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皱皱眉, 总觉得这样太张扬,不过懒得置喙, 便问:“那王善保家的,大太太怎么处置了?”
平儿悄声说:“我听说那天老太太气得胸口疼,又不敢张扬叫御医,二太太尚且不曾请罪, 大太太反倒成了替罪羊,叫把王善保家的叉出去,说要把一家人都赶出去,一分银子也不许多拿。奶奶您在屋内睡觉不知道呢,整个大房的人都在看热闹。”
她也不喜欢王善保家的,一个奴才总摆出主子的谱,没脸没皮的,拿起银子来一点也不手软。为老不尊。
平儿尚且如此想,邢夫人就别说了。所以王善保家的这会是当真没了半点脸面。她当初是为的讨好王夫人才说那些难听的话,但是显然王夫人并不领情,虽然喜欢她说的话,却毫不犹豫地把王善保家的推出去当了替罪羊。
她和贾元春道:“你大伯母很不像话,连下人都这样没脸没皮的。咱们总发达了,如何也是亲戚,怎么能将话说得那样难听?”
贾元春是她生的,却是老太太养大的,对母亲的性子并不熟悉,只是本能觉得不妥,“那姑母如何说了?”
王夫人假惺惺地道:“你姑母为人宽厚,不会和下人计较。”又说要看看小外孙。
贾元春没理会她后头的话,只是冷淡地道:“母亲可知我今日的处境?”
王夫人一愣,说:“娘娘圣宠加身,诞下皇子,荫蔽家族,我们都记得娘娘的好。”又亲自接过了侍女手中的梳子,给贾元春梳着头,说,“宫中但凡有事,你不要计较,也该多去皇后娘娘处请安。太子虽然由她抚育过一些日子,到底不是亲生的,如今太子失宠了,就是你的机会……”
贾元春轻声说:“娘。”
王夫人没听见,还在继续说:“你弟弟的婚事,也该继续看着,先头我听说那个昭宁郡主性子很是泼辣,怕是不成了,宝玉性子软和,总要娶个贵女,也要温柔恭谨的为好……”
贾元春轻轻地按住了王夫人的手,说:“娘。”
她淡淡地道:“你们不用想了。圣意难测,我不会用孩子的性命去赌,哪怕太子……太子没落了,也是正统,更何况后头还有几个更年长的皇子。”
王夫人急道:“你这孩子!谁叫你赌了?皇上正当壮年,自然最忌讳年长的皇子,小殿下最得他的喜欢,怎么就不能……”
贾元春厉声喝道:“娘!”
王夫人一愣,闭上了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她虽然和贾元春不亲,但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她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女儿会违背自己的意思。更何况这也不仅仅是她的意思,更是整个贾家、整个京城所有与贾家息息相关的人家的意思。
皇帝太无情了,让他们这些原本依附于太上皇的人家不复当年荣光,想要不没落,拥立一个将来的皇帝是最值得的买卖。太子年长,心思深沉,这些年也不曾与他们亲近,正好在这个时候,小皇子出生了,无疑是给了这些人家一剂强心药。
贾元春不去看她,转头说:“宝玉的婚事,我仍然会看着,只是别的事情,你们就别想了。”出了那档子事之后,她和太子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蚱蜢,绳子断了,他们都得死。何况,她一点也不想拿孩子的性命去做赌注。
王夫人说:“你是我们贾家的女孩儿,当年倾尽家族之力送你入宫,为你盘算谋划,不是为了今天你的这句话的。”她说话显见的带上了脑子,“元春,你真以为,你不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不做吗?”
贾元春攥紧了手指,回头看她,淡声说:“你是我母亲,你也要逼我?”
“宝玉还只是个孩子。”王夫人说,“没有我们娘俩的谋算,宝玉怎么办呢?”
宝玉宝玉宝玉,又是宝玉。长姐如母,贾元春本来也是真心疼爱这个幼弟。只是这会儿,她只觉得讽刺。她道:“宝玉软弱天真,还不如家中几个女孩子能担当重任,所以我们这些女孩儿,嫁人牺牲,只是为了他?”
她由宫女扶着进了内间,把王夫人晾在外头。
许久,她身边的大宫女才过来同呆若木鸡的王夫人道:“贵妃娘娘说了,今日她身子不虞,还请太太先回去。明儿便是小殿下的洗三礼,还请借府上宝二爷的宝玉一用,去去晦气。”
王夫人听到这里,这才放下心来。元春没有怨她,也没有怨宝玉,这就好了。至于别的……时日还长,慢慢劝说也未尝不可。
小皇子的洗三礼自然办的极尽奢华,史太君携着王夫人等人都去了,贾宝玉也借出了他的那块通灵宝玉。洗三礼乃是在中饭后举办,皇帝很给面子地来了,常年卧病在床的皇后也拖着病体来了,一时间后宫妃嫔居然来了个十有七八,穆贵妃却没来。
洗三用的盆是铜盆,皇家只是华丽些,与民间倒差别不大,再在里头注入槐条、艾叶熬成的汤,皇帝带头往里加一勺清水,再放些钱币或是珍惜的宝物,谓之“添盆”。自然没人能越过皇帝,所以大家袖子里头都备着起码三件添盆的首饰,看皇帝如果放了奇珍,便挑出最好的来添盆,皇帝如果只放了寻常物件,他们便不拘随便拿些金子银子也就罢了。
皇帝只参加过先头太子的洗三礼,那会儿元后才去,他也没有什么心思,忘了自己添盆放了什么了,所以这时候等到收生姥姥悄声提醒,才回过神来,随手解了身侧配着的一块玉佩。皇帝的随身物件,除却弥足珍贵外,更见用心。众人见了,吉利话就纷纷往外蹦,差点把以这个为生的收生姥姥给比下去。
史太君因为辈分,只在皇帝后头添盆,随后才是皇后。皇后过了,就是王夫人这个亲外祖母了。她添了好些物件儿,又小心翼翼捧出通灵宝玉来。
那通灵宝玉浸泡过的水能化解邪煞,众人是都知道的,因此纷纷称赞贾宝玉有心了。众人将那宝玉四处传阅一遭,只见其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众人纷纷啧啧称赞。皇帝也笑道:“早听元春说有个衔玉而生的弟弟,果然不是俗物,往后也该多到朕这边走动,横竖是亲戚,也别疏远了去。”
说罢,便亲手接过了那块通灵宝玉,放到了铜盆之中。
贾元春在屋子里头听说了外头的事情,姣好的面目上一丝表情也无。
良久她才吩咐说:“你一会儿去外头看看,那些添盆的物件是长辈们的心意,不要给那收生姥姥拢去了,另外抓些银子赏她。”婢女应声而去,没一会儿捧着一托盘的东西回来了。
这里头有皇帝随身挂着的玉佩,也有那块通灵宝玉。
贾元春伸出手指将宝玉握在掌心,又说请何太医来。
夜色将暮,众人都要散了。王夫人今天被好一通恭维,喜气洋洋的,隔着帘子同贾元春道别了就要离去。反倒是史太君记性比她要好得多,提醒道:“去把宝玉拿回来。”
王夫人这才想起来,吩咐身边的丫鬟去找,然而玉钏回来却道:“那收生姥姥只道这些东西她都不敢拿,已经交给了娘娘身边的宫女了。”
贾元春隔着帘子很惊讶地道:“我不曾叫人拿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王夫人顿时慌了神。可提那收生姥姥来问,叫她指出是哪个宫女,她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人,审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这青天白日之下,那块通灵宝玉,竟然如同平白消失了一般。
廊下何赤暇见了里头的混乱,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地往外走。明月初上,将他一身月白色的袍子照得冷冷清清的,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仙人,将宫中的喧闹抛在了后头。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你们提前猜到的剧透我都不会回复
但是等我写到那里的时候你们可以吱一声我给你们发红包哈哈哈哈哈
☆、第九十一章 节外生枝
贾宝玉的通灵宝玉不见了, 后宫中上上下下也一宿没睡, 光顾着找玉了。皇后面子上客气, 到了后头已经不耐烦, 贾元春看出来了,便吩咐王夫人等人先回荣国府。
王夫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谁非要害我的宝玉?宝玉没了这玉,可怎么活啊!”
贾元春再三劝说, 到后面终于也厌烦了, 只是淡声说:“你们与其在这儿着急,不如先家去。”
王夫人还想说话,被史太君喝住了。这么翻天倒海的闹下来,往日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也见了疲态,她想着贾元春行礼, 道:“如此, 这件事情便托付给娘娘了, 只盼娘娘能够可怜我们,早日寻回宝玉。”她看着贾元春, 欲言又止。
老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情和贾元春脱不开关系, 但是碍于尊卑,她也不能说出口。
贾元春却用客套的话打发了他们:“那是自然。”
趁着宫中还未宵禁, 贾府众人出宫回府。贾宝玉早已睡下了,恍惚听见外头的动静,翻了个身又睡去。
王熙凤本是睡眼朦胧,她是年轻一辈的媳妇儿, 今日便未曾跟着进宫,睡梦中听见众人回府的动静,也不曾起身,却忽然只听二门上传出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将凤姐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穿衣服往王夫人处来。
彼时史太君等人方才回府不曾坐下,也听见了这丧音,本是发愁之际,都纷纷心惊肉跳,只因才出了通灵宝玉丢失之事,反倒并不觉得如何伤心。
贾宝玉从梦中听闻这消息,立时来见了贾母,说要过去,贾母不愿同他说通灵宝玉丢了,只是沉下脸喝道:“大晚上的,外头风又大,他那里又才死了人,地方不干净,你小孩子家家的干净,最容易被鬼神缠上,如何能去?”
贾宝玉红着眼睛道:“老祖宗,你让我去吧。我若不去,心里难受得很。”
贾母唯恐他难受是因为没了玉,如何肯放?一时吵吵嚷嚷的,贾母最后强硬叫人送宝玉到怡红院回去。贾宝玉在房间中总觉得奇怪:老祖宗以往这些小事莫不顺着我,我劲儿见她们神色也颇凄凉,难道是出了别的事情?
一回生二回熟,他既然敢跑出贾府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大观园的墙实在不高,林琯玉一个人能翻三座。不过对于贾宝玉这样的公子哥儿来说,翻墙却不容易,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树上跳下去,还崴了脚,趁着月色,往记忆中的宁国府去了。
……
月黑风高,贾宝玉找不到宁国府的方向,凭着记忆走了一段路,才知道自己走的是后门。
后门却没有小厮守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晚上家中出事躲懒去了。贾宝玉就抬起手,刚打算敲门,门却从里面开了。
两个人从里面走出来,都穿着黑衣,一个瘦弱如弱柳扶风,一个却婀娜多姿玲珑有致。这两个女子都用黑纱蒙着脸,脚步也很轻,一和贾宝玉打了个照面,双方都是一惊。
“可卿……”
尤三姐立时出手如电,扼住了贾宝玉的脖子。她看向秦可卿,问:“你相好?”
秦可卿才从虎狼窝里走出来,对于“相好”这两个字有本能的厌恶和抗拒。她看了贾宝玉一眼,摇头说:“不是。”
尤三姐虽然会一些拳脚,但是还没到能徒手拧断一个人的脖子的地步,听完秦可卿的一句话,右手指缝之中就又银光一闪。秦可卿心知她要杀人灭口,忙道:“且慢!”
尤三姐不耐烦地道:“不杀了他,咱们今日的行踪就要被透露了。”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放松手上的力度,那贾宝玉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挣扎着却挣不开,已经渐渐的快要翻白眼了。秦可卿生怕罔害了一条性命,急切地道:“咱们先带着他走,公子不曾说杀人,只怕节外生枝。”
听他这么说,尤三姐才撒手。贾宝玉捂着脖子眼泪汪汪地咳嗽,说,“你们——”
秦可卿怕他再乱说话激起尤三姐的杀心,连忙掏出手帕,利落地捂晕了他。
然而两人赶路已是不便,如何运走贾宝玉又成了个问题,还好这会儿有人前来接应,听尤三姐三两句说完了缘由,便扛起贾宝玉,又说了一句跟上,众人便踏着月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后头的宁国府。
接应的人把人带到了王家的府上,在王颀的书房前停下了。王颀手中正拿着一卷书,听到动静就开了门,见比预料之中多了一个,微微挑眉。水溶懒洋洋在一边添油加醋,说:“唉呀这不就是当初想吃你家小姑娘嘴上胭脂的那个贾宝玉吗,趁现在没人知道的时候杀了岂不妥当?”
王颀:“……”
他吩咐把贾宝玉给安置到一个地方,回身让秦可卿和尤三姐进书房。他冷冰冰地道:“他要吃了,早没命了。”
水溶莞尔。
尤三姐和秦可卿一进屋就跪下了,等这两人说完话,秦可卿从怀中掏出一叠书信,举过头顶。王颀单手接过,却是双手递给了水溶。
水溶叫起,慢吞吞地看完了着几封信,问:“这信怎么在你这里?”
尤三姐淡淡地道:“今日贾蓉又来找我姐姐,我灌醉了他,从他身上搜到的,请秦姐姐抄录了一份。”
水溶好奇说:“这么多字,你怎么抄录的出来?”
秦可卿垂眸,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我管家之时,因不放心底下人做帐,常常亲手抄录一份留档,久而久之,便有了这样的习惯。如今殿下救了我,雕虫小技,倘或能够帮上一点忙,也是我的福气。”
她实在是个很会说话的女人,而且很懂得分寸,一个忠心能干的下属和美貌聪敏的女下属之间的界限实在是暧昧,她却牢牢地把握住了,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水溶很是玩味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抬头很严肃地说:“多多。”
王颀:“……?”
水溶说:“我觉得你应该向秦姑娘学习一下,如果你对我能够更客气一点儿,不要动不动对我动手,说话的时候不要怼天怼地怼空气,我们的合作会更愉快的。”
王颀说:“下辈子吧。”
他看向秦可卿,说:“我这处人多眼杂,先叫人送你到安全的地方。日后若有事,自然会有人来吩咐。”说罢击掌叫人来带她出去,又说:“贾宝玉失踪久了也是不妥,也先送到琯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