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宜气的浑身哆嗦,倘若那小孩子因此死了,那子邈一生都要背着这一条人命,他的这辈子也算是毁了。
更加让她无法容忍的是“仗势欺人”四个字,虽然作出这种事的是子邈,但从小到大看着他长大、教导他最多的是自己,所以子邈的逞凶为恶,自然也是她郦锦宜的教弟无方,也是她的极大罪过。
就在这不可开交的时候,背后一声咳嗽。
锦宜放开子邈,举手擦了一把泪,回头看去。
身后站着的,是个中年文士打扮者,脸色有些尴尬。
见锦宜回望,他便拱手行了个礼道:“是郦姑娘么?呃……我们、我们教授想见您,是……有关令弟的事。”
锦宜一听,忙把心里的悲愤压下:“好,好的。我就来。”
那文士举手,往身后的小楼处示意,锦宜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对子邈厉声道:“你、你在这儿等着!”
子邈低着头,只是抽噎。
锦宜迈步往前,那文士退后一边,用有些奇异的眼神看着她,锦宜走到门口停下,掏出帕子仔细地把脸上的泪擦了擦,又深深呼吸,才推门而入。
***
这是学院里的教授先生们平日里聚会歇息,温习备课的地方,此刻却空无一人。
锦宜进门后站定,左右看了会儿,不见人影,她迟疑地迈步往前,看到左手边还有个里间,帘幕影动,似乎有人在那里。
锦宜忙垂首转身,往那处走了几步,才站定了说道:“教授,我……我是郦子邈的姐姐,今天的事,是子邈不对……我为他所做……”
很眼熟的手指在那垂着的帘幕上轻轻地一撩,也打断了锦宜的话。
锦宜愕然地看着面前出现的人,长眉轻扬,凤眸幽沉,头戴御赐的进德冠,身着朱红色官袍,宽袖博带,让锦宜在瞬间生出一种这并非区区学塾,而是……在什么更隆重的地方,比如朝堂。
“辅……国?三叔公……”太过错愕,锦宜不知要唤他什么好。
桓玹拨开帘子缓步而出:“上次叮嘱你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锦宜愣了愣,心里记起了那两个字,同时耳畔也响起了桓素舸所说“青梅竹马”。
此时此刻,锦宜竟并不想如他所愿,她置若罔闻地转头回身:“教授呢?我……”
手腕被他轻轻握住,微微一用力。
锦宜身不由己往前一步,人已经被他圈住在怀中:“真的……忘了?”
锦宜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她低头不肯看这人,赌气般说:“忘了!”
那可恨的手指在她下颌上轻轻挑起,眸色却越发晦明难测,桓玹缓声道:“忘了,是要挨罚的。”
第45章 小施惩戒一吻定情
桓玹这幅装束, 当然不可能是专门为了到这区区学堂来的。
他其实是才出宫不久。
早先在内阁议事,把工部呈报的关于南边修堤坝的款项定了后,大家都松了口气。
张莒捋着白胡子道:“这多亏了先前桓辅国的功劳啊,不然这回的钱哪里能这么容易拿出来。”
尉迟凛正要走,闻言回头:“工部修堤要紧, 我兵部换铠甲制作战车的款项还没着落,就劳各位大人也留心些了!”
他说完之后, 拂袖而去。张阁老指着他的背影道:“尉迟将军年纪也不小了, 还是这么个急性子。”
旁边周悦道:“张阁老, 今天是吏部朱尚书夫人的寿, 阁老怎么没去?”
张莒道:“我去做什么?再说还有正事要议呢, 不过,怀之向来爱凑热闹,他去就行了。”
周悦点点头:“只要他别贪嘴喝醉了就什么都好了。”
张阁老横了他一眼, 没做声。
周大夫又自言自语地说道:“茂王殿下近来回京了,他跟朱家的公子交情不错, 大概也会去吧。”
张莒老谋深算, 知道同样老谋深算的周悦不会无感而发。他暗中看了眼桌子后的桓玹, 却见对方不动声色, 不知是否听见了。
张莒道:“茂王殿下一向性情有些激烈,不知道这在外历练了许多年,是否有所改观了。”
周悦笑道:“只怕难, 不然怎么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呢。”
两人说到这里, 外间一名小太监来到, 面带笑容躬身:“辅国大人,两位大人安泰,陛下传辅国大人。”
桓玹放下手中的折子,起身整理了一下冠带:“我去去就来。”
两人都道:“不忙不忙,自在自在。”
***
明帝跟桓玹也算是总角之交,有一种别人难以企及的感情在内,曾有史官评论说,若不是皇帝宠信桓玹太过甚,几乎有一种权臣只手遮天的其势汹汹感了……这一对君臣,可算是本朝最为相处融洽,配合无间,而且难得的帝清明,臣贤良的君臣了。
桓玹入内拜见明帝,皇帝正在听宫廷乐师演奏新曲子,外头的雨声并没有打乱丝竹的悦耳清响。
明帝见桓玹要俯身行礼,早举手向他招了一招。
桓玹会意,于是只遥遥地躬身俯首,并未出声,然后便迈步往前。
皇帝指了指身边的座位,两个人一块儿坐着,又听了片刻。丝竹鼓乐之声才停了,皇帝问道:“这新曲子如何?”
桓玹道:“倒是中听。”
皇帝失笑:“就这么不堪入耳?”
桓玹说道:“是陛下所做?”
不愧是从小到大的玩伴,皇帝拍手笑道:“你为什么猜的这样准?”
桓玹忖度说道:“我心想宫廷乐师们的水平……不至于是这样的不拘一格,别出心裁。”
皇帝笑得发抖:“你骂人也骂的不拘一格啊。”
底下的那些乐师们,有的被桓玹的话引得也露出笑容,只是不敢笑,一笑就等于承认皇帝的功力拙劣了。
正忍得辛苦,皇帝道:“你们都退下吧。改日朕改好了,再来演练。”
大家这才躬身而退,皇帝示意桓玹吃茶:“你近来懒的很,我不传你,你就不肯进来看我了。”皇帝都自称“朕”,但面对桓玹,却一直都保持着少年相交时候的称呼。
桓玹道:“总是不请而入,会被人非议。”
“你几时怕过非议了?”皇帝将茶盏放下,道:“或者,是佳人有约,脱不开身吧。”
桓玹听到“佳人”两字,眼前浮现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半惶恐半无措地望着自己,他不禁笑了笑,皇帝挑了挑眉:“果然是这样?”
桓玹道:“近来内阁事务繁忙。”
“托辞托辞,”皇帝摆摆手,“上次你叫我不去修地宫,我都答应了,省出的银子也够使的了吧。除了用钱,内阁还有什么事繁忙你?”
桓玹道:“今儿兵部还嚷嚷着要换铠甲了。”
皇帝气的把龙袍掀起来:“你还想要什么?把我的衣裳也省下来给你们换铠甲成不成?”
桓玹笑道:“臣不过只是一说,陛下这把年纪了,怎么脾气还是这样急?”
皇帝瞥着桓玹:“地宫是我答应过皇太后的,为了你们用钱,我被皇太后骂了多久。不见你半声好,现在又来要钱……对了,你只管跟我要钱,自己花钱倒是花的顺手啊。”
桓玹道:“臣怎么花钱了?”
皇帝冷笑了声:“你当我在宫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上次端午节街上的喜饽饽,以及晚上那震惊了大半个长安城的烟花,是谁的手笔?”
桓玹咳嗽了声,没有回答。
皇帝倾身细看他:“怎么,无言以对了呢,还是准备抵赖?”
桓玹道:“不敢抵赖,的确是臣所为。”
皇帝啧啧不已:“看不出来,桓玉山你还是个情种呢,那个郦家的小姑娘到底是何等倾国倾城的女子,把你迷得这样,你不是向来最讨厌烟花那种浮华不实的东西吗?”
桓玹泰然自若道:“是讨厌,但是那孩子喜欢。”
皇帝几乎把嘴里才喝的茶都喷了:“改天朕要传那郦家的姑娘进宫,我亲眼看看,到底是个怎么样不世出的绝色,才配得上我们的玉山。”
桓玹又咳嗽了声:“陛下,万万不可,这样会吓坏她的。”
皇帝咬牙切齿:“是啊,是啊,你为了美人一笑,居然动用朕工部的工匠高手,给你做那什么执子之手……你着实能耐啊,以后缺钱了别找我要,自己想想你为美人花了的那些再说。”
“陛下。”桓玹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明帝。
皇帝对上他的眼神,顷刻,才又叹了声,他举手在桓玹肩头上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道:“算了,这不过是戏言而已,你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我当然更替你高兴?如果你早跟阿羽成婚,这会儿孩子也都满地跑了……”
桓玹眉峰微蹙。
明帝笑道:“好好好,不说那些了,既然你真心喜欢这个女孩子,那就把婚期定的往前一些,赶紧成亲,生个娃儿让朕看看。”
桓玹脸色放晴,欣然道:“是,谢陛下金口玉言,臣会尽量。”
皇帝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先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个急色之人!给朕滚!”
桓玹出宫回府,听着外头车轮碾过水声,想起内阁里周悦跟张莒的谈话。
他的心也像是地上肆意横流的水流一样,不停地变幻各种思绪,直到马车停了下来,外头有个小人儿的声音叫道:“三叔,三叔!”
桓玹掀起帘子一看,竟然是八纪,被侍从抱在怀里,满面焦急。
***
外头的雨声变得密集。
锦宜突然记起来她叫子邈等在外面,这会儿只怕被雨淋成了落汤鸡,也许还会得病。
“放开我!”才有些羞红的脸复又变白,锦宜用力将头转开,双手推在桓玹胸口。
“担心子邈?”
她停了动作,抬头看他,桓玹道:“放心,已叫人把他领走了。”
许是看出了锦宜的担心,桓玹握着她的手,领着她走到窗户旁边。
那两扇雕花窗本就是虚掩,被他轻轻一推,院中的景致一览无余,依稀可见原先请自己进内的那位中年文士,手里撑着一把伞,领着子邈走到旁边廊下。
锦宜微微松了口气,转身之时,突然又想到,从这窗户看出去,院子里所有情形都逃不过双眼,桓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屋子里的,方才她在外头暴怒殴打子邈,是不是也被他看见了?
她诧异地扬首看向桓玹。
桓玹微微一笑,这个了然的笑容让锦宜觉着害怕,他好像真的会看懂她的所有小小心意。
“方才你在外头……我都看到了,”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小手团在掌心,桓玹道,“你也不必再找什么教授先生,子邈的事,我已经处理妥当了。”
……果然给他看见了。
锦宜心里突突乱跳:她方才发怒的样子,一定面目狰狞,自己也都嫌弃害怕,可虽然狠打子邈,却正是因为实在痛心的缘故。
可从外人眼里看来……这仿佛,正是她行凶虐待弟弟的直接证据。
可桓玹为什么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愕跟嫌弃?
锦宜讷讷:“处理?这是什么意思?是我没教好他……何劳辅国大驾?”
桓玹道:“又一次叫错了,我给你数着呢。”
锦宜皱眉瞪向他,桓玹笑道:“好好好,我说就是了,其实你误会了子邈。”
“什么误会,我亲眼看见,三个孩子都受了伤,其中一个还……”锦宜的眼睛有有些湿润。
桓玹道:“打伤了他们的,不是子邈。”
锦宜惊的失声:“什么?”
“你当子邈真的有那种一个打三个的能耐吗?打伤他们的,是八纪。”桓玹叹了声。
锦宜从头到脚都绷紧起来:“八……八纪?”
桓玹点头:“不过,打伤他们的虽然是八纪,害那孩子破了头的却是子邈。”
锦宜糊涂了!
正如先前所说,八纪因终于得了个跟自己年龄相当的玩伴,又加上桓家跟郦家的关系……主要是桓玹跟锦宜的那点儿心思给他看的明明白白,所以八纪非常愿意跟子邈玩耍。
他两个的书塾本不是一个,今日他也如往常般偷偷地跑来找子邈。
因为下雨天,先生让孩子们自己背诵文章,满课堂里都是哇啦之声,八纪坐在子邈身旁,同他嘻嘻说笑,不亦乐呼。
旁边有几个孩子,眼见他们玩的开心,便欲一起玩耍,八纪懒得理会这些人,反是子邈怕冷待了同窗,便应付一二,八纪不耐烦,拉着他的手道:“我们出去玩吧。”
那几个小孩子,平日里在家里也是被捧在掌心里,如珠似宝的,见八纪年纪比自己小,派头却奇大,他们自不服气,便跳起来想把他拉住,教训一番。
谁知道八纪人虽小,却是经过桓玹亲手调教的,就算是十岁的大孩子也打不赢他,他哪里把这些小娃儿瞧在眼里,三下五除二,已经都打趴在地。
八纪笑道:“就你们也来显眼?去春华书塾打听打听我小八爷的名号。”
八纪在他自己的书塾里,已经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好久没有人敢主动跟他挑衅了,今天终于有孩子自己碰上来,正好练手。
子邈见他惹事,忙不迭推他往外,八纪兀自道:“怕他们做什么?”
其中一个孩子被八纪气红了眼,从地上跳起来,趁着八纪要下台阶的功夫,想要袭击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