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深有些困窘,但面上却不好显露,难得语有讷讷:“母亲实在多想了……你先下去吧。”
“是。”
到达茶厅时,宋衑恰好背对着他。孟深忽地想起管事的话,脚步微顿。转瞬又轻轻摆了摆头,嘴角生出些许无奈。
宋衑听得他的脚步声,下意识起身,转头向他望去。
孟深不意和她对视,匆匆将目光移开,十分守礼。
“见过师兄。”
孟深眸光微闪,坐下直言道:“你有事相求。”所以唤他师兄,而非大人。
宋衑面色不变:“正是。”
孟深伸手端起茶杯,淡淡道:“先喝茶吧。”
宋衑便坐了下来。
“我从家兄处得知,陛下欲派遣出使西夷的使团。”
“恩。”
“不知人选可是由鸿胪寺定下?”
“是。”
宋衑吐了一口气,抬头看着他:“那,我能去吗?”担心孟深不愿,补道,“我虽是女子,但定不会给使团添麻烦,且因家母素有疾患,我也略通些医术,必要时或许能用得上。”
“前往西夷不是小事。”孟深垂着目光,平静道,“寻常男子都未必能应付。”
西夷不仅山路崎岖,瘴气重重,且熙国暂对往生教几无了解,甚连其是敌是友都无法分辨。宋衑不过十八,又一直在荣华的昌邑长大,如何能经受那样的苦。
“我知道。”宋衑握了握拳,“在来之前,我已将能寻到的书籍文书都读过一遍。”
“那你更该知道不可能。”
“我承认我自小锦衣玉食,难懂世之疾苦,但这同时也为我带来了康健的身体。”宋衑冷静分析道,“我虽不能力拔山兮气盖世,可耐力却是不错。出使又非打仗,只要我能跟上使团,便算不得累赘。这是其一。”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压住心中的紧张,又道:“其二,出使胜在智谋,而非武力。尽管不能提刀杀人,但我自信能以谋略自保。”
宋衑愈说愈镇定:“最后,以往并非没有女子出使的先例。景嘉十六年,南阳郡守之女胡蓁曾以身代父,前去南荻,即今皓城一带同蛮族讲和。此事在正史上虽只有短短几行,却终不能抹去其存在。”
孟深没有打断她,从头到尾皆静静听着。
宋衑下意识抿着嘴唇。
沉默半晌,孟深开口道:“除了这些,你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
惊诧于他的细腻,宋衑呆了片刻。孟深没有听到她的回答,眉峰微皱。轻轻抬眼,难得直视她。
觉察到他的视线,宋衑回神,斟酌道:“家母顾念我的年纪,欲替我寻一位夫婿。”十指不自觉地交叉,“可我眼下还未有嫁人的打算,是以想着,能不能在满足出使心愿的同时,借着出使的名头,暂且挡下婚事。”
孟深看着她:“嫁人?”
宋衑低低嗯了一声。
见她耳尖似又要发红,孟深慢慢将目光移开。
宋衑不见他的回应,垂首捏了捏衣角,小声道:“师兄您至今没有成家,想必其中也是有缘故的吧——所以我想,您应当能明白我的心情。”
……
“你先回去吧。”良久,孟深盯着茶杯上的花纹,轻声道,“若有消息,我会告知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1、日常么么哒~
2、感谢小天使戚柒77、糖糖灌溉的营养液~么么么哒~
3、下一本预收《十二楼》。
4、明日(2018.1.15)不更新。因为番外事先没有大纲准备,相对而言比较容易卡文,延迟之处还望抱歉。【作者菌好希望自己能在放假前写完呐~就当是个小flag吧hhh】
第73章 宋衑番外四
泰禧十二年春,经过约一年时间的准备,熙国使团由都城昌邑出发,前往西夷。
使队由鸿胪寺卿孟深带领,随行使员八位,携工匠、乐伎、士子各百余人,熙国金银铁器书籍各三车,良种百斤,绸缎千匹。同时卫军三千,两千乃长平军,一千乃御林军。
孟深一行经历了两月,方走出了熙国的边界。边疆之外,再行百余里,便能看见高山险阻。待那时,才算得上真正的出使。
“眼下你若是后悔,我还能派人送你回去。”
宋衑微微一笑:“不必。”
孟深看了她一眼,也不再说话,径直转身,准备回到自己的营帐。
“是家父让您问的吗?”
孟深身形微顿:“不是。”
宋衑哦道:“那看来就是家母了。”她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此次出使,家母本坚决不肯同意。不知大人是如何劝说她的?”
孟深沉默半晌:“长公主实是明理之人。”
宋衑忍不住一笑:“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相同的话。”回身去看他,继续笑道,“真是奇怪,怎么大家都以为家母是明理之人。”
见孟深不说话,干脆绕到他的身前,认真道:“我以为家母在家父面前,就很不讲理。”
孟深眼中划过一丝流波,宋衑看出那是笑意,尽管他的神情显得刻板无趣。
宋衑眸光微动:“孟大人此次之所以亲自带领使队,是因为家母提出了请求吧。”
“出使是本职,与旁人无关。”
“那出使车前时,孟大人为何不亲去?”
“谭椿足矣。”
“此话何解?”
孟深便多说了几句:“车前曾与熙国有所交际,以谭椿之能,足以应付其变。西夷叵测不知,寻常人难以把控。”
宋衑眉心轻蹙:“下官实在不愿欠大人的情。”
孟深略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望进了她的眼睛。周围的嘈杂声似乎依稀不见。他很快移开了眼神,慢慢道:“论公,你乃下属;论私,你乃师妹。高须倾下,长应护幼,并无人情之说。”
孟深不愿说的话,一般人实难以套出来。
宋衑面容恢复常色,拱手轻巧笑道:“既然如此,下官便在此先谢过大人的爱护了。”
孟深看着她嘴角处的小梨涡,敛目低低嗯了一声,仿佛真不知其深意。
……
到第四个月时,宋衑渐渐有些吃不消长途的消耗,尤其是每月葵水来时,身体愈发酸痛难忍。
她也不会生受着,能休息时总要抓紧休息,哪怕停憩的地方蚊虫甚多。
西夷深山里的飞虫,不仅扰人,还会在肌肤上留下红疙瘩。起先有宋衡备的药膏,涂抹后能稍减其痒,但宋衑常将药膏分送,不过一月,便所剩无几。到后面,自然就只有强忍着挠破的欲望,努力以睡意压制不适。
除了这些惹人心烦的小东西外,西夷潮湿的气候,沉郁的天气,泥泞的山路,无一不是影响使队整体情况的因素。
到底是第一次出使西夷,诸多事项都未准备妥当,三百余随行匠人如今已折损四成,三千兵士里亦有因故伤亡者七百。
孟深身为使领,不仅要与八位使节共同商讨出每日的安排,更要亲自到兵士匠人身边安抚平缓他们的思乡之情。然而他一向话少,便少不得宋衑替他多费心思量。
不过幸得长平军将领屠白甚是治军有方,两千长平军损耗极少,平日亦默默不言,并无抱怨之意。与之相对,御林军虽也军纪严明,可毕竟少经战场,未能得到真正历练,常有怨天尤人者。
宋衑起初忍着,后来实在看不惯,便冷冷骂了几句。许是因为她是女子,兵士不愿在她面前丢脸,倒是意外稳住了一段时日。
这日,宋衑葵水又至。她耐住痛,同一群大男人在营帐里定下了近几日的食材安排,又根据地图分析了眼下所处的位置。屠白身为将军,辨认地形的能力自在诸人之上,他说若不下雨,依照眼下的速度,再有五日便能到达往生教的势力范围。
大家皆松了一口气。宋衑亦是。她将微微弯着的腰下意识挺直了些,嘴唇略沾出丝红润,瞧着不似初进帐时苍白。
孟深的视线一直落在帐内的地图上,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妥。宋衑心中稍安——她不愿在这种时候给他添麻烦。
回到营帐时,意外发现帐内多了一个人。那是随行的舞姬,她见过几次,倒是记得。
舞姬见到她,连忙行礼拜道:“奴见过宋大人。”
难为她此时还能周全行事,宋衑微哂:“你起来吧。“本欲朝卧榻走去,眼下也转变了方向,反朝帐内简单摆放的桌椅的走去。一边走,她一边问,“可是有什么事情吗?”走近时,才注意到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身形不由一僵。
耳边传来舞姬的柔柔笑声:“是奴瞧着大人有些不适——恰好奴这里还剩些益母草,便私自替大人煎煮后端了过来。若是大人不嫌弃,还请大人服用吧。“
宋衑闻言,眸光微垂。明明知道她的话错漏百出,却忽然消了追问的念头。她伸出手,碰了碰碗身,轻声道:“这药还有些烫,待凉了我再喝。你先回去吧。”
舞姬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的背影一眼,笑道:“是。”
宋衑听着她离开的脚步声,低头看着袅袅升起的热雾,眉心微皱半晌,后复又平整。
再立了片刻,热气渐消。宋衑敛去眼中神色,默默将药碗端起,一饮而尽。
走至卧榻坐下,侧身准备随手将被子展开,手指却在触及被褥的那一刹顿住。
她比平日多有了一床被子。
宋衑愣了几瞬,脑中忽然就记起许多事来。平地行走时她常看不见孟深的身影,可一旦爬坡,孟深却似乎总会在她的身旁。有时脱力,她实在攀爬不动,亦是他在后面小心支撑她,更莫说他只言片语后的回护关怀之意。
他一向遵循男女大防,寻常时连眼神都控制地极好,无一处冒犯。他能这样照顾她,不想也知是因为母亲的嘱咐……不懂为何,每每思及他对她的态度都是来源于此时,她心中总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丝丝憋闷。
孟深具体答应了什么她不清楚,可她知晓自家母亲的性情,倒也能凭此猜出大概的一二。宋衑揉了揉眉心,神思突然变得有些混沌。
她仿佛对孟深生出了一丝愧疚——以及其它她眼下还不甚了解的情感。
半盏茶后,她揉着眉心的手渐渐垂落,就这样凌乱地抱着两床被褥潦草入眠。
……
五日后,使队终于到达了往生教的势力范围,他们看见了第一个西夷人。长相几与熙国人无异,只是衣饰较为奇怪,红红绿绿的一团,颇有些花哨,看材质应属桑麻类。
使队还未开始欢呼,情况却急转直下,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
西夷人看见他们,如同看见猎物般,眼中迸出一道凶光。他张开双臂大声说了几句土话,四周的林中立时窜出不少人来。他们拿着涂抹了毒.药的弓箭刀枪与麻袋一拥而上,几乎没有给使团反应的时间。
屠白当即号令作战,奈何善战的长平军士在这样近距离的毒战之下并无何优势可言。
孟深不欲事情越描越黑,率先下令停止攻击。他催马上前,似想要同对方的发令者商谈,熟料还未开口,便被人一把拽下马来。
宋衑眼看着一群西夷人朝倒地的孟深跑了过去,心中猛颤,生平第一次六神无主,惊慌失措。隐约间,她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嘶号声,刺耳难听得很。
“屠白!孟深落马了!孟深落马了!”
再然后,她似乎听见了一阵掌风,紧接着就是疼痛与黑暗。倒地前的一刻,她下意识朝孟深那处望去,恰好看到一个西夷人,正睁着眼睛,好奇地摩挲着他的玉佩,那原本系在他腰间的玉佩。
宋衑是被一盆冷水浇醒的。幸得此时葵水已去,她虽被泼得身子发抖,可缓一缓,咬牙忍忍也就过去了。
却有人突然捏住了她的下颌。她下意识蹙眉,又很快平复下来。
耳边响起一道略显胆怯的声音:“长老让我问你,你们是谁,从哪里来,来做什么?”
是熙国语。可惜视线昏暗,她并不能看见他身在何处,遑论长相与神情。
宋衑动了动唇,却未能出声。面前的男子不知向何处望了一眼,便将钳制她的手一下松开。
“你是熙国人?”
那人的说话声依旧有些弱:“我是无意闯进这里的。你还是快些回答我的问题吧。”
“其他人呢?其他人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
宋衑喘了口气,稍微好受了些:“请你先告诉这里的长老,我们并无恶意。另外,烦请他告诉我同伴在哪里,生命可否无虞?这样我也好安心作答。”顿了顿,她补道,“总归我都被绑在了这里,如何都逃不出去的。”
男子便依言用西夷语复述了她的话。
回复男子的是一道女声,声音很是模糊,宋衑一时判断不出具体的年岁来。
“长老说,你的同伴都和你一样在受询。”顿了顿,男子似是鼓了鼓勇气,努力平静道,“西夷人有严格的教规,不到教日是不能轻易杀人的。”
宋衑心下微松。
“我们来自熙国,是熙国的使臣,来到这里是想与贵教交好。想必你们已看到了我们随行所带的金银丝绸,那都是我们熙国陛下送给贵教的礼物。”
“长老问那些士兵是做什么的?”
“他们是为了保护我们。从熙国的都城到这里,路途实在遥远,若无人护卫,恐怕我们早已身死途中。”
女人的声音仍旧模糊。
“除了你,还有谁是使者?除了士兵和使者之外的其他人又是做什么的?”
宋衑便一一解释清楚。男子亦对照着将意思传达。
半晌后,都未听见女人的回应。宋衑正欲询问,女人却忽然开口说了几句。
男子的声音颇有些颤抖:“长老,长老说,她不能只听信你的一面之词。她要,要用蛊来验验你有没有说谎。”
宋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人打开嘴巴,强行灌下了一碗水。喉咙像是被火烧过,然后是胸腔、腹部、继而蔓延至全身上下。
身上的桎梏一下消散。宋衑连忙将自己缩成一团,以抵御这种痛苦。
“现在。”男子哆哆嗦嗦道,“长老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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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宋衑番外五
西夷之蛊,虽然酷烈,却能意外地不伤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