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君露再不理解,平阳侯一切还是按照原定好的行进下去。
今年秦烨霖祭日的这一天,是个天气格外好的,青天白日,深秋时节难得的温暖。
带来的护卫在乱葬岗的外围围了一圈,沉墨白左手拎着一坛子蜜烈酒,右手提着一篮子糕点、夹带纸钱香烛,踽踽独行。
到墓前,蜜烈酒暂放在一边,祭祀的糕点水果一碟一碟端出放在刻碑前,再捡起两根红烛,火折子点燃,插在刻碑之前土地上,再又上了一把香,垂首祭拜……等到礼数大半周全,沉墨白方拿起蜜烈酒,打开酒坛子,一股子诱人的酒香就弥漫到了空气中。
下一瞬,酒水哗啦啦在地上洒下一圈,穿着深蓝色袍子的男人在墓前的空地上席地而坐,屈起一条腿,顾自就着酒坛也喝了一口,与平日里的沉闷肃穆相比多了几分放浪形骸。
虽是人到中年,男人的眉目面容依旧清俊,一向幽深的毫无波澜的眼睛却呈现满目沧桑,像是垂垂暮矣的老人。
“子然啊。”他轻轻出声,带着无比叹息的声音。
子然是秦烨霖的字。
一声过后,却又愁眉略展,嘴角轻笑,“子然,今年的蜜烈酒味道可还如往年一样?我喝着倒觉酒家的手艺愈发好,酒是更加醇烈香浓了。”
“来,再敬你一杯!”
沉墨白说到这,又拿着酒坛子往地上一洒倒。
洒倒上一些,再拎起,自己跟着也饮。
饮下,又絮絮叨叨说起来。
“年少时,你总说我,脾气怎这样的温和,日后怕会教人欺负去,若是被人欺负去,就教我来找你,会帮我找回场子。”
“其实有些话不对,我的脾气,其实坏的很,睚眦必报,所有与我有仇怨的,我全部记着,你看后来,那些人哪一个有什么好下场,就连你,也是。”
“如今这官场上,也没有谁敢与我作对,哦,除了我那小崽子。”
男人此刻注视墓碑,再次洒酒喝酒,有酒水自喉间滚落,在他面庞已经染上一层薄红。
“你我那两个孩儿,如今十七岁,都出落的极好,一个俊俏,一个娇俏,当年我求而不得的,这两个孩子身上或可实现,绮彤的孩儿和我的孩儿,我盼着他们能结成连理。”
“你可放心,两个孩子,前些年早与你说过,我会好好对他们。”
话到这里,人又再次洒、倒、饮酒,面上那一层薄红便成粉红,酒坛子放下后,凝视墓碑,那上头秦烨霖三个字,看了半晌。
他其实并不经酒。
到此时,已染醉意。
再开口的时候,眼睛有些干涩,声音带上沙哑,“子然啊,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你和她都不会的,永远不会。”
“一念而从善,一念而从恶,一念而成佛,一念而成魔,我那一念,终究是从了恶,成了魔。”
又是一口酒下去,酒坛子已大半成空。
沉墨白坐在那里,显出一股颓丧来,趁着乱葬岗死寂阴森的气氛,他整个人似乎都呈现死一样的灰白,不见半点平日的气度和风范。
他继续说着话,重复方才的行为,断断续续,言语好久。
到最后,酒坛子空,蜜烈酒喝完。
沉墨白又沉默坐了许久,许久,终于再忍不住,双手覆面,强忍着声音,低头伏在地上,呜呜哭泣,身体忍不住颤抖。
六年,这六年的时间,午夜梦回,他时常想起年少的时光,那些日子大概是他这一生中最清白自在的。
而就在这最清白自在的时候,少年爱上一个动人的姑娘。
沉墨白爱崔绮彤,从年少时一直爱到现在,可他的爱自私的很,求而不得,嫉妒成狂,疯癫成魔,到后来,得不到便毁之。
毁的够彻底。
武安侯上下三百一十七口人命,由他一手葬送,昔日好友,深爱之人被他亲手送上断头台。
眼睁睁看着他们掉头丧命。
已经酡红的脸颊被泪水浸染,秋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
沉墨白哭着哭着,酒意后劲上头,醉倒过去。
醒转时,天色昏黑,男人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他从地上站起,拍打袍子,整理好衣襟、形容,恢复往日模样。
拾起地上的空酒坛子,篮子,也没有回头再看墓碑,转身走人,利落离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除却地底下的死人白骨,乱葬岗又恢复空寂无人的常态。
弯弯的月儿已经挂在天空,惨白的月光穿透云层而下,衬托此地愈加可怖。
在这一片可怕的寂静中,脚踩碎干枯落叶的声音,破空传来,一声一声,那步伐越来越近,人影显现——
一身银灰色锦袍,头戴玉冠,黑长的发丝及腰,年轻的面庞儒雅又俊秀。
眉眼间与沉墨白竟有些相似。
提着个篮子,一盏泛着暖色火光的灯,好巧不巧走到秦烨霖墓前。
好巧不巧,当然不是巧合,而是刻意,是有意为之。
他在墓前停下,扫墓,打理墓碑周围,再将碑前沉墨白留下的祭品香烛,一一替换。
男子手中一把燃香,郑重叩拜。
父亲,玉成不肖,方来拜见。
一双眼凝望墓碑,似乎诉说着千言万语,却一字也未出口。
有些话,在秦玉成心里。
秦家三百一十七口人命,绝不会白白牺牲,那些害人者,辱骂者,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尤其是那罪魁祸首,他一定会要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血债血偿。
想到这时,他的双手用力,紧紧攥着手中一把香,几乎全身都紧绷住,平静的面容下波涛汹涌,墨沉沉的黑瞳幽深不已,仿佛在这双眼瞳的最暗处流动着幽冥火焰,那只燃烧在地狱的冥火。
一把燃香终于被插在墓前地上。
父亲,母亲,埋葬在此处的所有武安侯府的人啊,一切就快……
夜已然深,秦玉成没有在墓地多做停留。
如来时一般,提着灯在夜色下渐行渐远。
乱葬岗的出口处,有一个人等在那里,手中打着灯笼,见到不远处盈盈一处光亮愈来愈进,便知道是公子回来了。
周宝忙蹬蹬跑过去,带着略略有些胖的身体,到秦玉成跟前时,微微喘着气,“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夜色这么深,公子进去乱葬岗,这地方阴森森的,小人真怕公子出个什么事。”
秦玉成笑看他一眼,眉眼稍稍染上温和,“不怕,这不好好的回来了。”男人此刻已经完全恢复往日模样。
“走吧,回去了。”
“哎,是。”
离禾玉和沉君露的婚期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
沉君露如常过着混账又恣意的生活,数着日子就等嫁给禾玉。
她成日里混天混地,平阳侯府也没有人敢去管。
是要成婚的大姑娘了,可沉君露并没有半分收敛,却反而是愈发变本加厉。
依她的言辞,成亲之后,有夫君,会怀孕,会有孩子,再怎么没人限制她,也不比未出阁的时候。
离婚期不到一年,可不就要趁着这段日子,好生快活。
于是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沉君露闷声不响干了好些大事。
她在街头打过架,逛过青楼,闯入过未婚男子的“闺房”,时常一喝酒就喝到不省人事……
就没有什么她不敢做的。
这倒有个巧合,沉君露虽不喜欢秦烨霖,可对于这人生前喜欢的蜜烈酒,她却也喜欢的紧。
当然,那被闯入“闺房”的未婚男子是谁呢?也就是禾玉一个人。
沉大小姐长到十七岁,从小到大干过的混事数也数不清,从前禾玉还在平阳侯府的时候,就总会帮她兜事儿,禾玉不在侯府了,也还有司春司夏司秋司冬,以及东上。
每次就算惹了事,也有平阳侯擦屁股,沉墨白也真是疼宠这个闺女,每一次至多也就骂几句,苦口婆心的说道,不时叹一句,“明明你母亲知书达理,怎么你就半点不像她呢?”
总就是雷声大雨点小。
沉君露半点儿不怕,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怎么认真听过。
所以说,沉君露会这么混,敢这么混,不是没有缘由的,底气不要太足。
不过道理听的多了,沉爹翻来覆去的说,听的人耳朵都要起茧子,她或多或少还是听进去些。
毕竟小姑娘混是混些,脑瓜子却是半点不笨还聪明的很,每次惹事也是把分寸拿捏的极好,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她其实极清楚。
只是,终究是做过的混事情太多,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纸哪里包得住火,就是有再多人帮着沉君露兜事儿,事情还是免不了泄了出去。
便就是这泄出去的一点事,教沉君露在王城的名声很是响亮,人送外号“混世小魔王”。
不过沉君露本人表示,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她是并不觉得自己混的,潇洒自在仗义,明明她哪儿哪儿都好,活的更是快活极了。
有句诗这么说,“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沉君露深以为然。
可无论她是有多么混混,做了多少世人眼中的出阁事,对于禾玉那一颗心却是真真的。
沉君露爱禾玉,很爱很爱。
她以为她是会爱一辈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作者很懒,什么话也没留下,就是刷一刷存在感,emmmm……
☆、第五十三章(补)
“姐姐,君仪羡慕你。”
沉君仪坐在沉君露的身边,捧着一张脸,明亮亮的大眼睛盯着她,可爱的紧。
她忍不住捏捏小姑娘嫩生生的脸蛋,“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脆生生的,“姐姐就要嫁人了,禾玉哥哥这么好,以后一定也会待姐姐很好很好,可是君仪……君仪一定遇不上像禾玉哥哥那么好的夫婿了。”
沉君露没憋住,一下子大笑出声,笑得没什么形象,却如她身上被风带动的红色衣裙一样,张扬明艳极,“哈哈哈……”
好一会才停下,嘴角弯弯,“好妹妹,我还道你羡慕什么,原是思春了,如今可是还在秋天呢。”
沉君仪已是面红耳赤,她红着脸,显然是羞赧极的,不由嗫嚅着声音嗔道,“姐姐莫要取笑我。”
“好好好,不取笑你。君仪,作为平阳侯府的二小姐,除我以外爹爹唯一的孩子,你还怕婚事不好么?”
“你要是看上谁,姐姐就把他带到你面前,处的合适就定亲,不合适那就再相看过,有谁敢对你不好?!”
“要真有那胆子的,看姐姐不宰了他。”
“所以,不必担心,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君仪啊,这世上人千千万,你总会找到那个真心待你,于你如珠如宝的人。”
沉君仪定定看着身边女子,娇美明媚的脸,她从来艳压她一头,无论是容貌身份地位爱人还是其他所有的一切……
下一刻小姑娘绽开笑容,眉眼弯弯,乖乖巧巧,“姐姐说的对。”
交叠着安放在桌下的手却渐渐攥紧,又再次松开。
有些说不出口的话,憋在心里。
可是姐姐,这世上人千千万,禾玉却只有一个,别的人再好,都不是他。
他却已经有你了。
我总是比不过你的,姐姐。
沉君仪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干涩,她却还是,笑着。
沉君露显然丝毫没有注意到小姑娘心间的异样。
她忽然大步一起身,还带着沉君仪一起,声音染着兴奋,“走走走,君仪,我忽然记起醉仙楼今日出了新的菜品还有美酒,姐姐带你一道去尝尝鲜。”
姐妹于是俩稍作收拾出门了。
这里说到沉君仪,平阳侯府膝下两个女儿,王城的人是都知道的。
嫡长女沉君露为有名的混世魔王,庶出的次女沉君仪却和她恰恰相反,很是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模样虽不及沉君露明艳漂亮,却也周正极,温婉柔顺,十分清丽,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教人觉得这是个好姑娘。
当初崔霁语因为生产大亏了身子,之后连几年的光景也无,只一年便就撒手人寰。
沉君仪就是在崔霁语去逝的这个当口怀上的。
据说那时,平阳侯心中悲恸,借酒浇愁,他本就酒量不好,没一会子就喝的酩酊大醉。
大醉间将府里一个新来的丫鬟看错,不知是怎么,大概是那丫鬟与逝去的夫人有些相似么,便造就个意外,春风一度。
丫鬟一夜中标,怀孕生下沉君仪,也就被抬为姨娘。
香槿姨娘倒是一个很安分的主,这些年来一直安静的待在后院,不争不抢。
沉君仪是个早产儿,出生的时候在娘胎里待了八月有余却未足九月。
不过不知是不是照顾的好,她的身体倒不似其他早产儿孱弱,却如常人样康健。
这算是件幸事,平阳侯府大多人都这么觉得。
沉君露对香槿姨娘没有什么太多的接触,除却逢年过节时,一家人会坐在一起吃饭,再无别的交情。
而香槿也从不过问沉君露。
日子一日日的过去,嫁衣、嫁妆、首饰,一切渐渐完备。
平阳侯府装点上喜庆的红。
禾玉的府邸是一派喜洋洋。
红色的绸花和囍字,处处点缀。
七月二十五这一日,凤冠霞帔,妆容精致的新娘盖上红盖头在媒人的牵引下走上花轿。
轿夫抬起花轿将人到新郎官儿府上,请来的喜童一路上开开心心咧着嘴角,喜糖洒了一路,好教行人也都来沾沾喜气。
这场当朝最年轻的俊秀和平阳侯之女的婚礼,惹得整个王都的百姓都十分瞩目。
平阳侯嫁女,十里红妆相送,新郎官禾大人娶妻,也不知想的什么法子,街道都替他装点了红。
甚至还请了人花轿一路过到哪儿了,就给洒上红艳艳娇嫩嫩香喷喷的花瓣儿。
吹锣打鼓,噼里啪啦的炮仗声,热闹不断。
街道上不少行人驻足,踮脚看向花轿。
喜童撒下的喜糖一下就教人哄抢光。
有云英未嫁的姑娘家看的极是羡慕。
哎,这大好日子,老百姓们都想着蹭些喜气。
到新郎官儿府上时,众人就看到个一身红衣的俏儿郎,唇红齿白,生得俊秀极了。
见到花轿的时候,男人的脸上勾出一个笑。
好家伙,这一笑可不得了,看的一旁围观的大妈大婶小姑娘女娃子一下子眼都直了。
迎着新娘子从花轿里头下来,新郎官和新娘由一根红色绸花相牵连,行婚嫁习俗礼仪。
入府后在正堂叩首磕拜,禾玉并无高堂,便这一拜也拜天地。
拜过天地后,新人送入洞房。
禾玉在外面又被宾客闹着喝下些酒水,进到新房时染上些微醉意。
但头脑仍旧十分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