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咒一声,淑妃强打起精神,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鬓发,站起身来正要出门去迎。一个高大的身影迈着大步走来,来人剑眉星目,古铜色的面庞上沾染了夜的深沉。
对方来的太快,几步就到了跟前,接连一天的神经紧绷让淑妃向来敏捷的反应大大打了折扣。眼中来不及掩饰一瞬错愕与不耐就这样直直映入乾嘉帝眼底。
失态只在一瞬,下一秒,淑妃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仿佛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在擦肩而过之时风吹起薄纱,露出一丝真容,转瞬即逝,寻觅无痕。乾嘉帝眸色幽深,如鹰隼般犀利地锁定在淑妃身上。
淑妃裙摆微移,上前迎接乾嘉帝顺势挡住了他往内室走的步伐,鬓上滢滢珠光折射入乾嘉帝眼中,他眸光微闪,淑妃清冷如玉的面庞已在眼前,她淡淡道:“臣妾恭迎陛下。可巧李贵妃已回宫去了,走了约摸一刻钟。不如……”
淑妃话音一落,乾嘉帝身形一顿,果然挪回了迈向内室的步子。太阳穴处突突直跳,淑妃满脑子想着打发走乾嘉帝,好生休息一番。偏偏乾嘉帝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非但没有急匆匆离开,反而绕过她径自寻了上位坐下,“即使如此,不如朕在此歇息一会。”
“太医为李贵妃把脉,诊出有喜,此乃宫中第一例喜脉,臣妾恭喜陛下了。”淑妃站在原地未动,微笑道。你的心尖尖有喜了,你要当爹了,还不快去看看,在这赖什么!
“爱妃有心了,”乾嘉帝端起宫女奉上的香茶,凑在鼻尖闻了闻,“信阳毛尖,爱妃果然有心,朕甚是喜欢。”
“皇上喜欢就好。”淑妃压下不耐,淡淡道。
乾嘉帝颔首,啜饮一口便放下了,对着一旁端茶欲饮的淑妃笑言道:“朕记得,爱妃从前不喜毛尖,嫌其味道清香有余醇厚不足。”
乾嘉帝嘴角挂着笑,眼底却是一片冷然。
似是随意问出的一句话,淑妃眉心一跳,心中困顿应付之意烟消云散,她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眼睑下垂,端正挺直的肩膀松垮了几分,宽大的袖摆随之下滑,仿佛什么强撑着的东西倒塌了。如葱手指保持着触碰茶盏的姿势,乾嘉帝探究的目光如影随形,良久,淑妃才开口,声音里搀了几分苦涩:“从前是从前,人总是会变的。”说着她缓缓抬头,眉眼之间的疲惫感挥之不去,周身环绕着的历尽千帆的沧桑气息似乎出自灵魂深处。
明明是同一个人,给人的感觉却大相径庭,就像是一只强横的螃蟹,卸掉所有盔甲,露出柔软而真实的躯体。让人心生怜悯之余,不由得……信任。
信任,乾嘉帝咀嚼着这两个字,手指无意识把弄着手上的扳指,有趣有趣。他倒想看看眼前的这只“螃蟹”还有几层伪装。
低垂的眼帘下遮挡着的是一望无际的平静,淑妃思索着乾嘉帝信了几分,摩挲着茶盏的手猝然被一股力量抓住。不假思索地,她手中用力一掰,意欲脱离,手中力道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化解,并施以更加强劲不容退缩的力量。
淑妃猛地抬头,跳跃的怒火点亮了一双眼眸,冲破层层寒潭,生机勃勃。
乾嘉帝心头一跳,有那么一瞬失神。
他很快反应过来,假装没有注意到淑妃一闪而逝的怒火和瞬间僵硬的身躯,犹自握紧她的手,嗓音低沉中带着一丝愧疚,“双双,这些年是朕忽略了你。你放心,朕以后……”
“皇上!”淑妃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她试图抽出被禁锢的手,冷着脸道:“皇上多虑了,臣妾没有受委屈。皇上信任臣妾,命臣妾代掌凤印,将后宫事务交予臣妾处理,便是皇恩浩荡,臣妾已经十分满足了。”
淑妃想将手从乾嘉帝那挣脱,乾嘉帝偏偏握着。她施一分力道,他再加一分力道,总有法子让其动弹不得。无声的较量缓缓展开着。
“拜见陛下,拜见娘娘”不知何时一个小宫女走了进来,看见两人交握的手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紧接着低下头,说道:“娘娘,浴汤已经准备好了,您看……”
淑妃这才想起几个刻钟前吩咐的事情,正要说声知道了,就被乾嘉帝抢了话头,“原来爱妃准备沐浴,朕批阅了一日奏折,正好累了,不如……”
“恭送陛下。”淑妃抽回手,目光隐有寒意。
乾嘉帝静默不语,就着手中茶盏饮茶。
跪在地上的小宫女身体忍不住颤抖,陛下莫不是要发怒了?
乾嘉帝放下茶盏,瓷器碰撞的清脆响动让空气中多了几分不安定。
“爱妃果然甚知朕意”他眼底泛笑,“朕正好累了,不如先回宫休息,改日再来看望爱妃。”
乾嘉帝大步流星向门外走去,忽而转头,笑言,“茶不错,朕喜欢。”
烛火噼啪一声,火光摇曳,火光下淑妃唇畔的弧度渐渐落下,眼神说不出来的漠然。
在这样一个晚春的夜晚,微燥的风从四面八方传递着一个讯息,那热烈而势不可挡的夏季要到来了。
☆、第二十九章
六月的暖风微醺,即使是艳丽逼人的牡丹也不得不面临花势渐衰的窘境。
夏衫替了春衫,后宫却还是那个后宫。
一样的莺莺燕燕,一样的君王罔顾。
赵州桥的烦恼却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唐渡变了。
要说具体是哪里变了,赵州桥也说不清楚,就是一种违和感。
比如两个人一起吃饭,赵州桥给他夹个菜,以往唐渡面上虽有嫌弃之色,总归是会吃掉,别别扭扭的样子逗得赵州桥眉开眼笑。可这次唐渡看着盘子里的菜,连看都不敢看咬着筷子笑的赵州桥,手一抖,筷子砸到盘子上,椅子往后一蹬,人就跑了个没踪影。
还有一点就是唐渡突然变得特别怕热,赵州桥靠近一点,他就热的小脸发红,咕嘟嘟冒着热气的那种。赵州桥把分例的冰块分给他,这家伙倒好,脸黑的跟锅底似的,到了从鼻孔发出一声冷哼,留下赵州桥原地懵逼。
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赵州桥眼睁睁看着"小家伙"和她越来越生分,绞尽脑汁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求助淑妃。
淑妃听了,沉默半晌,才问:"你当真不明白?"
赵州桥盯着淑妃陡然变得高深莫测的神色,一脸悲壮地点了点头,"您告诉我吧,我承受得住!"
淑妃被赵州桥的表情弄得忍俊不禁,美人一笑,风华无限。她抚摸着赵州桥柔顺的黑发,声音不紧不慢却极具信服力,她轻轻吐出三个字,"叛逆期。"
赵州桥恍然大悟。
淑妃还友情附赠应对方法,把赵州桥糊弄的一愣一愣的,直道姜还是老的辣。
淑妃一个眼神飘过来:"嗯?"
赵州桥立刻改口,讨笑道:"啊呸,是美的辣,您最美了。"
得知"真相",赵州桥如释重负,离开的时候步子飘飘的,就差没连蹦带跳了。
留在原地注视着赵州桥的淑妃,露出一个慈母般"和煦"的微笑。
另一边"被叛逆"的唐渡不知为何背后一冷,打了个哆嗦。
第二天早上,照旧是吃饭环节。
唐渡照旧埋头吃饭,赵州桥夹了一只小笼包,仔细打量,表情有几分故作的浮夸,她自言自语道:"哇,这个小笼包绝了,这褶子多好看,味道更是绝佳,来来来,快尝尝。"
唐渡表面上低头吃饭,一只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翘起,留意着赵州桥的动静。听到赵州桥的感叹,他先是嘴角一抽,随后暗自在心里琢磨一会赵州桥夹给他他一定不能失态。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不是小笼包,是陷阱,勾引他变得不由自主心潮浮动的陷阱。
唐渡这些日子一直躲着赵州桥,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他一见到赵州桥,脑海中就不自觉地浮现出那夜的场景,想起她莹润的唇,红红的像带着晨露的红樱桃,咬一口肯定甜甜的,还有那亮晶晶的眼睛,灿烂若星辰,一眨一眨的,如果那里面盛满了他的身影会多么美妙。这些联想让他辗转反侧,半是震惊半是羞愧,他对自己会产生这种下流的念头感到难以置信,这样的他和那些流连花楼的浪荡公子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自己会因此沉醉失了节制。他不敢吃她夹的菜,那若有若无的清香让他忍不住臆想,仿佛他吻上了她的唇,轻轻的,像羽毛,飘进心里。单是想想,他就忍不住身体的颤栗,唯有落荒而逃。更别提和她有什么身体接触了
门人眼中孤傲自持的唐师叔弟也逃不掉一个"情"字惑人。
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握住筷子的力道加重,唐渡双唇紧抿,全部心神绷成一根弦,等待着拨开赵州桥递来的食物的那一刻。
"不要客气,这很好吃的。"赵州桥清脆明快的声音淌入耳中,有心人红了耳尖,轻浅了气息。
"使不得,使不得,主子,您这……奴才自个儿来。"
赵州桥眼睛弯成月牙状,笑眯眯地安抚着捧着小笼包不知所措的小太监,"慢慢吃,不着急。"话虽如此,在自家主子乌溜溜一双笑眸的注视下,小太监捧着手里犹自冒着温热气息的小笼包,欲哭无泪,顶着不知因何而生的寒意,快速将手里的热乎玩意儿囫囵吞入腹中,冷热交织,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味道。
"啪嗒"!
赵州桥循声看去,自方才起便安静坐着的唐渡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美得雌雄莫辩的面庞。赵州桥的视线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转移,少年人摊开的掌心赫然躺着一双木箸,已被拦腰折断。如果赵州桥此时细细去看,就会发现少年人掌心沾了些许粉末,风一吹,便无了踪迹。而那木箸的断裂处竟是对不上的。
"不好意思,手滑"唐渡如是说。
赵州桥干笑两声,正要说话,便被一声响亮的嗝给打断了。始作俑者小太监双手捂住嘴巴,眼睛因惊恐而睁大。赵州桥眼疾手快,趁他要下跪之前把人赶走了。
走出去十来步,赵州桥和唐渡还能听见小太监那一声又一声有节奏的打嗝声。
见赵州桥久久凝望着小太监的背影,唐渡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气冲冲地朝反方向离开。
孤家寡人赵州桥:……
赵州桥还没得及拉着唐渡深入贯彻以毒攻毒的策略,就被从天而降的一块巨石给砸蒙了。
自古皇帝的生辰便被赋予浓重的政治意义,不单各地藩王要入京朝觐,其他国力不如大周的附属国也会派遣使臣来贺,借此联络感情。乾嘉帝的生辰在七月中旬,因而及至六月就陆续有使臣藩王入京。
几日前高调入宫的安平王便是其中一位。安平王周其熠是乾嘉帝最小的叔叔,也是先皇最疼爱的弟弟。昔日夺嫡何其激烈,这位安平王看似置身风波外,又偏偏在一些重要事件中留下影子。若说他有称帝之心,却在旗鼓相当之时任由大皇子也就是如今的乾嘉帝登基,自个儿则在蜀地封地逍遥自在。若说他无意皇位,可他偏偏在皇子们斗得你死我活之际踹上某位一脚。
无论乡野朝堂中如何议论这位安平王和乾嘉帝的恩恩怨怨,至少表面上乾嘉帝还是要敬着这位皇叔。尤其这是安平王自乾嘉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入京,往常万寿节都是安平王世子代父前来,虽然解释了是因为安平王世子堕马受伤无法前来,但看在有心人眼里总有几分耐人寻味。
赵州桥早在安平王入宫时便听足了八卦,据说安平王此次献上的贺礼除了晃花人眼的金玉宝石外,还有一头狩猎时捕得的野兽。野兽身形笨重且凶猛异常,故而走水路来京,需些时日才能到达。安平王作为叔叔都送了这么多东西,身为皇侄的皇帝自然要回赠些东西才能表示叔侄情深,皇恩浩荡。赏赐之事本不需乾嘉帝本人操心,自有礼部办理,偏偏安平王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安平王说了,别的他都有,只是王妃爱花,蜀地王府恰好缺几盆菊花。乾嘉帝心道几盆菊花而已,有何不可,大手一挥,痛快允了。然后麻烦来了,安平王指明要的几种菊花皆是珍品中的珍品,整个大周朝都难寻,且从远处运往京城,只怕途中便已枯萎。礼部实在为难,禀明了乾嘉帝,委婉表示只能从淑妃娘娘的国色天香园中才能寻到了。乾嘉帝心知又被皇叔下了套子,心里气的牙痒痒,但天子一诺,怎么着抵得上十座泰山。
乾嘉帝如何厚着脸皮向淑妃讨要菊花,且按下不表,结果是淑妃乾嘉帝皆大欢喜。
本以为事情到此便了结了,没成想在天香园移植菊花的过程中又出了问题。
工匠们居然在牡丹花丛下挖出一具女子骸骨。
深宫之中的阴私事无论哪个朝代都未断过,本朝后宫因乾嘉帝的专宠行为表面上多少清净些。但也少不了一些常年深宫寂寞以至于有些心理变态的宫妃以折磨宫人为乐,但是这样的龌龊事明晃晃暴露在世人眼前又是另一回事了。
淑妃的牡丹花丛下藏了一具女尸的消息不胫而走。
☆、终章
女尸案让淑妃在宫闱内外名声大减,尤其是在淑妃父亲大将军即将得胜归朝的时候。
种种证据直指女尸是真正的淑妃,而宫廷高坐的是假的淑妃。
后宫质疑,纷至沓来。
淑妃处境,危机重重。
赵州桥借助祖父留下的工具找到关键证据,证明一切都是张婕妤从中捣鬼,但自己被张婕妤反咬一口,身陷囹圄。
淑妃与乾嘉帝达成协议,让赵州桥脱身离宫。
含泪与母亲告别,赵州桥登上马车,奔离京城。母亲为她安排的新身份是袁家夫人的远方侄女,只待时机成熟,母女团圆。
不料途中遭遇袭击,叶满歌掉落马车。
她被人贩婆子救走,并未倒卖,而是留下照顾人贩婆子体弱的公子。
体弱公子是附近州县最年轻的举人,终日在家中苦读,准备明年春天的会试。
赵州桥却觉得体弱公子并非想象中那般无害,偶尔他盯着人贩婆子的目光,带着极深的隐忍。
赵州桥治好了体弱公子的病,清除余毒。当然这是借助脑海里的工具,代价是暂时性的失明。
身体复原的体弱公子在外人面前依旧是病弱模样。
人贩婆子坠井身亡,官差来处理时竟在人贩婆子房间搜出一方小盒。小盒中是人贩婆子的认罪书,原来体弱公子根本不是人贩婆子的亲生儿子。
十八年前,人贩婆子的孩子夭折,她找道士算命,道士判定她有克子之相,若要改命,需认一乙戌年年辰时三刻出生的男童为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