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奕大祭司亲合八字的手书,一直被父王收着,以便日后做个见证。”
萧玦接过白绢扫了一眼并未说话,天胤俯首下拜清清冷冷道“泓月认主,她虽沦落烟花柳巷,仍为清白之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诺千金,何况柳府门楣绝不辱没月宫半分。”
凉槿怔愣片刻,亦恭恭敬敬俯首行礼,紫袍遮住她大半身躯,露出一角碧色“自家破人亡之日民女孤苦无依,颠沛流离,帝京寻亲难见大祭司一面,今日蒙大祭司不嫌,遵从师命,履行婚约,迎我入门,此生无憾。
民女自知如今的身份配不上大祭司,愿自请解除婚约,生祭月玄阵法,入地府面见父亲也对其有个交代。”
“皇上,柳相门生刑部尚书王越亦做了旁证,先帝也曾道是难得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的好姻缘,好事成双,皇上不若下旨赐婚,也算慰藉柳门一门忠烈,成全柳相与玄奕大祭司的遗愿。”
柳至是,宣化十二年状元及第,从翰林院学士官至当朝宰相,为官期间,清正廉洁,刚正不阿,是孝帝时期有名的贤相。
宣和二年十一月,左迁至江兴担任两江总督,宣和三年九月,乌蒙国大举进犯江兴,内忧外患之际,柳府一门忠烈死守都城近一个月,孤立无援,殒命江兴。
玄奕大祭司与柳至是亲订的婚约,逍遥王为见证,眼下虽死无对证,也不得不让萧玦慎重考虑,他不耐的斜睨了二人一眼,拂袖起身摆了摆手“既然如此,容朕想想,明日早朝再议。”
“谢皇上。”天胤平静无波敛袖起身,凉槿全身无力几次欲挣扎着起身皆狼狈的跌坐在地上,他冷着一张脸俯下身子把她拦腰抱起,浅淡清和的檀香充斥着她所有的感官。
素白消瘦的指扯着他的衣襟,略一思忖瞄,抬袖擦拭着他下颌的鲜血,那双悲天悯人的眸子略微暗了暗,对着众人点头一礼,抱着轻如苇叶的她沿着九曲木桥隐入荷花深处。
微风吹过,铺天盖地的荷叶似绸纱般波澜起伏,红泥火炉中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溢出的泉水浇在木炭之上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萧珩自称身体不适起身告辞,萧玦与白媚儿前去拜见太妃刘玉瑶,一时静谧无言。
萧瑀瞪着眼睛咽了一口口水,两口饮尽早已凉透的茶水,惊魂未定的嚷道“还好凉槿是柳相之女柳眉,与天胤少时订下婚约,即便皇兄不喜,咱们稍稍透出一点口风,翰林院、礼部那帮老顽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可惜了五哥……”
“谁说凉槿便是柳至是三女柳眉?”
他目瞪口呆疑惑的望着扶黎结结巴巴的问道“不……不是吗?明明是二哥亲口说得。”
扶黎俯下身子替换了他怀中的手炉,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之上与之十指交叠,萧辞抽出一只手把她鬓边掉落的一缕发丝捋至耳后,珊瑚珠耳坠滑过指腹,冰凉如水“去吧!”
无需她多言,他似乎总能一眼洞穿她心底的想法,扶黎眼中含着夏日细碎的阳光,明亮耀眼,忍不住打趣了一句“明明是谎言偏偏说得一本正经,义正言辞的让人毫无反驳的余地,滴水不露。”
“二哥,不会吧!都是假的?”
萧辞点了点头淡淡道“我随口编的。”
“啊?编的?!”萧瑀对于如此不可置信的结果感到欲哭无泪,喃喃自语道“这算不算欺君……”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处有处有还无,裕小王爷,公子既然说是真的,那便是真的。”景皓环着双臂凉凉的补了一句。
……
灌木深深,常春藤爬满青砖黛瓦,青石板尽头的月洞门旁,凉槿扶着紫薇花树对着天胤说着什么,粉紫色的花瓣簌簌落了满身,天胤负手而立静默不语,临走之前冷漠疏离道“明日我会派人接你过府一叙。”
凉槿抬头望着繁密的紫薇花枝愣神许久,待扶黎走近,她极力隐忍着眼睛中泛起的泪花嗫嚅道“二宫主,对不起,我连累了你。”
“怎么?剑阁的人岂会如此轻易死去?大不了我和凌波去月宫救你,不过虽是阴差阳错,与你而言却算好事。”
扶黎拂去她肩膀上的花瓣,郑重其事道“凉槿,其他诸事我大可一力承担,只是剑阁追查起来我别无他法,勿论天胤是何用意,他既在萧玦面前允诺娶你,必会回护与你,你于剑阁而言就不会成为一颗弃子。”
凉槿从怀中掏出一枚用手帕包着的蝴蝶镖,狭长的丹凤眼恢复以往的锐利“萧珩与魔音谷往来甚密,文府、宁王府、白府皆有蝶魅暗纹的信笺。”
“你……”
“他既弃了我,自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干脆利落的一句话亦如她敢爱敢恨的性情,死心,殇心,再无留恋“沐公子迟迟未至,不知何事耽搁了行程?”
“你让凌波派人把能消得痕迹都消了,能瞒一时是一时,你可想好真要嫁于天胤?”
“他若娶我便嫁!”
“那好,柳眉卷宗一事你自行安排,务必万无一失。这几日怎不见你们入王府寻我?”
凉槿扬眉一笑“逍遥王府如今莫说剑阁暗卫,连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逍遥王护你可护得紧。”
……
藕香榭,檀木门半开,屋内隐隐有说话的声音传来,提裙踏门而入之时,一抹艳丽的桃红映衬着一方素白格外刺目。
丹蔻指甲纤纤素手不着痕迹的从萧辞手腕处略过,侧首起身理了理素色纱衣,浓密的云鬓之中一根极其普通的通心草银簪若隐若现,柔声对萧辞说道“表哥,媚儿这便回宫了,你好生保重身体。”
扶黎躬身行了一礼,待白媚儿走后,萧辞伸手摘下了覆在脸上的银面,揉了揉额心。
她放下铜盆,手指顺着绣着银色暗纹的白袍外沿缓缓滑至腰腹处,用手指勾开了衣带,厚厚白色绷带遮盖处,纵横交织的伤疤触目惊心“疼吗?可需换药?”
“你舍不得真正伤我,伤口并不深,休养几日便好了。”
“贵妃娘娘有句话说得是不错的,王爷身体抱恙,理应避府休养。”扶黎绞了帕子,扯过他的右手慢慢擦拭,心底涌起一股无名的情绪。
在她绞了第十几次帕子依旧握着他的右手擦洗时萧辞忍不住往回缩了缩手,她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望了他一眼,继续绞帕子淡淡道“还没有洗干净。”
萧辞勾唇轻笑把手伸入青铜盆,用皂角慢条斯理的擦洗了足有一刻钟,侧头问她“可满意了?”
“勉勉强强,我再去端一盆温水。”
☆、悠长
转眼到了八月初, 茶靡花事了,菊花初绽时,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萧辞身体恢复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扶黎的预料,欣喜之余不安与恐慌每每让她精神恍惚,这才是真正的开始吧!
“想什么呢?”
萧辞未覆银面, 虽还是原来的眉眼稍作易容之后容貌普通,极淡极淡,过目就忘,缎带束发, 麻衣白袍, 抽过她手中的青檀木梳帮她梳理着散乱的长发。
“你怎么穿成这幅模样?”
修长的指穿过墨发挽了一个单髻,挑了一支素银兰花簪斜插在发髻上, 附在她耳边轻笑着问道“为夫陪你出去逛逛如何?”
“真的?”黑眸中掩饰不住的欢喜雀跃,拉着他便往外走,不是王爷, 不是杀手, 仅仅只是两个普通人, 他……应是知道她的心愿吧。
“不是要去锦绣坊查看凉槿姑娘嫁衣的进度吗?天将转凉,正好帮你做几件入秋的衣衫。”
常青藤爬满青砖矮墙,伸出墙外的石榴花枝结了两个拳头大的青石榴, 花枝纤弱,颤颤巍巍在空中摇荡,从丛野菊花打了花苞,沾着未干的露珠, 阳光和暖,炊烟袅袅,鸡叫狗吠,行人三三两两闲话家常。
扶黎月白衣裙,腰间系着豆绿宫绦垂着半块玉玦,裙裾绣了一朵盛开的绿牡丹,手中拿着用荷叶包着的半块米糕啃了几口,踮起脚尖递到萧辞口边努了努嘴。
萧辞就势吃了一口,软糯可口,隐隐有丝清淡的荷叶馨香,打小她似乎就极爱这些坊间的吃食点心,伸手拂去她额前的石榴花枝。
走到吹糖人的摊铺前,扶黎兴致盎然的俯下身子看了又看,萧辞对着摊主笑道“大伯,我们要一只兔子。”
“得咧。”老大爷手法奇快,金色的糖团在手中膨胀变化,转瞬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已插在芦杆之上。
萧辞抬起衣袖擦了擦她嘴边的米糊糊,扶黎接过糖兔子笑着问他“你不嫌我脏兮兮的污了你的袍子啊?”
“夫不嫌妻丑。”
“那你不嫌我丢人?”
“习惯了就好。”
她从他手中接过两枚铜板递给老大爷,掏出帕子擦了擦他袖口沾染的米糊糊嘟囔道“还是嫌弃了,一会分你半只糖兔子。”
“夫人温婉贤淑,落落大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国色天香……”
她舔了一下糖兔子,甚是受用,抿着嘴在一旁偷乐,旁边一个卖杏子的中年老妇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夫人真是好福气,这位公子脾气可真好。”
她挑了挑眉略带羞怯的看了萧辞一眼,扯着他的袖子走到一旁的摊铺前,俯下身子低头挑拣着地上新摘的杏子“大娘,我家相公样貌、品行、学识、家世、脾性样样都是最好的,当年说亲的把他家的门槛都踏破了,不知让多少姑娘害了相思病,如今出门我得看着,省的他平白无故又惹了桃花回家。”
中年妇人用围裙擦了擦手,把她挑好的杏子用麻油纸包好,笑着道“夫人与公子郎才女貌,般配的很。”
“是吗?旁人都道我俩是天作之合呢,谢谢你,大娘。”扶黎笑起来眼角往上勾起,眉若远黛,面若桃花,眸中荡着细碎的晨光,多给了不少铜板。
那人一一清点之后把多余的钱又还了回来,被萧辞摆手制止“大娘,我家夫人甚喜你家的杏子,这些赏钱你便收了吧!”
妇人眼睛一转,会意一笑,又捧了不少杏子装在里面“酸儿辣女,夫人这胎准是一位小少爷。”
“不是……”
“谢过大娘了。”扶黎一语未落萧辞扯着她起身,她把手中未来的及吃的糖兔子送给了妇人身边一直盯着她看的娃娃,勾着他的手指,指尖摩挲了一下他的掌心有一层厚厚的粗茧。
杏子肥厚多汁,她咬了一口龇牙咧嘴的又吐了出来,萧辞伸手接过她吐出的杏子,好笑的看着她“好酸。”
待她说完对视上他深沉的眸子仿佛意识到什么,耳根发烫。
槐荫巷角,古槐参天,少有人行,萧辞俯身吻住了她的唇瓣,她轻启朱唇配合的吮住他的薄唇,舌尖探入她的口中舔了一下她的舌,她微微战栗垂放在他身侧的手不觉捏紧了他的衣袍,抱着的杏子骨碌碌掉落了一地。
浅尝辄止,萧辞声音低沉沙哑在她耳边轻笑道“是挺酸的。”
锦绣坊位于锦雁城中心的正南方,八月十四月神灯节,八月十五中秋节,是以八月初家家户户门前皆挑起一对灯笼,门角插着各色蜀葵,打眼望去丁香色、豆绿、鹅黄、雨过天青、秋香色、银红、靛蓝……各种颜色交织晕染,繁花簇锦,一派喜气洋洋之色。
扶黎出示了王府令牌,早有伙计殷勤的把他们请到了内院,摆上茶点,着人把嫁衣取了出来。
正红嫁衣保留了月昭服饰的样式,宽衣窄袖,腰带用金银丝线绣着蝴蝶牡丹,边缘滚了一圈的回月纹,一圈三寸余宽的长条垂至脚踝坠着细碎的金色流苏,每条之上花式纹样皆不相同,可见做工之繁杂。
月昭族嫁娶,惯用白衣紫纹嫁衣,但当今圣上赐婚,忌讳白色,只能换成正红嫁衣只保留了月昭嫁衣的纹饰。
扶黎拂过金线牡丹,金线在阳光的映照下似乎有了温度,灼热刺目,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指节几不可查的颤了颤,蜷缩了一下指节“着人送去清影山庄,待柳姑娘试过之后,看看有无修改的尺寸。”
“好,我这便差人去办。”店中掌柜一双小眼睛被满脸肥肉挤得只看见一条缝,精明圆滑,对着一旁的萧辞问道“近日新到一批蜀锦,客官可要长长眼?”
“我们还有事,改日吧!”扶黎对着掌柜客套有礼的笑笑。
院内一架相思子,郁郁葱葱的浓绿中有些枝叶已经泛黄,颗颗相思子簇拥其中似胭脂血泪,她怔愣着出神了片刻,歪头对着萧辞笑道“我想让你陪我多走走。”
出了锦绣坊,沿着正道逛逛停停拐到回巷买了一包藕粉桂花糕抬目便看到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景皓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等在城门口,扶黎微微蹙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萧辞吹了一声口哨,赤骥长嘶一声从景皓身旁脱缰而出,他轻攥缰绳潇洒利落的翻身上马,转身对着她伸手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扶黎握住他的手稍加借力似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轻飘飘便落在马背之上,两个人贴的极近,浅淡的白梅墨香,温热的体温,她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舒服的阖上了眼睛。
原来有朝一日真的可以变得如此柔弱,依偎在他的怀中追风赏景,累了便阖目睡上一睡,这世间纷纷扰扰再与她无关。
萧辞双手攥着缰绳完完整整把她环入怀中,低头问道“困了?”
长睫微微颤了颤,唇角勾起一点弧度摇了摇头“真好,都不用自己骑马。”
萧辞并未说话,脊背一僵,环在她腰间手臂微微收紧“小懒猫。”
赤骥缓缓而行,扶黎不经意侧目扫过回巷巷口,垂柳掩映下一个戴着黑纱斗笠的女子在帮景皓拭汗,手腕上数个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银色手镯格外醒目。
京郊秋日,蔬果飘香,谷穗累累,谷田中裹着藏蓝色土布的稻草人随风摇晃,雀鸟骤起,沿途有不少花椒树,远远近近簇簇花椒缀在绿叶之间似春日红花,扶黎眼看不远处的柿子树上挂满金黄的柿子,自腰间掏出一枚梅花镖递给萧辞“我要吃柿子。”
椒香袭人,微风拂面,她浑身软软的倚在他的怀中,舒服的一根手指头也不愿意动,萧辞一勒缰绳,轻笑道“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