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宜憋着满腹的话,仔细看他脸上的伤,越看越惊心,嘴角的伤口绽裂,左眼下面儿也有一团青紫,如果是从马上掉下来,怕不皮开肉绽,骨头断裂?
锦宜上下扫了会儿,想到他之前走路的姿势似乎也有些一瘸一拐,……盯着他腰间似乎有个若隐若现的脚印似的,便逼他把衣裳脱了。
子远捂着肚子,嬉皮笑脸道:“我如今大了,怎么好意思?林公子都作证了,到底要我怎么样啊?”
锦宜见林清佳立在旁边,这才并没勉强,只出来叫奶娘悄悄地去请个大夫,叫从后门进来,别惊动任何人。
打发奶娘去了后,锦宜看一眼子远,对林清佳道:“林公子借一步说话。”
林清佳一点头,随她出外,子远面有不安之色,看着林清佳笑说:“有什么还得避着我?”
锦宜同林清佳来到外间,便问他怎么跟子远一块儿回来。
林清佳道:“我有事经过,路上正看见……子远他伤着了。所以才送他回来。”
锦宜道:“他真的是从马上摔下来的?”
林清佳略一低头,没有立刻回答。
锦宜道:“林……林公子,你不要瞒着我……”
林清佳喉头动了动,抬眼看向锦宜,目光相对,他抿着唇,并没有开口说话,锦宜突然却有些心慌。
就在这会儿,里间却传来子远的叫声:“哎吆,好疼!”
锦宜听见他呼痛,一时顾不上询问林清佳,忙转到里间,却见子远撩起了袖子,手肘上竟是破了皮,血把衣裳都染了多处。
锦宜痛心疾首,忘了继续追问。
***
大夫来到后,给子远查看了身上的伤,给了些外伤要用的药,也说没有大碍。
奶娘领了出去给了钱,依旧悄悄从后门送了出去。
这会儿林清佳早也借故告辞,因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锦宜也不便就直接逼问他,只由得他去了。
回头她在问子远的时候,子远仍咬紧牙关地只说自己没事,并责怪她多心。
子远这幅模样,自然不能再去给郦老太太祝寿了,否则寿宴上定要有一场风云变幻。
偏郦老太太那边又催的紧,锦宜绞尽脑汁编了个借口,只说子远在外头喝醉了酒,已经回房睡了,要晚些才去给她拜寿,这才勉强地搪塞过去。
郦老太太因今儿高乐了一天,也随着多吃了两杯酒,醉醺醺地,晚上也早早地睡了,就把要见孙子的心忘了。
子远歇了一夜,次日把脸收拾收拾,去见郦老太的时候,只说自己昨儿喝醉了,在院子里跌了一跤。
郦老太丝毫也不疑心,只是百般心疼,问请了大夫没有,又说:“这家里的风水大概有些不好,先是我摔断了腿,又是你这样……”打量着子远的脸,唉声叹气道:“可万万别破了相呀。”
说完了,又要处罚跟随子远的人,又顺带抱怨了几句锦宜没有照看好大局……等等。
子远对于自己受伤这件事,对锦宜和雪松等,只说坠马,对郦老太,只说喝醉酒。其他的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锦宜暗中审问跟随他的人,那些人却都按照子远的说法,不然就说不知道。
锦宜又问子邈,子邈却也一无所知。
如果是在以前……跟林家关系好的时候,锦宜大可仔仔细细地询问林清佳,也不信林清佳会瞒着她。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个谜题,直到林清佳成亲的那天,才得以解开。
第68章
林清佳成婚,对锦宜来说原本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事。
本来郦家有桓素舸理事,这些外头的交际,也有她挡着,锦宜不露面也是应当。
可桓素舸自把家务交给她之后,便在院中休养生息,上回郦老太太寿辰她就未曾露面,这一次林家的婚事,她自也是不可能去的。
只曾交代锦宜道:“不必为难,横竖你父亲跟子远是会去的,你若怕尴尬不去,他们也未必怪罪,不过,记得准备些丰厚的贺礼过去,免得叫他们以为咱们是有意冷落。”
是夜,雪松也对锦宜说起此事:“当初林家送来的银子,咱们就借这个时机还回去吧。”
锦宜点头,踌躇又问:“夫人不去,使得么?”
雪松想了想:“罢了,反正做不到两全。”
锦宜道:“夫人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为什么竟也不肯请大夫?”
雪松见问,也有疑惑之色,却安抚道:“她既然说没什么,那应该无碍,我猜她是因为……心里闷,毕竟咱们家不比他们府里。”
这数月来桓素舸的言行举止跟先前就有些不同,对雪松时而亲密的无法描述,时而流露不耐烦之色,雪松被她弄得神魂颠倒,却也不知缘故。
雪松暗中揣测,倒是想到一个原因,桓素舸毕竟是个高门大户里的小姐,起初下嫁过来,因为有些新奇之感,倒是没怎么样,可是时间一长,难免觉着日子乏味,又跟她以前的生活很是不同,所以心里郁结也是有的。
雪松一念至此,自然对桓素舸越发体恤爱护,她要是高兴了,便竭力逢迎让她喜欢,她若是恼了,就哄劝几句,自己却并不敢惹她生气,更不曾为她的反复无常而着恼。
***
锦宜送雪松离开,两人各怀心事,只是默然而行,并未说话。
将走到院门口,突然听见外间有人道:“老爷今儿过来,怕是商议明日去林府的事吧?也不知姑娘能不能去。”
另一个说道:“林家的帖子都送来了,再三再四地请过,夫人病了不能动,姑娘怎能不去?”
“你忘了?当初咱们都一门心思以为姑娘会嫁到林家,如今各有了归宿,只怕是要避嫌的。”
“这有什么可避的,当初咱们老爷成亲,那些人都怕惹祸上身躲着不肯来,林家公子却还不避嫌疑的来了呢。如今姑娘又许给了桓辅国大人,这会儿不去,还叫人觉着是拿乔看不上林家了呢。”
“唉,也是造化弄人,林公子跟姑娘,看来何等的般配。”
“不敢说这话了,上回姑娘被罚,辅国大人冒着雨过来抱了她去,可见是真心疼惜姑娘的……”
“说的也是……对了,夫人到底是什么病?”
锦宜跟雪松两人在里间儿,身不由己地听了这几句话,雪松扭过头来看向锦宜,嘴唇动了动:“不如……”
锦宜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心里一刻犹豫,也终于说道:“爹不必为难,明儿我去就是了。”
这两个婆子虽然嘴碎,说的话未尝没有道理。
向来林侍郎对郦家就格外关照,夫人对锦宜也一向的慈和,林清佳成亲这样的大事,郦家的女眷一个也不露面,当真说不过去。
锦宜心想:“毕竟是我错喜欢了人家一场,可现在都已经过去了,我也……”桓玹的影子在心底转了两转,一想到他,就连心胸也仿佛宽阔起来,原先那点儿为难早烟消云散。
雪松还略有些迟疑,锦宜释然笑道:“不妨事,如果不去,反而显得我跟林哥哥还有事一样,爹放心吧。女儿早想开了。”
从写意楼一别,锦宜当面背面,称呼林清佳的时候只用“林公子”,如今突然改口,雪松一愣之下,隐约明白,他心里宽慰,便点头道:“那好。既然如此,你早点休息。”
锦宜送了雪松出门,见门口空荡荡地,原来两人在门内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两个婆子早听见动静,吓得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
次日一早,锦宜梳妆打扮,去辞了夫人,便出门乘车,随着雪松子远一块儿往林家而来。
事实证明,锦宜这一趟是来对了。
虽然林家的人一概没言语什么,可是林清佳跟锦宜……的确曾经是被看好的一对儿,怎奈郦雪松常年的“原地踏步”,但林侍郎却是个要力争上游的人,儿女的姻缘对林家来说,自然不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甚至跟“两情相悦”无关。
假如林清佳是个顽愚不堪的人,倒也罢了,偏偏他少年成名,盛名在外,将来若是走仕途,必然前途无量,但……如果有个极好的岳家扶持,那前途无量的把握,才算是十足的。
可是看郦雪松,实在无法指望他扶持林清佳一把,只别拉下水就成。
虽然之前有了桓素舸的下嫁,但林侍郎的反应能力比其他官员要敏锐很多,当初下嫁的消息传来,所有人一窝蜂往郦家跑的时候,独他不动如松,当桓玹不喜这门亲事的消息传开,大家都离雪松三尺远的时候,他却能打发林清佳去吃喜酒,不过分谄媚,也并不弃之不理,足见他的平衡之术,炉火纯青。
但从林侍郎的本心来说,跟郦家的关系,就保持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上,已经足够。
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注定了林清佳不会娶郦锦宜。
所以当把请帖送到郦家后,侍郎夫人又亲自到过郦家两趟。
他们原本以为桓素舸会来赴宴,但桓素舸身体欠佳,显然是来不了的,故而林家暗中也是忐忑,毕竟他们没怎么指望锦宜会来。
表面说不出口,心里却都人尽皆知……郦锦宜,是被他们林家弃了的家妇人选啊。
没想到锦宜偏偏来了,林夫人意外之喜,听到门上报后,忙带人亲迎出来,两下相见,锦宜屈膝行礼,林夫人则抢先一步过去,俯身握住锦宜的手,久久无法放开。
对锦宜而言,所谓“一笑泯恩仇”,如此而已。
她对林清佳原先的那点儿芥蒂,也已经释然了,如今他们各有所归,她现在,就像是一个做妹子的心情,看着兄长娶亲的热闹,希望他跟自己以后的日子都能“执子之手,平安喜乐”。
***
吃过了喜宴,锦宜便暗暗叫蓉儿出去打听,看看雪松跟子远什么时候走。
不多时蓉儿回来,在锦宜耳畔低语了一句,锦宜诧异地看她一眼,便站起身来。
林夫人正陪几个老诰命说话,遥遥看了一眼,见她没有告辞的意思,心想大概是暂时外出,便未留意。
锦宜来到外间,便问蓉儿:“你说真的?”
蓉儿道:“我听林家的丫头说的,说大少爷喝醉了,已被扶到里间休息。”
锦宜又是疑惑,又有些担心:子远向来很有分寸,何况这是在林家吃喜酒,怎会这样快就醉倒?
这会儿里间林家二小姐、早嫁给太常丞为妻的林韵出来问询,锦宜只说听说子远醉了,林韵见她担忧,安抚了几句,因见锦宜不放心,便要陪着她一同前往。
两人才走不多时,林韵的丫头跑来到:“小少爷睡醒了,吵着找奶奶。”
锦宜忙道:“姐姐先回去吧,横竖我知道路的。”她以前也来过几次林府,自不陌生。
林韵担忧儿子,又见她有丫头随身,便只得先回去了。
事有凑巧,就在林韵走后不多时,锦宜过中门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得意的大笑声传来,蓉儿忙道:“姑娘,这想必是有人喝醉了,等会儿再去吧。”
锦宜听这笑声有些熟悉,只记不起是在哪听过,她也有些担心会遇到醉了的人,便也站住了脚。
不料正所谓“狭路相逢”,锦宜避嫌的当儿,就见迎面有个人转了过来,边走边放肆大笑,看样子是要打旁边的甬道往前面去的,谁知蓦地看见了锦宜,便转过身来。
这人竟正是茂王李长空,他也不知做了什么好事,满面得意之色,见了锦宜,那得意便越发放大了几倍:“是你呀,郦家锦宜。”
锦宜屈膝行礼:“见过殿下。”
李长空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你这是要去哪?……哦,是不是要去见郦子远?”
因上次跟他闹的不快,锦宜也不愿跟这位殿下啰嗦,行了个礼淡淡道:“是,告退了。”
“站住。”李长空突然叫了声。
锦宜退开一步:“殿下有什么吩咐?”
李长空挑了挑眉:“郦子远……没跟你说过?”
锦宜一怔:“殿下在说什么?”
李长空对上锦宜疑惑的眼神,突然仰头一笑:“怎么,你果然不知道?”
锦宜虽不知怎么,身体却仿佛正在变得僵硬:“殿下你……什么意思?”
“不过也是,那么丢脸,怎么好意思对你说呢?”茂王凑近锦宜,以一种不怀好意的戏谑语调道:“你那个弟弟,倒是个不错的硬骨头,不管怎么折腾他都不肯求饶,他都没跟你说么?”
浑身的血似乎都冷了:“你说什么?!”
“哼……”茂王点了点头,不以为意地说道:“我还以为,他会向桓玹求救呢,又或者告诉你,你去对桓玹吹枕头风……毕竟,现在满长安谁不知道,桓玹极至疼爱他没过门的小妻子……你那一身勾人的本事无处施展,倒是可惜了。”
李长空深看锦宜一眼,哈哈一笑,负手转身。
锦宜直直地看着茂王,似灵魂出窍。
这瞬间,郦老太寿宴那天子远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样子又出现眼前,他嬉笑着说是从马上摔下来,又抱怨锦宜多心咒他。
——“姐,我发誓以后再不敢了。”
——“你放一百个心,年纪轻轻总是这样操劳,留神会长皱纹。”
子远恍若无事地笑,似乎并不是挂着一脸的伤,又似乎那些伤一点儿都不疼。
或者,今日子远这么快喝醉,也跟眼前这人脱不了干系。
身后蓉儿怕起来:“姑娘、姑娘咱们……”
锦宜不理她,反而缓步往前,一边说道:“殿下请留步,”
李长空已走开一步,闻言脚步一停,他回过头来:“怎么?”
锦宜本目视正前方,此刻目光转动,看向茂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