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承志在旁半躬着身,等到段崇合上卷宗,而傅成璧也已看完所有的证物后,他才谨慎地说:“缺少验尸记录是因当时府衙上的仵作回乡探亲去了,在他回来之前,宋澜生就已经认罪画押。”
说罢,葛承志又叹息一声,“夏天闷热,尸体总摆放在府衙里也不是个事,再说崔大人是朝廷命官,总要保留点体面,所以下官就准许其亲眷领回安葬了。”
段崇抬起长眉,心中已有些想法,一如从前那样看向傅成璧,问道:“怎么样?”
傅成璧瞥了他一眼,脸上还是不冷不热,没有回答,转而对葛承志说:“还请大人尽快安排,本官想重新开棺验尸。”
见她不理,段崇喉咙梗了一下。
然而葛承志却是一惊,忙对傅成璧作揖道:“郡主,开棺验尸可不是一件小事,需得您明确示下原因,下官才好去安排。”
“没有验尸记录,大理寺不能归档。另外,供状上宋澜生对杀人过程缺少细节化的供述,甚至没有交代崔书的尸体是如何出现在郊外的。”傅成璧目中绽出清冷的光,“所以供状不足为信,此案尚有诸多疑点。”
傅成璧与段崇的怀疑之处差不多,他唇角不自觉浮了些笑,转而对葛承志说:“现在就去安排人手开棺验尸。”
葛承志额上冒起热汗,他原以为傅成璧亮出六扇门女官的身份只是在旁做个陪衬,为段崇撑撑场面,却不想断起案情来还这等厉害。
他不敢违令,拱手应命,吩咐人将段崇、傅成璧请到后堂稍作休息,自己则赶忙去办重新验尸的事。
两人来到后堂,衙役沏了热茶,奉上鹤洲有名的奶酥点心,请他们品尝。
傅成璧却没甚么胃口,刚到鹤州城就来府衙看卷宗,这会子坐下来她才觉出腰酸背痛,但因是在外,她还是端庄地坐着,一言不发。
衙役立在一旁,眼珠在段崇、傅成璧两人身上来回转动,总觉得气氛有点紧绷,静默间,空气好似凝上寒霜,渐渐泛出冷意。
段崇看了他一眼,说:“你先退下罢。”
衙役差点没给磕头谢恩,点头哈腰地给两位敬过,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等到堂中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傅成璧坐了一会儿,不禁偷偷瞄了他一眼,却不想段崇正直直地看着她,两人视线交汇。
傅成璧赶忙移开视线,教他发现自己在偷瞧,总觉得自己又输了一阵,加上昨晚的事让她委屈又难过,一时眼眶泛起热来。她还怕教段崇看见,起身就要走。
却不想段崇已经走到她面前,双手按住把手,将她牢牢困在椅子上。
傅成璧眼里泪莹莹的,全落在他的眼中。她一时羞恼起来,狠推了一把,恼道:“让开!”
可她这样小的力气,哪里是段崇的对手?推了几下也推不动,眼泪便珍珠似的掉下来,红着眼睛道:“你就仗着我打你不过。我就去雁门关,让哥哥知道你是怎样欺负我的……”
她又想起身,可段崇还是不放。傅成璧也是恼极了,攥起拳头就往段崇身上打。可他当真跟块木头似的,不说话,也不躲,就任她出气。
她打了也不见好转,哭得更加凶,喉咙里发出颤抖的泣声。段崇将她抱在怀中,手臂蕴着力量,不容她挣扎。
“别去雁门关了,”段崇喉咙有些暗哑,“你一天不跟我说话,我都觉得难熬。”
傅成璧伏在他肩膀上,抽泣了一下,这比鞭子抽到他身上都要疼。
傅成璧委屈地说:“我也不愿碍手碍脚的,听你的话,明天就去。”
段崇虽听出她这还是赌气的话,但若真设想一下没有她在身边,当真是百般舍不得。他将她抱得愈发紧,半晌,才僵着声线道:“……傅大人,你饶我一回。”
得他这一句,傅成璧憋在心里的气顷刻就消了,又低低泣了半晌,才蹭着他的衣裳将眼泪擦去。
段崇低头轻吻去她眼睛和脸颊上的泪,等她消了最后一点泣意,才缓缓放她坐好。
傅成璧又觉得不能这样轻易饶了他,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诘问道:“昨晚你在外面,为甚么不进来?”
段崇单膝跪地般蹲在傅成璧膝前,脸上烧燎起来,认真地回答道:“我知道你生气了,不想见我。”
“就侬知道得多!侬知道甚么呀!”
段崇胳膊上又似教她叮咬了一口,以为自己说错话又教她生气了,正是茫然无措间,傅成璧倾身亲了他一下。
亲在脸上,残存着温热,令他脑海里炸开一瞬的空茫。
傅成璧耳珠也悄悄爬上绯红,娇嗔道:“你怎总这么傻的?教也教不会。”
“我……”
“郡主,段大人。”葛承志从门外进来,看见两人就愣住了。
段崇一下站起来。
相较于他的慌乱窘迫,傅成璧倒是明艳艳地笑着,眼睛比星辰还亮,从容起身回道:“葛大人。”
见段崇浑身绷紧,将右手负在身后,傅成璧稍稍移了一小步,在葛承志看不到的地方用手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段崇下意识捉住她的手指,稍稍回首瞪了她一眼。傅成璧收到警告,立刻乖巧地收手站好。
葛承志一直垂头躬着身子,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将这些小动作收在眼底。可他怎敢细究,将头垂得更低,道:“下官已经派了衙役去开坟,还请郡主和段大人移驾。”
段崇清了清嗓子,压着胸膛翻腾的热浪,说:“劳烦葛大人带路。”
一行人即刻动身到了城郊的坟山。
到时已然是红霞满天。崔书的墓在半山腰的一块风水宝地,他们需得顺着山阶走一段山路才能到达。
葛承志倒会来事,提前给傅成璧安排了肩舆小轿,不至于她受累。
可不等他们走上半山腰,抬头远远就看见侧前方的天空上腾升起灰色的浓雾。葛承志大惊失色,“这不是崔大人棺墓的方向么?”
段崇眉头一皱,暗道不妙,飞身穿进丛林当中。
循着方向,还未走近就闻见刺鼻的浓烟。段崇敛息,用袖子捂住口鼻,跑到一片空旷的地方,面前萋萋荒草陷没在熊熊烈火当中,有两三衙役已经从火场中逃出来,可仍有一个正在火中打滚痛嚎。
段崇眸色暗沉,退下外头罩着的官袍,纵身一跃,飞踏进火丛当中,一手提住那人的衣领,将他飞快地拉了出来。
火苗顺着他的靴子一路攀窜上裤脚,他忙用将火苗打灭。墨色绸面已被烧穿一个大洞,翻露出一片混着血丝的焦黑。
针刺一样的疼痛密密麻麻地泛起,段崇咬了咬牙,也顾不上处理伤势,令其他衙役扶起这地上人,“烟里有毒,快走!”
傅成璧看见浓烟意识到可能失了火,赶紧让葛承志带人去山下找附近的居民帮忙。她往密林深处走了几步,闻见空气中有淡淡的酸臭味,刺得她眼睛都快流出泪来。
她终归没有段崇一身好功夫,不敢贸然靠近。直到看见段崇和几个衙役一同从浓雾深处走出来,她赶忙迎上去。
几个衙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刚刚又吸入不少的浓烟,心肺像是压着石头似的发疼,眼前开始天旋地转,一下瘫倒在地上。
段崇练过闭气的功夫,只是觉得味道冲得人头脑昏沉之外没有甚么大碍。
傅成璧看见他腿上的烧伤,心脏狠跳了一下,顿时有些六神无主。她镇了镇神,忙招着身后的官兵,道:“将这些衙役都背下山,到医馆请郎中看看伤势。”
她上前扶住段崇,问道:“还能走路吗?”
段崇点了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又唤了两个官兵上前,对他们说:“去跟郡守汇报,说烟中有毒,务必让人打湿了布巾捂住口鼻,再进去扑火。”
“遵令。”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恋爱弱鸡段寄愁。
段崇:行内高手傅成璧。
傅成璧:……居然感觉不到你是在夸赞我呢。
第79章 谎言
马在山门处拴着, 傅成璧想让段崇坐在肩舆上,教人抬着下山。
段崇却不肯,说道:“我又不像你那么轻。”
傅成璧心疼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就坐一下的。”
段崇指腹拭去她的泪水, 低声道:“没事,只是看着严重罢了。”
傅成璧见劝不成,执意要扶着他下山去。
段崇虽然疼, 但惯来会忍;而傅成璧说是在扶着他, 却还不如说是教段崇抱了一路。
路上,段崇低头看着她乌沉沉的发和雪白的脸, 长睫沾着泪珠儿,润湿一片。身旁有微风拂过, 轻轻暖暖的,段崇茫然不知所思, 半晌,心忽地轻了起来, 尝试着往她身上移了些重量,将她抱得更紧。
傅成璧还以为他要站不稳,忙用上力扶住他, 眸子里全是焦急, 问道:“怎么了?疼?”
段崇眼里漾起淡淡的笑意, 但面容却仍是一派正经,朝她点了下头。
傅成璧左右找着可以休息的地方,让他缓一缓脚, 谁料回头的时候,他微烫的唇就已覆了下来。
傅成璧有些猝不及防,他也只是浅尝辄止。待段崇退了几分,傅成璧捂住自己的唇,睁着惊讶的眸子看向他,脸上腾地红了。
段崇声音温和得就像微风一样,“除了师父,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
段崇的忍耐力比旁人强上不止百倍,遇上甚么伤痛常是一个人咬着牙就捱过去了。他常是如此,也习惯如此。
可听完他这句话,傅成璧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脸上更烧得厉害。许久,她才小声嘟囔说:“这才算甚么?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段崇沉默片刻,“恩”了一声,将傅成璧抱在怀里,说:“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下了山,两人就一路直奔回鹤州城中,问了一处药馆去看段崇腿上的烧伤。
郎中在药堂里帮段崇处理伤口,傅成璧等在柜台旁,吩咐跟来的官兵去取一件新的衣裳来。
大约快小半个时辰,段崇才从药堂当中出来。傅成璧扶着他坐在一旁,又跟着大夫去拿外敷内服的药,又听大夫是怎得嘱咐的,来回折腾了一阵儿才算妥当。
出了药馆,这厢跑来一个府衙的差役,对段崇抱拳道:“回禀大人,坟山的火势已经扑灭,只不过……”他顿了顿,迟疑地看了段崇一眼,才如实禀告道:“只不过崔大人的尸首已经被焚毁,如若再验,可能有点困难。”
段崇问:“可查明着火的原因了?”
差役说:“据掘坟的几个兄弟说,他们刚刚打开棺材,正准备将崔大人的尸体抬出来的时候,尸体的衣服上窜起了火苗,继而整个儿竟一下全着起来。火势一窜三丈高,将他们的衣服都烧了,他们忙慌跑出来,不慎燃着了周围的荒草丛,这才酿成了大祸。”
傅成璧听出一些疑惑,“尸体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着火?”
差役也很纳闷,“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段崇冷声道:“告诉葛承志,就算是烧成灰,也要再验。让他即刻将崔书的遗骸送到府衙来。”
差役吓得打了个寒颤,低头道:“小的遵命。”
差役赶忙跑去给葛承志传信。段崇黑眸紧盯着他远去的方向,眼神愈发深不可测。
偏偏是在要开棺验尸的时候出了事,或许这崔刺史被杀一案当真另有隐情。
傅成璧和段崇又在医馆中寻到那几位开棺的衙役,据大夫说,五名衙役因为吸入过多的浓烟,伴随有舌苔发紫、脉象紊乱、心律薄弱等症状,结合来看,应当是赤金散中毒无疑。
赤金散是鹤州郡专供的一种药材,酌量少服是一剂良药,但若是燃烧起来会腾升出一种灰白色的浓烟,此烟却含有剧毒,吸入过量甚至会导致死亡。
赤金散的粉末遇光易燃,平常多封存在水油中,即便是入药也是以药液的方式。
段崇听这一番陈述,看来这崔书的尸体莫名其妙地着火应该就是赤金散在作怪。棺是第一次开棺,能将赤金散洒在尸体上,应当已经是入棺前的事。
崔书出殡下葬,前来吊唁的人肯定不会少,所以即便知道是赤金散,也难以探查出究竟是谁动得手。
段崇和傅成璧就在府衙里等,等到夜沉沉,葛承志才将崔书的遗骸运回来。段崇在一侧看着,由傅成璧记录,另一方由仵作勘验尸首。
由于火势发现得早,扑灭得也比较及时,崔书的尸体并未烧成灰烬,只不过尸表已经完全烧损。
满堂的人都忍着那股混着恶臭的焦味,然而仵作走了七八个来回都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他实在不知这样的一具尸体还有什么好验的。
段崇皱眉,勒令仵作退下,眼睛扫过尸首的每一处,这才抬眸问葛承志说:“当时尸体的致命伤是在何处?”
傅成璧在六扇门已经练出来了,面对此行此景顶多是有些不适。而葛承志则实在受不住这味道,站在门槛外不敢进来,捂着鼻子,半晌才回答:“好像是在胸上。”
段崇找到焦尸的胸腔位置,套着油布手套的指尖游移片刻,果然发现还残存一处细小纵深的伤口。段崇将崔书翻过来,可以确定是贯穿伤,一击致命。
这尸体要是静静躺着也罢,教他一翻动,其余人脸色一黄,一时喉咙作呕,疯狂跑出去吐了。
段崇却面无表情,勘验时发现尸体右手腕处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段崇探究片刻,哼笑一声,将尸体摆正放好,重新覆上白布。
他对傅成璧说:“崔书死前应当是先被放了血,等到气短之时,剑从胸膛贯穿,刺破心脏最终致命身亡。从手腕上的伤口来看,是刀所致,而并非剑。”
“一个人,两把兵器?”
“也有可能是两个人。”
傅成璧想了想,说:“重审宋澜生罢。”
段崇将手套搁在一侧,看向葛承志,说:“提宋澜生到府衙牢房,本官要亲自审问他。”
葛承志脸色惨白,一张口就想吐,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可否请大人在外头问话?”
段崇轻笑一声,待净了手后,一干人都走到了院子里。葛承志看着深深的夜色,不禁说道:“此时天色已晚,大人不如等明日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