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也赶着回家做饭,放下公文就离开了。嬿婉先瞅瞅那一摞文件,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朱琳头疼道:“有人不太会使用汉字, 竟然用画画来表达意思,看来还是我们文化普及工作做得不到位。”
“先吃饭, 吃完了再谈正事,今天有腌制的鸡枞, 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嬿婉忍笑摆上碗筷, 招呼她吃饭。
桌子正中点了一盏油灯,昏黄摇曳的灯光照着她们的晚饭, 两碗米饭, 一盘炒得嫩生生色泽鲜亮的新笋,一个陶罐里腌着些菌子, 香味诱人。
朱琳先填了一口饭,又夹了些鸡枞放进嘴里慢慢品味,只觉得绷了多日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
“好吃!就是这个味儿!”她心满意足地咽下,又夹了块笋子咬得咯吱咯吱的。
“你今天不是去看着他们拉练去了么?怎么回来这么早?”缓解了饥饿之后,朱琳的精明也跟着回来了,问道。
正一粒粒咀嚼米饭的嬿婉停住了,眉头一拧,没好气地说:“还不是那些老师闹出来的幺蛾子,嫌下地干活有失身份,撂挑子不干了,老乡们呢,敬重他们是读书人,不好处置,正好我们拉练经过那附近,就请了我们过去主持公道。”
她唇线紧抿,摇了摇头,显然对那几个老师的观感很不佳。
这里从上到下,奉行的都是不劳动者不得食的政策,当初随云谈他们来到的那些文人里,心向农工党、认可党的政策的人已经先后入了党,得到了提拔,那些只是抱着不切实际的白日梦过来,想不劳而获的也没被闲置,农闲时教书,农忙时编入了各个生产队,也要做农活。
这些人本就是后进,不论贫富,在家时是一个指头的活儿都不做,哪里愿意下地,虽然分配到的活儿已经比要别人少了,仍是叫苦不迭,心里愤愤的,积郁久了,终于憋不住闹了出来。
她只这么一说,朱琳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她眉头也不动一下,平静地说:“该怎么办怎么办,我们这里不养大老爷。”
“我也是这么想的,”嬿婉笑了起来,“对了,姐,咱们派去各家那里的人都撤回来,不要紧吗?”
目前农工党和白莲教等反清势力的关系还算友善,朱琳光明正大地派了一批人到他们那里常驻,“参观学习”,最近因为各地绿营频繁调动,中央商量过后一致决定还是让他们回来,免得白白蒙受损失。
朱琳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撤,估计要给白莲教他们陪葬。”她略略沉吟,又道,“白莲教是跳梁小丑,各地起来反对满清的也没有几个好东西,一堆秋后的蚂蚱,先前能蹦跶起来,是清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旦清廷的兵马出动起来,他们的灭亡之日也就近在眼前了。”
“他们还不是你鼓动起来的,骗了人去送死,又在这里假惺惺的。”嬿婉笑道。
她的脸上正露出慨然之色,闻言不假思索笑道:“那可不能怪我,他们心里本来就火烧火燎的,不然也不能我轻轻一推手,他们就跳出去了啊。”
“都不是好东西,论算计,谁能算的过你,”嬿婉想了想,诚心诚意地闭上眼祈祷起来,“希望你们能争气些,别被人一仗就给打垮了,也好多给我们争取些时间。”
朱琳笑得不行。
饭后两个人又聚集到地图前,头对着头讨论起接下来的步骤来。
尽管两人之间早已经讨论过了无数遍,大的指导方向也定下来了,两人还是反复推论,力争做到最好。
而每一次新的讨论,都会带给她们新的灵感,新的思路。
嬿婉天生就长于军事,她的思路也偏向怎么才能更好的达成军事目的,而朱琳天生就偏向政治思维,习惯从整个局势一盘棋去看待问题,两个人进行思维碰撞,往往都能让自己感到惊喜。
“我想的是,从这儿出去,到这儿、这儿,最后在这儿与敌交战。”嬿婉拿指甲在地图上游移,划出几道浅浅的印子,最后手指重重点在一个地方。
她一说起军事上的事情,态度就和平日里截然不同,神态严肃,双目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有股格外挥洒自如的气派。
朱琳低头,凝神看着地图思考,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抬头道:“这个计划,是不是太冒险了?”
“想获得大收益,哪有不冒险的?”嬿婉抱起手,还残存着稚气的脸上,神色格外沉静,“打仗本来就是搏命的事儿,想一点儿风险不冒,最后铁定吃个大亏。”
“唔,你是老军伍了,本不必我多说,只是咱们培养出这点儿人来不容易,能带回来的,还是要多带回来几个。”朱琳道。
“我省得。姐,我办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吗?”嬿婉动手卷起地图妥善收好,这地图是才赶出来的,都是同志们不辞辛苦用脚丈量的,珍贵得很。
她拿出茶罐子,沏上两碗浓茶,已经做好了陪朱琳熬夜工作的准备。
“我身上事多,也没能到下面去看看,咱们推行的男女平等政策,下面有没有什么抵触?”朱琳吹了吹茶沫,问道。
她是最上头的人,底下人肯定会本能的在一些事上或多或少的瞒着她,她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一一分辨,嬿婉就成了她了解民情的一个重要窗口。
嬿婉当然不会为了外人来骗她,她想了想,答道:“不好说,一个地方一个风俗,有的地方,女人受压迫受奴役的情况本来就不太重,对咱们的政策持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而有的地方根本不拿女人当人,对抗情绪激烈,导致当地的干部很难做。”
她又补充道:“不过在这种事情上,妇联倒是比当地的干部更上心,也更有办法,妇联的负责人选得好啊。”
朱琳知道得比她多:“妇联的负责人是孙大姐,她为人最古道热肠,是个很明事理,也很有觉悟的人。她出身不错的,当初她父母死了,丈夫变心,要毒死她另娶,她把丈夫捶杀了,不愿为那个畜生偿命,为逃避官府抓捕入了深山,之后才跟了我们。”
听了朱琳的介绍,嬿婉惊叹道:“真是个奇女子!我竟然没认识她。”
“别把古人都看轻了,清末那样死气沉沉的社会,都能孕育出那么多英豪天骄,何况是这会儿?”朱琳笑道,“不说孙大姐了,就是红巾,虽然看着毛毛躁躁的,做起事来不也很靠谱吗?”
嬿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搂着她的胳膊,将头靠在她肩上,没话找话地问:“姐,你为什么这么急啊?咱们本来可以多准备几年,至少等热武器在军队里普及了、跟着咱们的老百姓更多的时候再打仗,不是更好?”
“真是傻念头,”朱琳乐不可支,“你当这是玩游戏吗?普及热武器,怎么普及?跟欧洲商人买吗?”
她沉沉叹气,眉眼间却尽是锋锐之意:“战争,说到底,还是由人来操控的。真要拼枪炮的数量,咱们怎么拼得过一个国家呢。”
“所以说,还是以小博大?”嬿婉想到了去年从欧洲商人那里买来的大炮,感觉自己摸清了她的思路。
朱琳笑着点点头,说:“皇太极说过一番以小国伐大国的话,我认为很有道理。”
皇太极是旗人的偶像人物,他的种种事迹,嬿婉从小就听过许多,经朱琳一提,她马上就想了起来。
先伐枝叶,后伐其身……她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八个字,隐隐有了一丝明悟。
“白莲教他们已经打了头阵,虽然无法真正动摇清廷的根基,至少也昭告了天下,动摇了人心,这也算是伐其枝叶了,”嬿婉琢磨着,笑了起来,看向朱琳,“等白莲教不行了,就该轮到咱们去‘伐身’了是吧?”
朱琳含笑点头。
“我看白莲教他们支撑不了多久,咱们最好这就开始准备起来。”嬿婉说。
“你放心,我们今天的会议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不过咱们能力有限,后勤上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希望你们多体谅。”朱琳道。
嬿婉点了点头:“管后勤的和泉已经先一步和我们沟通过了,后勤方案也是我们双方一起商量着定的,挑剔什么也不会挑剔这个,你尽管放心。”
她又笑道:“而且,这几天连少年团那里都不训练了,全在老师的带领下帮着厂里女工给我们晒干粮、做鞋子,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朱琳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上下一心,众志成城,这是最大的好事。”
第40章 清穿女的混战10
到了四月, 军队终于整编完成,一万新兵齐齐整整在平地上列队, 由农工党书记朱琳亲自授旗。
朱琳神色庄重,双手托着鲜艳的红旗, 郑重地将之交到了旗手手里。旗手立刻将旗帜高高擎起, 只见红旗在风中猎猎飞扬,左上角有个夺目的黄色标志,仔细一看,那图案就像镰刀和锤子交叉在一起。
“同志们,大家好, 我是朱琳, 今天,我们正式成军了……”
嬿婉一身军装站在前列,耳中听着朱琳的讲话, 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却渐渐模糊了,她用余光扫过四周。
在军队外围, 本地的老百姓静静地站着那里,一张张或淳朴或茫然的脸上闪动着光辉, 所有的眼睛都望向朱琳。
他们的眼睛里, 是希望吗?是追随吗?是信赖吗?她不敢多看。
就在这样严肃的场合里,嬿婉竟然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冒出了冷汗。黏腻腻的汗水沾湿了手指, 很不舒服。
但她已无暇顾及这样的小事, 因为真正让她惊奇而惶恐的是,她的内心在动摇。
她听见心里有个声音静静地问自己, 你做好准备了吗?
你是否真的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像一个真正的领导者一样,将这么多人的希望背负在肩上?你能吗?
你能吗?
不用多余的回答,她手心的冷汗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
仿佛直到此时才突然明白,这次和以往她参与过的那些战争不同,她不再是一个悲情的反抗者,也不再是有一个强盛国家作为后盾的天才将军。
这一次,要求她作为领路人,作为开拓者,作为走在最前头的人。
披荆斩棘的是她,顶风冒雨的也是她。
你行吗?你能做到吗?
这里的每一个士兵,都认识她,都是他们的父母殷殷交托到她的手中的,而可能就在不久之后,此刻还鲜活动人的生命就只能剩下一抔黄土。
真是太平日子过得太久了,骨头都生锈了。嬿婉为自己突如其来的伤感文艺在心里狠狠地自嘲了一把,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朱琳的讲话上。
朱琳并不是个啰嗦的人,公开场合尤其如此,嬿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只剩了一句结尾陈辞,说完之后,她就退下来,以目示意嬿婉接上去说话。
嬿婉的话比她更少,与其说是讲话,不如说是一个表态。
散场后,嬿婉跟在朱琳后面,把自己突如其来的软弱说了。
本以为朱琳会取笑她,可她猜错了,朱琳不仅没有笑,还温柔地抱了抱她,安慰她说:“除了战争狂,没有人会喜欢战争的,你的想法没有错。”
就这么一句话,却仿佛驱散了心头的阴霾,她不觉露出一个深甜的笑。她绝不会知道自己当时的笑是多么软甜。
朱琳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时代的重任在你肩上,年嬿婉同志,努力吧!”
“定不辜负首长的期望!”嬿婉举手敬了个礼,随后就离开查看军备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就一直在军营里四处打转,不仅是查看后勤准备的衣食是否充足,也是在安抚士兵的情绪的同时,观察他们的思想状态。
结果完全不出她所料,新兵蛋子该有的表现他们全有,倒是少数的老兵表现得泰然自若。这些老兵多是党员和基层军官,跟官府打过多年游击,心理素质杠杠的。有他们带着,整个集体的情绪还过得去。
这天傍晚,嬿婉照样巡视军营,到了一个地方,竟然看见一个班的营地都是空的,进去一找,全班都挤在一个房间里,有蹲有半蹲,全都盯着火上一个瓦罐看。
嬿婉完全能猜得出正背对着自己的这些人的目光有多么热切。
如果瓦罐有灵,早就叫他们看得羞愧得自爆了吧?
她伸脚踢了踢外头蹲着的一个矮个,放冷了声音:“在干什么?”
所有人顿时大惊,忙慌慌的回头看,见是她,更是惊得肝胆俱裂,连声音都发颤了:“年、年帅……”
“这是什么?”她不理会手忙脚乱站起来向她问好的诸人,径直拨开他们走到那个罐子前,低头看了看。
“扇贝、瑶柱、鸡、鸽蛋、火腿……料够足的啊!还学会腐败了,哪儿来的?”她的利目向四面一扫,问道。
尽管被她扫得遍体生寒,众人还是僵直地站在原地,你挨我我搡你,挤挤推推的,谁也不肯先开口。
嬿婉双手抱胸,就这么看着他们,也不出声催促,就这么等着。
半晌,一个小黑胖子颤颤悠悠过来虚抱着罐子,说:“年元帅,这个、这个是我们私下弄了吃的,属于、属于私人物品……”
他越说声音越小,但吃货的毅力支撑着他不肯后退,热切的目光仍然黏在瓦罐上。
在瘦削的嬿婉面前,他的身躯却似乎缩小了,就像一叶在狂风暴雨中颠簸的小舟,马上就要被吞没。
他的兄弟们一面为他默默地伸出大拇指的同时,一面也为他抹了一把心酸泪。
谁知下一刻,就听嬿婉笃定地说:“这个罐子,就是你弄的吧?”
众人齐齐惊异,忍不住集体把目光投给了小胖子。
小胖子不好意思地说:“是,元帅,是我弄的。我、我喜欢吃东西,这个是北边才流传过来的菜式,又是典型的南菜,我没吃过,就、就弄了和大家一块儿尝尝。”
嬿婉沉默了,眼前这道菜,明明就是佛跳墙!她敢打赌,这绝对和京里的那几个人脱不了关系!
“不只是北边传过来的吧?”她眯起眼睛炸他。
小胖子张开了嘴,低下头哼哧了会儿,才说道:“说了您别生气,这个菜,据说是京里一个亲王的小老婆做给他的,亲王尝了说好,又叫厨子做了待客,这才流传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