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文采女死后,不知是谁传出了消息,以中毒案为蓝本的话本子在茶馆酒肆流传,文采女成了世人皆知的毒妇,生前身后都没落得着好名声。昔日京城第一才女的光环消失殆尽。而京城的读书人义愤之下竟联名上书请求皇帝降罪教女无方的文家,以警示天下人。
远在北境苦寒之地的文家老爷还没来得及为长女的死抹一把眼泪,便被紧随而至的圣旨砸蒙了。
教女无方,这是要叫他文家的女儿嫁不出去啊!文老爷气得口喷鲜血,险些染了圣旨。若是真污了圣旨,添了条大不敬之罪,只怕文老爷勉力吊着的半口气也要咽下去了。
赵州桥听得津津有味,世间事一报还一报,所以人呐,真不能做亏心事。
“阿桥说得极有道理。”
赵州桥下意识捂住嘴巴,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偷瞄唐渡,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唐渡嘴角浅浅的弧度一滞,眼睛微微睁大,随即迸发出耀眼的光,他颤抖着手,不可置信,她的反应,是听得见了?
掩饰似的拿起桌边的茶盏喝了一口,舌尖灼烫了一下,酥麻感顺着神经蔓延,强忍住将茶水吐出来的冲动,唐渡喉头一动,生生咽了下去,若无其事地把茶盏放回原处。
赵州桥看着茶盏上升腾的热气,疑惑道:“不烫吗”
唐渡摇摇头,转身要去叫太医,走得太匆忙,被小几绊得踉跄了几步。
赵州桥两腿交盘,眯着眼睛看着踉跄着消失在光影中的少年,乐不可支。
一番全方位的诊治后,老太医摸着胡须走了,嘴里还嘟囔着,“奇事,奇事啊!”
“我不喝”赵州桥把药碗往前一推,双手比了个叉,坚定不移地表示拒绝。
已经连喝了三天这种苦药汤子,赵州桥觉得自己脸都被药熏黑了。失策了,没成想出了一坑又掉进一坑。
唐渡不动声色地从背后拿出一小碟蜜饯,赵州桥眼神飘过去,又立刻收回来,要坚定,有蜜饯也不行!赵州桥十分有骨气地想。
下一秒,少年勾起一个走以晃花人眼的灿烂笑容,赵州桥心扑通漏跳了一拍,心里稍稍动摇了几分,不行,装可爱也不顶用!
然而,噙着笑意的少年,眸中泛着温柔的波澜,就这样一口一口当着她的面把所有的蜜饯吃了,全吃了!
等赵州桥回过神,眼前空余白碟子。
赵州桥气得要炸毛。
收到赵州桥的眼刀子,唐渡微微一笑,露出一个无比享受的表情,眼神望着桌子上尚冒着热气的药碗,不无挑衅。骗子,骗子,赵州桥揪着衣服,不无愤恨地想,什么灿烂笑容,分明是不怀好意。
赵州桥本着绝不能让唐渡得逞的想法,准备坚守到底,谁知眼前的少年突然凑了过来,散发着蜜饯残留甜蜜的气息扑在耳朵上,他说:“这个时辰,淑妃娘娘快要处理完宫务了吧。”
得,厉害!
母亲那个手段,不喝是吧,行,晚饭也不用吃了。
话说小五和母亲的关系怎么越来越好了,心里还有点小忧伤呢。
赵州桥认命般地捏住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坨土,又苦又呛。唐渡手飞快一动,赵州桥嘴里就多了块蜜饯,口腔的甜意冲散了不适,赵州桥舒服地眯起眼睛,心道还算有点良心。
活像一只猫咪,唐渡手心一动,快速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说:“阿桥乖。”然后赶在赵州桥炸毛之前迅速远离。
赵州桥悻悻收回手,不无惆怅地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小五主动逗弄她了,好像是从那次吐血事件之后,不仅个子窜得贼快,胆子也肥了。
“不许叫阿桥,要叫姐姐。”
“为什么?”
“我比你大!”赵州桥得意一笑,脸颊两侧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唐渡一个眼神横过来,“你多大?”
“我十七”
“哦”,唐渡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伸出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冲赵州桥勾了勾手,道:“我比你大,叫哥哥。”
赵州桥上下打量唐渡一番,满脸不信。
“我比你大”赵州桥笃定道。她在现代好歹活了二十几年,唐渡再怎么营养不良压割头,也不可能大得过她。
自觉比赢了的赵州桥很得意,尽管这样单方面的“胜利”并没有什么意义,唐渡照旧叫她阿桥,母亲也愈来愈倚重唐渡,两人似乎筹划些什么。
☆、第二十六章
“走吧,小五”赵州桥在宫女的伺候下换上式样繁复的宫装,扭头去叫唐渡。
唐渡应声抬眸,身着淡紫色宫装的清丽身影就这样撞入眼眸,激起点点涟漪。唇间点朱红,如红梅吐艳。白皙光滑的脸蛋亮得发光,一双皓目最为出彩,月光皎皎,流光飞舞。
见之忘俗。
相较之下,高高挽起的发髻像一座大山遮挡了光芒,压制了灵气,看似繁复华贵的宫装像是一道枷锁,将这样鲜活的女子困在一方天地,等待枯萎。
唐渡胸腔中升腾起一股闷气,它随着呼吸蔓延至四肢百骸,鼓动着心室剧烈颤动。不该是这样的,眼前的女子,不属于这座皇宫,她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她不是什么赵采女、赵美人,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独一无二的灵魂。
她是师父的亲人,也是他的。
赵州桥了揉发僵的脖子,疑惑地看向唐渡,“怎么了,走呀,牡丹宴快开…哎,你…”话还没说完,赵州桥腰上一紧,被唐渡抱了个满怀。
唐渡的个子如雨后春笋似的长得极快,到了这时后大约只比赵州桥矮了半头。他将头埋在赵州桥肩膀上,声音有些发闷,“我不能陪着你了。”
赵州桥松开尝试保护衣服不被弄皱的手,轻轻拍打他的肩膀,声音温柔,“是不是淑妃娘娘又遣了你什么差使没事,等你办完事再来找我好不好?”
唐渡没吭声,抱着她的手丝毫没有放松的趋势。
赵州桥心中暗暗发笑,少年啊,总是患得患失,这点小事愁的跟天塌了似的。
正当赵州桥耐心用尽忍不住说差不多得了时,唐渡已经松开双臂,退后两步,两只手掌向上摊开,肩膀微耸,唇畔复又挂上漫不经心的笑,“嘁,真容易上当,不逗你了,一会儿见。”
赵州桥气得咬牙切齿,谁逗谁?当养宠物呢!
“不见!”她气呼呼道。
唐渡但笑不语,转身之际流于唇角的轻浅如雾气飘散,转瞬消弭无踪。
再见,阿桥。
“想好了?”淑妃垂手翻动着宴客名单,淡淡问道。
“是”唐渡颔首。
“阿桥那边……”
“她不会知道。”
淑妃合上名单册子,满意地笑了。
“未时一刻,芷罗宫东角门外。”
“好。”
唐渡转身离开之时,身后又传来淑妃的声音,“文家的事我代阿桥向唐大儒道谢。”
“不必。”唐渡脚步微顿,他想说阿桥的是自然是他的事,转念一想自己似乎没有什么立场这样讲。相较与师父血缘关系更紧密的淑妃,他心底最亲近的反而是赵州桥这个外孙女。很奇怪,不是吗?
“应该的。”淑妃面带微笑,语调不变地说。
赵州桥整理了一番才匆匆赶去宴会现场。芷罗宫里共有两处牡丹园,分别命名为“国色”和“天香”。两座园子隔着一条半米宽的人工河相对而建。宴会地点就在“国色”园中,一路走来赵州桥眼中除了花还是花,不同品种的牡丹分丛簇拥,铺天盖地。
赵州桥到时母亲还未来,宾客已到了半数有余,三两成堆地客套寒暄。赵州桥本想找个安静的位置坐着,没成想一个妇人惊呼一声,将全场的视线引到了她这,“你穿的可是云锦”
赵州桥一头雾水,低头打量着自己的着装,淡紫色交衽宫装,裙摆上错落有致地绣着一簇簇兰花,衣料柔滑,随着脚步起伏裙裾翻飞,轻盈流畅。
“没错,这正是云锦”赵州桥怔愣之际已经有人认出布料的来历,“今年南郡共上供了六匹云锦,三匹给了李贵妃,两匹给了袁淑妃,还有一匹给了我母亲。这位贵人身上所穿是‘四君子’系列中的空谷幽兰,为袁淑妃所得。”
说话的是孝昌长公主的女儿清河县主。
她的话自然是极具说服力的,一时间众人或艳羡或好奇等等复杂的目光接踵而来。
“清河,适才你不是同我们炫耀有一块云锦手帕吗?”不知那家千金插了一句话,清河县主当即涨红了脸,狠狠瞪了赵州桥一眼。
南郡云锦素来有“寸锦寸金”之称,得一块云锦的帕子已是极其难得,现在居然有人毫无顾忌地用云锦做衣衫,这跟抱着金块在大街上走有什么区别?若是这个人是清河县主这类的天之骄女也就罢了,偏偏是个无名小卒。
贵妇们表面上维持着端庄姿态,心里都沤的慌,人比人,气死人!
无辜躺枪的赵州桥隐隐约约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才几个回合似乎就收获了大数的敌意。
这时,一个和蔼的老妇人走过来亲切地拉着赵州桥的手,领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边上下打量着赵州桥,
“你就是赵美人吧,常听双儿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真是个招人疼的。”
赵州桥干笑两声,“承蒙夸奖,您客气了。”
袁夫人仔细打量赵州桥,见她眉眼澄澈,眼神坚定,不由暗自点了点头,看样子心性不坏,不至于惹出大是非。
袁夫人握着赵州桥的手没有松开的迹象,赵州桥也不便随意挣开,这在外人看来就是袁夫人格外看重赵州桥。
有些心思活络的夫人彼此传递了一个微妙的表情,这个赵美人不简单啊。
赵州桥陪袁夫人尬坐了一会,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可毕竟两人从地位、阅历各方面差距太大。袁夫人习惯了别人顺着她的话来,偏偏赵州桥又不是个圆滑懂眼色的,没聊几句,两人就陷入了诡异的尴尬。
相视无言,只有低头喝茶。
袁夫人:“这是今年新下的毛尖,味道醇香,口感鲜爽,你尝尝如何?”
赵州桥喝了一口,“味道不错。”
袁夫人:“嗯。”
继续无言。
好在没一会淑妃就来了,淑妃一招手,赵州桥就屁颠屁颠跟过去坐在淑妃身侧,十分乖巧。
淑妃身着月白绣竹叶云锦宫装,宽大的袖摆在半空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上面纹着的竹叶似也随风舞动,月色光晕在衣裙上流转。她脊背挺直,眉眼冷肃,衬得整个人气质卓绝,宛若月色下迎风傲立的劲竹。
无形散发的气势令人心生肃静。
这样孤傲冷淡的淑妃却对身旁的赵州桥格外温柔,赵州桥多看了哪道菜几眼,这道菜立刻被端到眼前,还附带一句叮嘱:“慢点吃,别噎着。”
赵州桥惊悚了,坐在她旁边的这个女人是谁,绝不是她那个冷面又暴力的老妈!
果然,赵州桥刚撂下筷子想找个借口离开,大腿上传来熟悉的痛意,赵州桥艰难地转头看了一眼面带笑意若无其事的母亲,苦着脸拿起了筷子。
这种诡异的气氛下她真的食难下咽啊!
席上的贵妇们个个是人精,如何看不出淑妃的态度,这是赤裸裸地昭示赵美人有她淑妃和袁家罩着。
“母亲”淑妃放下玉箸,侧首笑道:“近日园中工匠培育出一株双色牡丹,颇有几分稀奇,女儿不敢独享,心道不如献给母亲。”
袁夫人微微颔首,眼里带了几分笑意,“如此甚好,你父亲归朝后见了想必十分欢喜。”
“母女”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众人心中暗哂,骁勇善战的袁大将军会喜欢娇娇弱弱的牡丹
狐疑归狐疑,众夫人肚子里打起了小算盘,传言袁淑妃与母家关系疏离,如今看来有些名不副实。
“早就听闻淑妃姐姐的牡丹园中包揽各色品种,连稀有的双色牡丹都能找到,妹妹我可算是大开了眼界。遥记举办牡丹宴时淑妃姐姐便许诺赠在场的人每人一株牡丹,不知此话可还作真”人群中陡然响起一个拔高的女声,一个身着艳丽宫装的年轻女子起身说道。
“自然作真”淑妃声音波澜不惊。
女子放肆大笑,惹得一众人皱了眉头,她也不在意,说:“我就知道淑妃姐姐不会做那出尔反尔的小人。不过每人一株未免无趣,不如大家以牡丹为题作诗,得胜者先选,如何?”
见女子眸中的挑衅之意毫不加掩饰,赵州桥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忧地看向母亲。
来者不善。
“淑妃姐姐是京中闻名的才女,每一首牡丹诗都是传世佳作,妹妹心生仰慕,故而生出切磋之心,怎么,难道姐姐不敢”女子不依不饶。
“放肆!”淑妃眉眼之间无波无澜,似乎根本不将眼前人的挑衅放在心上,她身后一名年轻的女官上前一步,厉声喝道。
张婕妤嗤笑一声,抹着艳丽色彩的嘴角不屑地勾起,“我与淑妃姐姐说话,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女官面色不虞,竭力保持肃静的面容,正欲开口,便听到女子威严的声音,“好了,芳余。”
芳余心头一紧,退回原处,余光打量着淑妃看不清表情的脸,心下惴惴。
案子了结后,她本该回到御前,陛下却派她来了芷萝宫。明眼人都能瞧出其中不妥,淑妃却若无其事地接了旨,还将她安排近身伺候,打发了林女官,一副坦荡模样。
这厢淑妃终于给了张婕妤一个睁眼,声音不咸不淡,“随你。”
宫装女子也就是张婕妤低垂睫毛掩饰住眼底的愤恨,复又昂起头,“既然如此,姐姐何不先吟诗一首”
淑妃夹了块做成牡丹花形的点心给赵州桥,头也不抬道:“本宫很忙。”
张婕妤硬生生将几欲咬牙切齿的脸挤出一丝遗憾,还未开口,就被淑妃打断,“不必客气,开始吧。”
“那妹妹我就献丑了。”张婕妤假笑道。
“知道就好。”赵州桥一口咬掉点心上的一片牡丹花瓣,斜睨着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满场皆闻,有几个年纪小些的女孩子干脆噗嗤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