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垂着头暗恼昨晚酒后失态,萧辞的话她一个字都未听进去,瞅准空隙一瞬间移形换影脱身而出,与他隔离三尺之距,她可不想萧辞把昨晚之事亲身演练一番,心下一横施了一礼“冒犯之处,望王爷海涵。”
“以后不要喝这么多酒了。”
院落青石阶旁放置了一个湘妃竹编制的书箱,里面密密麻麻散乱的排着松落的竹简,字迹斑驳,偶有虫蛀。
景皓翻捡了不到三刻钟就颇有些不耐烦的拿起一截雪梨花枝虚招比划。
此时只闻轻微的脚步声,一紫袍男子并一黑衣男子并行而入,青鸾正在假山侧的一泓清流边清洗着雪梨花,旁边放着一个硕大的翡翠荷叶圆盘,晾晒着清冷干净的花瓣,起身站起就着腰间的帕子拭了拭手。
扶黎则在另一侧清洗着毛笔砚台“司马将军竟然出狱了?难不成又是大祭司的功劳?”
“天胤?”
“恩”青鸾点了点头“除了大祭司谁人可以更改皇上白相定下的旨意,你帮我清洗雪梨花,我去沏茶。”
隔着一段距离,萧辞白衣锦袍,领口袖口用金银丝线密密绣着窃曲纹,天胤宽衣长袍,紫色的发带只在末梢松松系了一个结,行动之间,衣袂翩飞,仙风道骨,司马云朗不过是习武之人惯穿的黑袍宽衣窄袖,不以为意的朝着萧辞说着什么。
一刻功夫青鸾沏了一壶上好的雀舌,茶香袅袅微微感觉有些热,捻起翡翠荷叶盘中的几片雪梨花瓣放在了茶盏里,独独空出一盏滚烫的热茶。
扶黎会意,一一奉茶,不过几步路的功夫茶冷的恰到好处,司马云朗豪爽的喝了几口“别有一番滋味。”
萧辞笑着摇头“对牛弹琴,我这茶算是糟蹋了。”
“塞外粗鄙,有水喝就不错了,谁有闲情逸致去喝茶,有那闲工夫不若校场比武来的痛快。”
天胤喝了一口把茶盏放在青石案上,打量了扶黎几眼,目光转到雪梨花树上又是如那晚一般佛陀般清心寡欲的模样,超脱于世。
“你有何打算?”
“我的性命不在你掌握之中吗?”司马云朗戏谑的说道“这些年风餐露宿,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正好我可以好好睡上十天半个月。”
他打了一个哈欠,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把外袍的一角掖在了腰带之上,回座之后怡然自得的翘起了二郎腿,朝着里屋吆喝了一句“青鸾,本将军一早没吃什么东西,上盘点心压压饥。”
端起桌上的茶一口饮尽“你这杯子太秀气了,给本将军换个大碗。”
眼珠一转看到一旁的天胤无趣的说道“有没有肉啊,本将军去祭祀府以后就没的吃了,同和尚似得吃斋念佛,阿弥陀佛。”
“得,佛祖可不收你。”青鸾端上来一盘玫瑰酥笑着说道“大碗是有,但茶是没有了,肉是有,可我只请公子的朋友。”
“伶牙俐齿的丫头。”司马云朗拿起青鸾递过的大碗走到木桶旁边豪气干云的舀了几碗水咕咚咕咚喝的一滴不剩,用袖口擦了擦嘴边的水渍。
“秦谦是你亲自带回来的?”
“是,建业戈壁红尾坡。”司马云朗安静的说道“万箭穿心,刀伤剑伤,没有一处好地方。”越来越低沉的声音压抑不住的悲愤。
“仵作可曾验尸?”
“军医所验,金针刺脉而亡,一招致命,刀伤剑伤不过是死后伪装的假象。李述金针暗器独步江湖,善用的金针皆在尾侧有一个小小的八字。
内力过脉,逼出金针,确系李述惯用的金针,若不是李述那一日与我形影未离连我都忍不住怀疑秦谦死于李述的金针暗算之下。”
司马云朗苦笑着说道“秦谦武功习于陇上朱雀使,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气,能在他剑下走上百招的人寥寥无几,何况一招致命,除非那人是他最不需要防备的人,李述金针暗算合情合理。”
“陇上朱雀使木府?”
江湖上行侠仗义,扶贫济弱的木府秦少侠竟然是秦谦?
陇上武学乃五湖十六国正统武学,门风严禁,分青龙使李府,白虎使王府,玄武使武府,朱雀使木府,四大家族相互制衡统一,皆受命于陇上云府家主,乃正统武学的泰斗,连带着四大家族的首席弟子在江湖也颇有威望,秦谦乃朱雀使木府的首席弟子一招致命她也没有这个把握。
萧辞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她眼中洞悉了她所思所想的江湖纷杂关系,接着司马云朗的话继续说道“秦谦身边不曾有亲卫尾随?”
“建业告捷,他一向又是世家子弟的爱玩心性,只说寻访戈壁中的海市蜃楼,只带了刘骏一个亲随,半道上派遣刘骏回营取酒,身边不会再有其他人。”
司马云朗攥紧拳头重重锤了一下青石案“建业告捷,秦谦惨死,回京遇伏,金殿鸣冤,通敌叛国,这场仗打的我毫无还手之力,主动出击或是被动防御都会受制于人,白维…”
“白相行事周全大公无私自会好好查访清楚所有线索不是吗?”萧辞一语打断司马云朗的话不咸不淡的反问。
日头慢慢有些毒了似乎已接近午时,他手中的茶盏茶烟袅袅,依旧是热气腾腾的模样。
“是。”司马云朗咬牙切齿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其间天胤一直一言不发,似乎比起他们的谈话他对雪梨花更有极大的兴趣“大祭司,事关社稷,你就一点也不关心?”
通敌叛国之罪分明是旧事重演,在场诸人谁又能真正的置身事外,萧辞轻咳了几声,脸色似乎慢慢变得越来越差,扶黎自屋内拿来那件鸦青色羽缎大氅披在他的身上,顺道把手炉安置在他膝上放好。
天胤手心躺着一朵残败的雪梨花淡淡的说道“天理循环,道法自然。”
“云朗恐怕要在府上叨扰几日了。”
“恩。”天胤虽然是不温不火的态度总算让萧辞安心不少,他既然应承下来司马云朗总不至于再有性命之忧。
☆、雾里看花
入夜时分,一道黑影闪进缻铃轩,浓郁甜腻的花香,寂清无人的内院,一地月光。
翻墙落地,只觉耳间一阵劲风袭来,她下意识的躲避,腰如柳枝点抚落花,右掌自斜后方击出,快如闪电直击他的脖颈,树影婆娑,凭着习武之人耳力极佳的直觉过了不下几十招,不分胜负。
就着他反击的掌风顺势后退,指尖折了一支金丝海棠花枝,剑影无形伴着巨大的落花屏障兜头向他袭来。
他袖口滑出一把折扇,纸扇轻摇,步法招式变幻万千,待细看之时伴随着海棠花瓣逶地,她的花枝正刺他的胸口,而他的折扇则在她颈侧旋了一个圈飞回了他的掌心,眉眼含笑看着她。
她大惊收了花枝“王爷,你怎么来了?”
“招式狠辣,快如闪电,不留余地,你是个不错的杀手。”萧辞穿了一件宽衣窄袖的黑袍,依旧覆着半张银白色的面具,黑带束发,额间垂着一缕随风掉落的发丝。
看惯了他平常白衣翩然,超凡脱俗,温润如玉的模样,此时哪里还有半分病态,利落潇洒,亦正亦邪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望着她。
“承蒙王爷谬赞。”皎皎月光下正对上那双幽深如古井的眸子猛然有一股不知名的情绪自心底开始发酵,酝酿,蔓延至五脏六腑,眼眶微微泛酸。
“我并不需要杀手。”
他语气温和在这样月光如水的夜晚无端多出几分缠绵悱恻之感“以后不需要以命搏命,技不如人就逃。”
她怔愣在原地,逃么?自她成为杀手的那一天,这个字已经从她的脑海中彻底清除,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怎么?武功这般出神入化于轻功一门不善?”
她摇摇头甚少呆木朦胧的模样,萧辞眸含星光手拿折扇在她额头轻敲了一下,她微微皱眉揉了揉额头,含嗔带怒的瞪了他一眼。
他心情甚好戏谑的回看了她一眼,两两相望,扶黎率先投降急走几步低声道“走吧!”
走至殿外她方才发觉有些不对劲,缻铃轩无一人把守,雕栏玉砌,金玉华盖,灯火通明,只闻虫语,安静诡异的可怕。
停下步子瞧着内殿挂满了紫色流苏洁白的纱制宫灯,下首紫金莲花盏上手腕粗的蜡烛点满了整个大殿正中间置着一个乌木棺材。
萧辞步伐未停淡淡说道“今夜缻铃轩不会有人,天胤言冤魂未散,摆了往生阵法,祈求月神护佑。”
步至正殿,一掌推开上方的棺盖,一阵陈年腐朽的檀木香扑面而来,宓妃依旧是晨间她所见到的模样,茶白色舞衣,绿牡丹簪发,神色安详。
扶黎手法娴熟快速的检查了一下,无所获,验尸结果与白日无疑,萧辞盯了一会绿玉牡丹问道“你为何会有清毒?”
扶黎惯有冷淡的面容微微一滞继而神色如常“我一江湖朋友一向以研究毒花毒草为乐,无毒不欢,清毒不过是他送我不值一提的小毒罢了,清毒提炼于四十四种毒花毒草,是以对花草并不具备任何毒性,反而是滋养之物。
若宓妃果真死于清毒,宫斗暗算,那末布置成百花案的案发现场,显然是将计就计亦或做给有心人看的。”
空气凝滞,虫语渐停,一切宛若静止的画图安静诡异的可怕。
“来了。”萧辞检查着尸身头也未抬的问道。
扶黎脊背发寒转过头去这才看到一身着黑衣斗篷的女子袅袅婷婷迈步进殿,宽大的斗篷遮住大半张脸,带着黑色面纱,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对着萧辞颔首一礼。
“景皓怎么让你亲自来了?”她走至棺木面前担忧的看了一眼萧辞,及其自然的抓过萧辞的手腕把了把脉,才稍稍安心。
她手腕戴着数十个虾须嵌各色玉石的银镯,每只在底端皆垂着一个玲珑精巧的铃铛,行走之间却无声无息。
抬腕举至宓妃的额间,念念有词,铃声大作,纷纷开始激烈的颤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急欲破铃而出,手腕缓慢的移动,自额间移至脚尖。
一刻功夫铃声渐停,她抽出一枚银针刺破了宓妃右手中指的指尖,而后才收针回道“与巫蛊并无关联,生前从未有人对她施蛊,体内也并未残留蛊毒。”
扶黎顿感失落双指点向她的额间,一点红梅泣血的红,惨白的毫无血色的一张脸,那朵红梅花仿佛一个烙印,红梅花蕊?
凝聚内力自宓妃的胸口缓缓上移,一滴鲜血自额心沁出“额间逼出的鲜血为黑红色,确实是中毒而亡无疑,那么这朵红梅花是宓妃死后所为?”
“顺水推舟的技俩用的不错。”女子冷哼一声。
扶黎皱眉思索捻起一片金丝海棠花瓣“还有这落花,何必多此一举?”
萧辞平静道“杂则乱,乱则错,也许这会是一个契机,漏洞。”
“死于清毒却与百花案的案发现场的种种细节不谋而合,既是百花案,宓妃之死本就是有迹可循的普通命案,究竟哪个才是雾里看花?”
“宫廷自有宫廷的解决方法,清毒一案总要细细查清楚才好。”
羽墨盯着绿牡丹看了许久,伸手欲拿,被扶黎一把阻止“清毒通过指甲侵蚀速度更快。”
掏出帕子仔细的把宓妃鬓角的绿牡丹取下,一股熟悉的幽香传来,似曾相识似乎在什么地方嗅过,绿牡丹脆生生的躺在淡紫的帕子上,竟比前几日还要水灵几分“第一朵绿玉。”
羽墨摇头笑着说道“这倒是奇了。”
绿牡丹颜色翡翠通透玉琢一般,高巍的回禀言犹在耳。
绿玉初开第一朵为翡翠色,次开颜色稍淡,这竟然是第一朵绿玉牡丹?
淑妃算是彻底洗脱了嫌疑,这般细微的小细节难为那人思虑周全“凤栖宫第一朵绿玉初开,而腾龙阁最后一朵绿玉已经凋零,那末只有宸华殿的第一朵绿玉…”
“那倒未必,保存一朵牡丹花而已,法子多得很。”羽墨微微打了一个哈欠“公子,我先回去了,此事我会暗中查访。”
“万事当心。”
她眸光上上下下打量了扶黎几眼,眼角微勾隐入夜色之中。
今夜有太多无从而来的熟悉,就连这陌生女子她也无端感觉有几分熟悉,甚至有一股莫名的敌意。
萧辞已经盖好棺木“走吧!”
梨花落只在阶旁打了一个小小的宫制纱灯,明灭不定,雪梨花依旧铺了一地。
凉夜如水,月光如一层纱幔薄薄铺了一层,萧辞停下脚步坐在院内的青石案上看着月亮,眉心微皱。
她轻手轻脚打帘入屋拿来白狐裘,他接过披在身上折扇在青石案上无节奏的敲打“如今有什么想法?”
扶黎坐在一旁随手把一案的雪梨花瓣笼在一侧,然后捻起一朵摆在中间说道“杀害宓妃的因由。
欣贵妃狠辣果断,肆意而为,她没有理由这般大费周章毒害宓妃,淑妃那晚一直与我在一起她也没有时间动机。
嫌疑最大的丽嫔,她有杀人动机却没有作案时间,那末其他诸位小主宫中所有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嫌疑。”
萧辞饶有兴趣的模样,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咳嗽了几声,示意她继续。
她又捻起几朵雪梨花按照次序依次摆列说道“此案疑点甚多,一、宓妃为何赠送白色舞衣与丽嫔单单是存着看好戏的心态?若白色舞衣真为皇上不能触摸的逆鳞,丽嫔获罪依着皇上的性情自会追查到底,一旦查出难免受到株连,为了一个威胁并不大的丽嫔断送所有的恩宠?
二、宓妃幽禁,丽嫔被打入冷宫,宫禁森严她们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的碰面?二人明显发生争执,若真是因为白色舞衣之事,丽嫔夜深无人前去质问无异于自取其辱百害而无一利反而会被宓妃反咬一口,但明显最后的结果不欢而散似乎是谈判未决,不合情理。
三、为何宓妃会去紫微殿?她因淑妃获罪与她势同水火,平常鲜有往来,绿玉牡丹也许是宓妃无意之举却被有心人大做文章,一箭双雕,那末宓妃所簪的绿玉究竟是出自什么地方?
四、昨晚你我恰巧都不在宫中,淑妃也出了宫,碧纹情急之下撒了谎,然今儿佐证她确实看到晶玉斋外殿有人祭拜而且替淑妃力证,碧纹拜谢之时今儿说她虽看的不清楚但一角越缎绣锦自是宫中主子才有的。可见是宫中的小主,为何偏偏在昨夜前去拜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