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宁记——马蹄声凌乱
时间:2018-02-26 13:56:29

  年年如此,这一段儿最是锣齐鼓不齐,狼叫狗不叫。
  
 
第39章 异心
 
  吴祈宁面目狰狞地拽着刘工定下来最近所有需要进口的原料清单和安排出需要出口的货柜日期。盛年估量着手里钱紧,不让他们大规模进口屯料,说占压资金,拧眉瞪眼地说谁敢买出来三个月之后用的物料就拉出去喂狗。
  拉出去喂狗是胡扯的,但是会影响年底的奖金就是得不偿失了。
  于是生产部压力山大,吴祈宁、刘工、李工、许大爷四头对面,刺刀见红,咬牙切齿地敲定一切细节和时间。
  敲钉转脚,起手无悔,吐唾沫得砸出钉子来,那日程了说出来了就不能再坐回去。
  许大爷说:“说进口的东西指定按日子能给你进来,你可别想漏了还有别的,到时候可是没办法给你变出来。你可是算好了,超了预算大伙儿吃不了兜着走,谁也别想领过年的奖金了。”
  吴祈宁说:“出口的柜子来了就不能退,不能延期航班,不能有差池。这张定船的BOOKING就是春运的火车票,丢了就没了,晚了就废了!咱出口的过滤器,要是做不出来大家统统死啦死啦地有。”
  李工说:“你让国内赶紧把滤棉给我进过来,否则就来不及了。”
  刘工五官挪移:“进度大过天,晚一宿我就是王八。”
  吴祈宁拍板:“就这么定了!”
  刘工摸摸鼻子,觉得自己吃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亏。
  吴祈宁晚上特意给刘工做了一海碗的噶瘩汤,放香油的那种。
  越南没香油,这点儿稀罕物儿是上次韩毅回国的时候巴巴地背回来的,过安检的时候没少跟人家废话,自己打开盖儿还喝了一口。
  归了了,汗流浃背的背回来,为这个,吴祈宁轻易也舍不得放。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
  香油、榨菜、老干妈在越南都不好找,价钱翻番也是有人要的。
  人啊到哪儿也放不下这口吃,其实就这点儿出息。
  吴祈宁一边儿做法一边儿想,盛年把大伙儿招来一块儿吃饭其实是个挺高明的主意:粗一看跟战时共产主义似的。
  其实很聚拢人气儿,也不纯是做买卖,在外面工作的中国人,其实都有点儿骨子里的孤单……
  老祖宗一句话说得好:吃饱了,不想家。
  一帮一伙的在外面,也显得人多势众。
  你看他们一起吃饭的这伙子人,都挺亲的。
  身边有人大力地拍她的肩膀,吴祈宁回头看看,马来工程师李恩林笑眯眯地看着她:“美人,今天吃什么啊?”
  基本上敢出国混点儿事儿的人都有点儿本事,李恩林眉目端正,也算帅哥一枚,只是吃亏个子矮了点儿,跟吴祈宁差不多高矮,俩人站一起,真真儿的肩膀齐,是弟兄。
  吴祈宁反手递给他一碗噶瘩汤,李恩林一边儿吹一边儿点头:“好喝好喝。回头娶我们小吴做老婆。”这话说的半真半假,马来帅哥喜眉笑眼地看着她。
  吴祈宁朝他“嘿嘿”一笑,并没说什么。在越南工作的外国人,男多女少,平头正脸的妙龄女子就更不算多,自从来她来到这里,冲着这做饭的手艺,已经有三家儿人家儿跟她提亲保媒了,吴小姐那行情是空前的看俏。
  想到这儿,吴祈宁微微叹息:天底下喂不熟的白眼狼,大概也就是穆骏那一只了吧。哎,人家是修行的人么……
  当然了,在越南工作也不完全是做饭跟吃饭那么简单。
  吴祈宁也有一肚子的心忙眼晕,她也不烦别的,就腻味跟越南海关打交道,一幅理直气壮的大爷嘴脸,脸涩的跟长白山有一比,出口点儿货柜就跟卖他们家老底儿似的。可是给点儿好处,那就全不一样了,笑模样也有了,办事儿也顺了,有钱没钱两张脸,瞅着就让人那么膈应。
  别看你身在国外,可是逢年过节,三节两寿,孝敬这帮孙子的红包应酬是一点都免不了的。要说这越南不愧是中国的属国那么多年,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中国这点儿潜规则让这帮货摸得透透的。
  就这么孝顺着,还死性的要命,丁点儿不能改。不是不行,是不会,技术难度大。
  所以每次租船报关检查,吴祈宁的心都跟着提溜得老高,唯恐出点儿什么事儿。
  佛家说过:有感必有应。吴祈宁她妈说过:怕什么来什么。
  就这么千小心万小心,还是出事儿了。
  眼瞅着农历新年前最后一个集装箱拉过来了,这就要尘埃落定。吴祈宁刚坐办公室里喝口热茶,仓库品检的小姑娘“嗷”一嗓子,蹦起来一丈多高。
  吴祈宁带着阿梅冲过去一看,可要了亲命了:要出口的过滤器全包错了箱子了,高效过滤器全装的初效过滤器的盒子。
  一错就四百个,这一下儿就全乱了。这么文不对题的出口,就算美国人那儿能交代过去,越南海关一检查也说不清楚啊。看了看表,还有十八个钟头货柜必须到港,刘工还没说话,跟港口打过交道的吴祈宁急得脸都蓝了。
  抓过来包装组的小组长三堂会审,吴祈宁伸面沉似水,不怒而威,一拍桌子:“说!怎么回事儿?”
  吴大小姐身高腿长,在越南比一般男的都高,这会儿怒火万丈,自有一番气势十足。
  包装组的阿德吓得嘴都不利索了,一推六二五:“阿当。都是阿当干的!”
  阿当吓得都哭了,磕磕巴巴地求阿梅给他翻译:“是我,是我错了……”
  吴祈宁气得脑筋蹦起来多高,一个手指头摁着太阳穴,把桌子拍的叮咣五六:“有眼睛没眼睛啊,纸箱子上斗大的越南字写的明明白白的,你还往错里装。错一个也就算了,一错错四百。你诚心啊你!老板哪儿对不起你?还想干不想干了?你长眼出气儿的啊?”
  阿梅正在厂子里仗着吴祈宁的势力吆五喝六,这几句话干净麻利脆地翻译了过去,真真儿一点儿脸都没给阿当留。
  阿当一张小黑脸都胀紫了,喏喏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梅还没完没了,一手指着阿当的鼻子:“你说啊,你说话啊。怎么办?”
  姐姨神色不善地走过来,“啪”一声拍掉了阿梅的手,把阿当护在身后,横眉立目,指着吴祈宁的鼻子叽里呱啦叨叨了一番。这一顿嚷嚷之后,在旁边看热闹的越南同事立刻跟着变了脸,都有几分恨恨地看着吴祈宁。
  要说这领导和员工,无非也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的关系。
  一下子情绪就不对了,吴祈宁一头雾水地看着阿梅,寻思这老婆子嘚嘚什么呢?
  阿梅咽了口唾沫,讷讷地说:“阿当不识字。”
  吴祈宁挑了挑眉毛:“不识字?”
  阿梅说:“都……是你们……中国侵略者,打到我们的国家来,阿当的爸爸当年保家卫国,让你们中国人打成了残废,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子,其余的妹妹们也没法做事,爸爸死的又早,他怎么有机会去念书?你们中国人现在反而来骂他没……没有良心……”阿梅开始说的还有几分艰涩,到后来越来越顺,自己也觉得理直气壮,跟着愤愤不平了。
  吴祈宁几乎蹦起来:“这还是我的错儿了?他爸残疾在家没工作能力倒给他生出来那么多妹妹!”
  当即就有几个越南人变了脸色,阿梅撇嘴:“只有你们中国人生孩子当犯法的事情,拿小孩来勒索钱谁都知道啊。现在自己国家没人了只好来求我们帮忙做工。”
  一圈儿越南人哈哈大笑,脸色鄙夷地看着吴祈宁。
  吴祈宁有当时啊……真是啊……有好几分的张口结舌加上面红耳赤。
  这里槽点太多,她一时吐不过来。是非颠倒,黑白不分的感觉。
  仔细想一想才知道,敢情对于他们绝大多数在场年轻人出生前的那场战争,两个国家告诉民众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版本,各自都听来言之成理,两边都有一肚子怒火冤屈。
  而对于她脑海里已经既成定理利国利民为全世界人民缓解人口压力做出卓越贡献的“计划生育”政策,原来在别人眼里也是另有一番嘲讽奚落,这也是让她始料未及的。
  但是,但是这一切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十七个小时之后,这个货柜如果不能如期到港,可能再订到船就得春节后了。
  环顾四周,她身边站了一圈神色不善的越南工人。
  有一种其心必异叫做非我族类。
  吴祈宁缓了口气,慢慢地坐了下来。她寻思:好汉子不吃眼前亏。
  我不能跟他们打起来。
  深深吸了口气,吴祈宁抓住阿梅的手,让她慢慢地把她的意思翻译给大家听,这次吴祈宁说话态度和缓,摆事实讲道理:“刚才说话态度急切是我不对。但是,阿当把东西装错了,这很不好。如果这个货柜不能在明天早上之前拉到港口,这一柜子东西我们就白做了。美国人也不给钱,老板拿什么发工资?大家还要不要过年领奖金了?”
  这话一出,越南工人就安静了许多,也有人窃窃私语地埋怨阿当:“做事不小心,难怪领导生气。”
  看看人群有所分化,吴祈宁心里更加安定了几分,我邓爷爷说的甚好:发展是硬道理。
  工人大哥大姐们是出来挣钱的,又不是出来参加革命的,所以跟他们谈钱,必须谈钱!
  吴祈宁说:“为了让这个货柜按时到岗,为了弥补阿当犯的这个错误,咱们得加加班,把所有产品重新包装一下。要不然,大家的年底奖金就真泡汤了,当然老板知道大家辛苦,阿当的错不能大家担,加班是给加班费的,还有夜岗补助。”
  吴祈宁心里算了算,这个数字不算太过惊人,就算盛年不同意,从她的工资里支出去她也不至于太过肉疼。
  吴祈宁这个提议还是公平合理的,越南工人一哄而散,各自回去干活儿了,至于阿当犯错怎么办?吴祈宁心里有个算计,先让我过了这一关,等月底发工资的时候我再处置你不晚。
  知道包装车间吃紧,吴祈宁身先士卒带着阿梅跟着一起忙活着,十个人分两组,一波拆,一波装。四百多个过滤器的其实也好改,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吴祈宁掏出钱来,让阿梅出去买了十份儿最好的厂区晚饭回来给大伙儿换口儿。
  就这么着,最刁钻的工人也喜眉笑眼了。喜眉笑眼就好办了,吃饱了干活儿吧。
  忙忙叨叨十点钟,包完了所有的过滤器,叮咣五六装上货柜。眼看着货柜车头拉走了这个十二米的集装箱,吴祈宁深深地叹了口气:为了把事儿圆下来,我容易吗我?
  晃里晃荡地回了宿舍,才想起来今天没做饭。
  宿舍里灯火通明,厨房有隐约的香味儿,吴祈宁信步溜达了进去,看见盛年正眯着眼睛坐在那里读一本什么书。看见吴祈宁晃进来,他起身,开火,看意思是要煮面。
  越南的方便面清单无油,汤水透亮,即便是打一个鸡蛋进去,也是寡淡的感觉。盛年随手切一个柠檬,挤几滴柠檬汁进汤里,立刻酸香可人。
  热腾腾地端了一锅过来,香气氤氲,趁着盛年人高腿长,人帅面香,吴祈宁很是感动了一下下。盛年坐到桌边,稳稳地先给自己盛了一碗。
  瞬间的幻灭……
  吴祈宁抱着肩膀看着盛年,盛年回头斜睨吴祈宁:“自己拿碗盛啊,你又不是不能自理。”
  吴祈宁气鼓鼓地拿出来头号大碗,给自己盛了一满满当当,就给盛年留了一盆汤在锅里。
  盛年看她:“现在是不是觉得穆骏特好。这会儿准给你盛到碗里,端到眼前?”
  吴祈宁剜了盛年一眼:“甭寻思你恶心我,我就吃不下去了!”
  盛年啧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不了,我再煮一锅。”他慢条斯理地喝一口汤:“穆骏每回来电话都问问你怎么样呢。哦,他说了,替金姨问的。”
  吴祈宁嚼着鸡蛋看着盛年,寻思:拆伙的也是你,劝和的也是你,盛总您到底是意欲何为啊?
  让吴祈宁看的怪不得劲儿的,盛年瘪了瘪嘴角,换了个话题:“那个出错儿的阿当你预备怎么样?”
  吴祈宁脸上是波澜不惊:“无外乎是开还是罚两条路呗。”她也当了有年头的业务部主管,杀伐决断还是有些心得的,所谓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么。
  盛年莫测高深地摇了摇头:“小宁,其实你可以做得更好……”
  吴祈宁含着这口面,看了看盛年秀丽的面孔,她认真地寻思了起来。
  盛年站起身,幽幽地说:“怀柔远人,厚往薄来,所以怀诸侯也。”
  吴祈宁挑了挑眉毛,回头看着盛年。
  盛年拍了拍吴祈宁肩膀,意味深长地告诉她:“吃饱了,你刷碗。”
  说罢,他施施然回房,睡觉去了……
  盛年这番高论,当真代圣人立言,丁点儿不错。
  遥想当年抗日战争时期,毛主席开宗明义了论持久战的伟大纲领,说是要让日寇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道路指明白给你了,可是海在哪儿呢?
  那各村儿的书记就得自己领会精神了,是地道战,还是地雷战,都得因地制宜,各想高招。
  说到底,地道还得自己挖,地雷还得自己造,鬼子还得自己打。
  吴祈宁默默地坐在桌子边儿,心说盛年的这碗面真是……吃的心累。
  
 
第40章 仁政
 
  狠狠地又吃了一筷子面,吴祈宁回屋睡觉去了。
  洗个热水澡,把自己扔床上这就已经快十二点了。
  这怎么说都得算漫长的一天了。
  吴祈宁寻思盛年今天挺不是东西,于是也死了替他省电的心,遂恶狠狠把空调调到十六度,然后把夏凉被拉到鼻子尖儿,她快乐地闭上眼,就寻思自己已经回家了。
  一夜无梦,睡得香甜。
  到了次日早上七点半,吴祈宁才懒洋洋地起来洗漱,今天的事儿麻烦,麻烦得吴祈宁懒得面对。当然了,住在厂里也有这般好处,不必黎明即起,路途奔波,自然可以多睡一会儿。
  许大爷知道吴祈宁昨日加班很晚,特意站在她门口叫她起床。
  吴祈宁光手净脚地在屋子里描眉画眼,满嘴嚷嚷:“这就来这就来。等我画上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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