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娇——扇坠子
时间:2018-02-16 09:20:46

  景语放下剪子,关切道:“姨娘要紧吗,可是天气太热,吃食上伤到了脾胃?”
  湖菱却是知道瑞姨娘是为九娘子的亲事感伤不舍,夜里辗转难眠。但她只是微微一笑,“不打紧的,凉茶喝上几日便好了。对了,我方才回来,见宋妈妈在角门和她侄子说话。”
  宋婆子的那个侄子,从前就有来府上打秋风,大家多是见过的。景语不稀奇,“说不准她来日会到侄儿家养老,走动近些也是要的。”
  湖菱心领神会。刚才匆匆一瞥见宋婆子神色慌张,依稀听见一句“快去找”,看着有些不寻常,这才提了一句。
  “娘子快回屋去吧,我回来给你带冰碗吃。”
  景语就笑,明明湖菱只比她大两岁,却像小长辈似的照顾着她和玉萱几个。不过,她嗅了嗅鼻子,似乎闻到了隐约的香烛气味?
  湖菱出门买菜的事,倒让景语下了决定。
  秦府的几个角门均有粗使婆子轮值,外人想进来自是不易,里头的丫鬟仆役进出办些杂务却方便些。她和王家互换庚帖,不出半月就会有结果,再慢吞吞的只怕要让陈氏不满。景语就把玉萱叫到房里,和她商量这件事。
  “这怎么成呢!”玉萱吓得眼睛都圆了,“娘子你慢些就是了,反倒若叫王家知道,定会看轻你!”
  “你想多了,”景语好笑劝道,“你看这世上不会女红的女子多了,议亲的时候哪能个个飞针走线,多是叫旁人代劳的。我本就不长于这些,一时之间你叫我怎么变出这许多衣物来?”
  玉萱犹在挣扎,“不成不成!夫人也没来催,剩下时日我帮你可好?”娘子居然想把王秀才的尺寸交给外面绣铺,真叫人吓一跳!给男方的回礼不止面上的女红手艺,更是寓意对夫家的谦恭柔顺,娘子若半根针也拈不起自另当别论,既不是,就算做得再丑也是心意,万不能拿钱省事啊!
  玉萱要帮忙是好意,景语却不是懵懂少女。一想到那衣物穿到王秀才身上肉贴肉,就叫她浑身别扭。别个人家青梅竹马,礼节之中你来我往,少年少女面红耳赤,怦然心动。她和王秀才却是年纪一大把了,见也不曾见过。她既不肯叫自己勉强,自然也不会让玉萱小姑娘做这事,要不怎么说男女私相授受个手帕都是罪过,何况贴身衣物?
  景语就摇头,“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知道?不打紧的,许多人家都是这般行事,也不见男方挑剔。再说王家也不是看中我有好手艺来养家糊口,我父亲是二品知州,他们岂会因几件衣物轻慢我?”她的便宜父亲现在川中任上,今年十一月底就会回京述职等待新任命,或平调或升迁,都是实权大员。秦府门第虽比不上积年的世家勋贵,但于小官小富的王家来说,也是需敬仰的对象。
  玉萱口才不如她家娘子,又劝了片刻便被说动了,答应找个时机悄悄把衣料捎出去。
  景语就松了口气,“不急,过几日再说吧。”
  玉萱脸上还有伤呢,小姑娘都有爱美之心,不能够这样出门。
  不一会儿宋婆子回来,饶是看着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景语还是捕捉到了她脸上一丝不安。看来偶尔敲打还是有必要的,景语便当作不知,也不差使她。驭下之道,宽严相济,她对宋婆子没什么想法,只盼不久后安生地打发了这个老仆,如今少些聒噪已是不错。
  午后,平娘掐着过了午休的点,抱着嫁衣上门来。
  针线房的绣娘紧赶慢赶,红艳艳的绸缎已变作嫁衣的款式,大袖对襟衫,齐胸襦裙,轻罗帔帛,团团簇簇的牡丹花枝,美丽繁复。平娘对自己的手艺还挺满意,眉开眼笑催促道:“这是初裁,九娘子穿上看合不合身,若有不周全的地方,我回去再改,一定叫娘子满意!”
  玉萱和萍儿围着嫁衣,啧啧称赞。宋婆子不知是否想起了她自己年轻时候,倒不怎么起劲,只在一旁恭喜了几句。
  红,入目皆是喜庆的红。她看到平娘手中展开的嫁衣,也看到玉萱几人笑脸和不断开合的嘴唇,那声音却似被无形之物吞沒,他们无声似木偶在眼前说笑。心口上有个磨盘大的阴影缓缓碾压而下,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是了,并不陌生,那嫁衣很多年前她就穿过一次……
  宋婆子又催了两句,平娘见九娘子站在一旁不声不响的,心里犯嘀咕,难道是不满意?玉萱忙上前扯景语的袖子,“高兴,娘子高兴坏了,我这就带她去换上!”
  玉萱推着景语走了几步,瑞姨娘三人走进门。景语庶出失母,陈氏虽事事周到,却也不会陪她前前后后处理这些琐事,瑞姨娘便当仁不让。
  “湖菱,你也陪着娘子进去。”瑞姨娘发觉景语脸色不大好,此时人多也不便说什么,只打趣道,“别紧张,我们景语是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
  进了内室,湖菱放下卷帘,要和玉萱来帮景语换衣服。她制止了,声音很轻,却不容质疑。
  “不用了,你们转过身去。”
  玉萱和湖菱面面相觑,又不好不从。还是湖菱柔声道:“是,娘子若是要帮忙,我们就在身后。”
  红嫁衣,仿如一团火挂在屏风上。
  她解下胸口系带,轻薄长裙应时而落,露出短上衣和里面杏绿的胸衣。夏日里的亵裤仅是面料凉爽的小短裤,一双笔直赤长美腿便在脚下堆起的裙衫间白的晃眼。
  上一次,她试嫁衣是什么时候?好似也是这个时节,窗外有蝉鸣,屋里有白兰的香气。唯一不同,那时她心中雀跃,屋里屋外伺候她的侍女们发出吃吃笑声。
  这一次,安静,安静得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脱了原先的丁香色短上衣,换上大红的短衣,系上十二幅裙,套上大袖衫,挽上帔帛。
  礼服完毕。恍如隔世。
  “好了。”
  玉萱和湖菱只听得身后一阵窸窸窣窣衣料响动,没得了允许不敢回头,这下听到九娘子的声音均是心头一松,回身却是愣住了。
  大红的秀丽嫁衣红得美艳刺目,身形单薄的九娘子脸上并无喜色,眼中清冷寂寂,却意外压住了庄重的红妆。娘子她,真的不太高兴啊……玉萱心里一酸,上前笑道:“我就说嘛,我们娘子身材高挑,怎么穿都是顶好的!”
  湖菱也笑,“快给姨娘看看,她最喜欢看娘子穿漂亮衣裳了。”
  都不提嫁衣。
  景语从善如流,出去给众人转了一圈,收到一箩筐美誉,瑞姨娘更是眼中泛泪花。平娘记下几个需要修改的尺寸,便让景语再换下。
  玉萱和湖菱跟进屋,主动转过身去。
  赤红的嫁衣脱去时,如剥笋般寸寸露出小巧的肩,起伏的胸脯,细细的腰肢……她竟恍然想到,那时谢骁就是这样剥了她,床前喜烛高照,他们都滚烫滚烫,紧张发抖——她猛地扯住滑落的衣裳,死死掩住胸口!
  不料一胳膊肘撞上了屏风,一声巨响!一地狼藉,她捧着衣衫压在胸前,手肘血迹蜿蜒,痛得半边麻痹。
  屏风砸倒,她被压在下方,那痛楚终于可以不加掩饰哭出声,混蛋混蛋混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生哥儿”请秦府吃新鲜枇杷,感谢“寺十八”请女主吃冰碗(虽然还没吃到),感谢跳跳和长安敦促针线房赶制了一件精美嫁衣~
   
第15章
  “娘子!”玉萱和湖菱听得身后巨响,回过头来惊声大叫。
  “天呐!”两人急忙抬起屏风,玉萱看到景语的胳膊更是大吃一惊,“娘子你没事吧,手还能动吗,骨头有没有碎了?”
  “别慌别慌,”湖菱先帮景语穿上衣服,“你守着娘子,我出去喊大夫!”
  景语借着手臂钻心刺痛,哭得泪如雨下。吓得玉萱拿手帕在她脸上擦个不停,连连安慰道:“娘子不哭了,大夫马上就来了,没事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景语!”卷帘一甩,却是瑞姨娘疾步进来。
  “姨娘……”她泪眼婆娑,看到瑞姨娘急切的面容,心里忽然就有无限委屈。
  年长的瑞姨娘,温柔的瑞姨娘,此刻张开的怀抱仿佛庇护雏鸟的羽翅。景语枕在她肩上,闻到她身上淡淡胭脂香味,却哭得更凶了。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一刻她是如此思念她,思念她生长的家,思念她在侯府的家人,可是再不能相认,再没有机会喊他们一声爹爹娘亲!父亲母亲老了,五六十岁的人已经鬓霜白发,也许他们早就忘了她这个早早离世的人,忘了她这个令人伤心的小女儿。可即使她重新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认不出了,此生此世,彼此竟陌生得只可远观,不能近前……
  她自李代桃僵以来,下意识回避了侯府的亲人,不去想,不去念。这些思念和牵挂却在瑞姨娘此时温柔的劝慰声中排山倒海而来,而她毫无抵御之力,溃不成军。
  “娘,娘亲……”她心痛得宁愿此刻神智不清。
  嫁衣染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平娘跟进来默默收了衣服,和瑞姨娘打过招呼,便先行退下。
  不多久,陈氏遣人和医馆的大夫一块儿过来。大夫被九娘子的哭相吓到了,细细查验后松了口气,“九娘子万幸,没有伤到骨关节,只有些淤肿。老夫配两帖草药,你连敷几日便好了。”
  “谢谢大夫。”玉萱赶紧塞了个荷包,把人送出去。
  瑞姨娘坐床头,看着景语脸上泪痕就笑了,“看吧,叫大夫笑话了。这几日你不要沾水,凡事让她们去。”
  “姨娘,我又不是伤了手指头……”她的笑容还勉强,却是收起了悲伤。
  虽然这一世充满了遗憾,心上留下个巨大的空洞,可是剩余的边边角角……天高云青,依然要装下旁人的温柔善意不是?
  景语受伤的事传开,府里的几个小娘子便前后脚地来探望她,连秦景琼都来了。
  六岁的小景琼坐在凳子上,脚还沾不着地,却坐得有模有样,“语姐姐,这是我爹爹前几日从三松岭带来的八色蜜饯,里面有别处没有的松子仁和狗枣子,你吃一个尝尝。”
  多可爱的小姑娘,她笑道:“多谢景琼妹妹的心意,我不吃都觉得甜呢。三叔又出门去了吗,三松岭远吗?”
  虽然秦明彦长坐轮椅,腿脚不便,但小景琼心里丝毫不觉得她父亲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她最喜欢和人说起爹爹了,小脸上顿时扬起明亮的笑容,“是呢,爹爹就带了阿福一个人,听说三松岭离我们家有百八十里!爹爹说现在正是观松听涛的好时候,黄昏后大风一起,万山万松响应,仿佛浪潮涌动,可好玩啦……”
  这个三叔,真是旷达。她听着,对秦明彦不由生出一丝敬佩。
  很快,秦景兰也上门来。
  秦景兰今早去了表舅家,回来后听说庶姐试嫁衣的时候受了伤。就算别人不提醒,这些礼数她也不会刻意短缺。
  小门小窗的西厢和她的二层绣楼没法比,待客只在外厅的一张老榆木圆桌上。幸而屋里布置大方,一尘不染,有花瓶插着错落的紫薇、木槿和洁白茉莉,倒还显得素净不寒碜。秦景兰送来两只玉瓶,拔开瓶塞,小瓶中有清凉的淡淡药香溢出。
  “姐姐敷完药后可以挑一点抹上,我试过的,去淤去痕半点不伤手,还有养颜的功效。”实际这是父亲从川中寄来的伤药,她有,庶姐没有,这倒是不必言明。
  景语一望即知这是好东西,道了谢收下。两人并不熟络,景语便说些闲话,秦景兰有礼貌有分寸,姐妹二人也能聊上一会儿。两人聊到了秦景兰近日的功课,秦景兰望着庶姐,忽然心中一动。
  景语十三岁上已停了女学和女乐,秦景兰也不例外,只陈氏并没停下对她的教养,另行出资为她聘请了女先生。秦景兰从小就习古琴和排箫,前阵子请的乐师擅吹横笛,问过她要不要再学一手。古琴高雅,排箫空灵,她暗嫌笛子轻巧小气,便没有立即答应。此刻秦景兰看着老实不显的庶姐,忽然想到了那支“紫竹笛”——
  谢太尉亲手制的,那天游戏时长乐转赠给了景语。
  “两日里就要去一趟,还好女先生家就在邻街上,我从后门出去片刻就到了。”秦景兰的心跳慢慢加快,“教女乐的刘先生不但使得一手好琴,笛子也十分擅长,她问我要不要学,我倒是想学,一时手上没有合适的笛子……”
  “难得遇上肯教的师长。初学者好用竹笛,竹笛音效更好些……”景语不疑有他,说着想起了她托宋婆子保管的那支长笛。她本就看它气闷,平日里眼不见为净,此时送给秦景兰倒是不错,妹妹学艺,她该有所表示。
  “萍儿,你去叫宋妈妈进来,我有事要寻她。”
  宋婆子就在外面候着,听了传话进来,先给秦景兰行礼问安。
  “宋妈妈,”景语吩咐道,“我有支竹笛你可记得,你去取来给我兰妹瞧瞧。”
  宋婆子顿时脸色一变,支吾道:“似乎是有的……”
  似乎?景语皱了皱眉,“宋妈妈忘了吗,就是长乐县主十几日前来府里做客时送的。”
  宋婆子脸色更加惶然,忙挤出难看笑容,“是有的是有的,老婆子糊涂了,一时没想起来!”
  景语再看不出有鬼就怪了。毕竟是自己院里的老仆,景语还想给她留点颜面,待要叫宋婆子退下好好想想,却见秦景兰脸色一沉。
  “姐姐,原你房里的事我不该多嘴。只这老奴一看就欺你心善,平日里不知都背着你做了什么,今日叫我看见她敢这样糊弄你,我却不能容她倚老卖老。姐姐且慢打发她,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秦景兰凝眉朝宋婆子望去,隐隐有恼怒之意。她向庶姐讨笛子的小心思,本就隐秘不可言说,只她自个揣着怦怦心跳知晓。不料宋婆子推三阻四不肯拿出来,竟似看穿了她似的,叫秦景兰又羞又恼。如此不顺眼的老婆子,既知道她有鬼,哪里肯轻轻放过?
  景语只好给宋婆子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我平日里管的宽,宋妈妈,你好好想想收到哪里去了?”
  她料笛子多半是不见了,不然以宋婆子好显摆的性子,方才就该欢欢喜喜拿来给秦景兰过眼了。
  宋婆子被秦景兰训斥,又被景语追讨,急忙双膝跪下,“兰娘子明鉴!老奴从小就伺候九娘子,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先姨娘和夫人都是赞过老奴服侍用心的!老奴心里一直记得夫人教导,绝不敢倚老卖老……”
  “你不必说这许多,”秦景兰打断她,“只问你要个前不久保管的器物,你就拿不出来,若是翻翻旧账,不知你还敢不敢说自己没有慢待我姐姐?”
  宋婆子顿时噎住。景语瞧见也是无话可说,她不愿再看宋婆子出丑,便道:“宋妈妈,这事我自会禀告春禧堂,你既不愿告诉我,就请母亲做主吧。”
  如果落到陈氏手里,那就一切完了!陈氏持家公允,若真翻起旧账来,只怕要将她打一顿撵出府去!宋婆子吓得脸色一白,再不敢有侥幸,竹筒倒豆子般全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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