大雍礼俗,男子二十而冠,束发顶簪,日常在家中时,倒也常有披头散发的懒散做派。谢骁因着额角受伤,早就除了顶冠,此刻闷在蒸笼里想来极不好受。不过景语对他绝无好感,因此只作不见,并不给他拧凉水帕子。
她拿剪刀剪了一条三指宽的纱布,故意剪得宽些,要叫他包在脑袋上更显眼。
“这几日,太尉大人净面时要小心伤口,每日里换两次药,想来过几日就会好了。”景语站他背后,拿纱布在他脑门上缠了几道,说得轻描淡写,“结痂之后,再配些美容膏使用,疤痕应当会淡去,太尉大人不必太过担忧。”
她柔声细语,拿捏得十分有分寸。只谢骁岂能听不懂她的讥笑,“那到时候,少不得要麻烦九娘子了。”
她却知,他们之间现在云泥之别,等闲连面也见不着,还谈什么日后。她一想到将与面前这人再无瓜葛,为着往昔错付的那些年月,浑身都看他讨厌。她不想再和他多言,口中便冷了下来,“多谢太尉宽恕我下仆,太尉有成人之美,可否将她的身契也一并赠我?”
“我何时说过要放了她?”谢骁扬了扬唇角,弧度极小,“九娘子既离不了她,就让她先在你身边当差吧,月例钱粮自有我府中支付,不叫你负担。”
景语顿时语塞,被他出尔反尔气得不轻,“谢太尉真叫我刮目相看,常听人说君子有雅量可容山川,不想平日里竟是那么稀罕,等闲见不到!”
谢骁任她怒目而视,就是不言语。
景语气得想打他一巴掌,最后掂量了一下秦府上下的分量,不欢而散。
等人一走,谢骁就回了上房堂屋。屋里凉气袭人,纪氏又叫人摆开十几样瓜果、饮品和解暑汤碗,谢骁只洗了把脸,叫纪氏不必管他。
秦明彦在旁摇着芭蕉扇,哈哈打趣道:“瞧你脑袋包成这样,旁人还当你遭了大罪,明日递个病休折子上去,谁也不敢怀疑。”
谢骁身上的热气差不多散去,但出汗后衣衫粘人,也懒得坐。他不必照镜子也想得出此刻自己的模样,不由莞尔一笑,“无妨。”
无妨?秦明彦想到他在府中受伤,倒笑不出来了,“你怎么不躲开,若再偏一寸……”
再偏一寸砸到眼睛,后果不堪设想,秦府满门都要遭殃。
可是躲开,他怎么会躲开?谢骁不答话。
那时他转到三房来,不知不觉进了那院子,却是琼树无言,唯有风声作响。他一个人隔水相望,人都道他入了魔障,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盼什么。她一定是怪他,所以这十年都不曾入梦来,不肯再和他见一面,不肯再和他说一句话。即便如此,她心中有恨,也可以化为厉鬼,夜里来挠他吓他取走他三魂七魄……无论如何,他盼她音信,盼她活过来哪怕刺他一剑,只盼她还愿意给他一丝回应。
她走的那么干脆,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剩下活着的人日煎夜熬。
水波漾开一圈一圈,也不知站了多久,午后连风也停了,无人理会他。
暑气蒸腾,他却如坠冰窟。
据说人离世后,魂魄若有所恋就能在人世依存不散,直至十二年一轮回,才回归地府。她受牵累受委屈,怎么甘心就这样走呢?只是十年间,他熬干岁月却捉不到一缕她的气息,盼得几乎绝望……
他望着对岸怔然出神,这时眼见着一粒飞石穿过琼枝,迎面而来。
他一动不动,直至额角崩裂,鲜血飞溅。
景语把人带回来,一路上宋婆子跟在后面阴阳怪气。“玉萱你做了什么冲撞太尉,可别叫我们一屋子人不明不白跟着你遭罪”,“你也胆子忒大,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惹了事担得起吗?”“太尉好仁慈,才没治你罪,可是我瞧府里也容不下你了”,“这下好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一院子都是惹事精呢!”
景语听得耳朵烦,“宋妈妈,够了。”
宋婆子这才住嘴。
回了院子,瑞姨娘早等在门口,见她们一个个汗湿衣鬓,忙叫湖柳端茶倒水,又叫景语进屋沐浴换衣裳。景语正热得难受,谢过瑞姨娘进了屋,剩下几人也各自洗脸收拾,好一会儿折腾。
原先瑞姨娘午觉醒来,院中只有个萍儿惶惶不安,问她也说不清楚。瑞姨娘就叫湖柳出去探消息,不多时便知道原是玉萱闯了大祸。此时人都平安回来了,看他们个个受了惊吓,她也就不着急问。
湖菱来回话,奈何她就是陪着走了一遭,被拦在前院,半点多的不知。
“不管怎样,谢太尉肯放人回来,应当是不计较了。”瑞姨娘看得明白,“现在愁的是,不知府里要怎么闲言碎语,叫玉萱刁难受气。景语正在和王家议亲,她身边老的跑不动,小的不稳妥,湖菱,这些日子你要多帮帮那边。”
湖菱自然应下。
景语洗浴完毕,换了条杏绿色裙子来找瑞姨娘,把下午的事简略说了。她心里有数,谢骁被打伤的事秦府上下闭嘴,原就没几人知道,便只说玉萱不小心和他撞道了。瑞姨娘还当什么事,顿时松了一口气,“谢太尉也太小气,赔个罪就是了,闹出这么大动静。”
瑞姨娘又叮嘱几句,叫她和玉萱近日少走动,只管在院子里做绣活。对这门亲事,瑞姨娘起先是不赞同的,但陈氏为景语备得妥妥帖帖,叫她也无话可说。在瑞姨娘心里,景语自然配得更好的夫婿,奈何出身不如意,庶出失母,终究太吃亏。如此,剩下的日子里,只能多为景语做些贴补,盼她一切顺利。
瑞姨娘屋里也是有冰盆的,景语靠在她身上,两人都不觉得热乎。不知何时起,她就喜欢上了来瑞姨娘这里蹭吃蹭喝,说说闲话。此刻她靠在瑞姨娘肩头,心中毛躁渐去,“姨娘,别担心我,我好着呢……”
这边西厢,宋婆子又开始咬着玉萱不放,想打听到底怎么个回事。
玉萱被她烦得不行,她早得了吩咐,只说是不小心在路上撞到了谢太尉,别的半句不提。
“呦!”宋婆子哪里肯信,“这么宽的道,你想撞谁不行,偏偏撞到了谢太尉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