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这一次,史文光竟直接一掀长袍跪下,哽咽道:“当日之事,我愿悉数告知。”说罢朝夏知秋与秋氏二人叩了一首,道,“当年换婴一事,确实是我姐姐有意为之。”
夏知秋和秋氏微诧,史氏竟然终于承认了?
史文光跪在地上,惭愧道:“那个绑匪,便是当年受她贿赂之人。绑匪当年受她之命,绑了龙嬷嬷怀胎八月的儿媳,姐姐便是以此逼迫龙嬷嬷为其换婴的。那绑匪近日流落回定安,听说了夏府抱错女婴一事,以此联想到了当年之事,于是绑了安安,想要借此机会敲诈姐姐一笔。当时我收到纸条,对此大为震惊,暗中将这纸条交给姐姐后,姐姐终于承认此事,之后我便带史二独自前往,想要以钱堵住此人之口,谁知后来场面不受控制,竟变成这等后果。”史文光说到此,已是声泪俱下,“此事,确实是我姐姐对不住你们长房,我替她赔罪,还请你们原谅。”
“我们史家,对不起你们长房,对不起夫人和老爷,”史文光重重磕了两个头,“更对不起桐桐。”他痛心疾首道,“这事桐桐是受害者,但安安何尝不是?她没有得选择,这是大人的错啊!桐桐有你们安慰、补偿,可安安呢?她失去了原来的生活,像一个小偷一样遭人指点,她原来的那些朋友都瞧不起她、笑话她,嫌弃她爹是庶出,不肯跟她玩耍,这当中的落差有多少,只有她自己才清楚。经了这么多事,你们也知道她性子大变,我身为她舅舅,我比你们还想要保护她,可是我也知道,让她继续呆在这儿,她就会一直活在抢了别人人生的阴影当中,是以我只能带她离开,带她离开这个曾经有多么幸福如今就有多么痛苦的地方!”
夏知秋没有说话,秋氏却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对于安安这段时日的转变,她何尝不心疼?
史文光擦了擦泪,继续道:“至于姐姐,史某无脸恳求你们放她一马,她已表示,若安安随我去江南,则不需她抚养,这段时日,她会入庵堂带发修行,就当是为她之前犯下的错误赎罪。”
等史文光神色黯然离去后,夏知秋与秋氏二人虽然动容,却对他仍持怀疑态度,直到夏知秋派去查探的人带回了消息,当年龙嬷嬷的儿媳回去后难产身亡,她娘家人对此曾有抱怨,道是她产前受过惊吓,方才难产而死。夏知秋的人对此话深究,那娘家人才松口,道当年女儿去找家婆龙嬷嬷的时候,原定是次日回的,谁知道呆了三四日才回来,是被人“请”去呆了几日,但具体情况女儿却不愿多谈,还让她们以后不要提起这事,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若按史文光这一说,一切倒也能说得通,就算龙嬷嬷自尽身亡,其实也可以理解是为了保护夏知冬的遗孀,对此一力承担了。
一切可谓挑不出差错,但不知为何,秋氏总隐隐觉得还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却怎么也说不上来。
就在夫妻二人有些动摇的时候,夏馥安绝食了,足足两天,不吃不喝。
秋氏如何哄劝都不听,无奈,最后只能同意让夏馥安随史文光去江南玩个小半年,等小半年后再回来。
夏馥安走的那一日,是二月十六,正好是海东青入夏府的那一日。夏疏桐心中唏嘘,她不知道夏馥安在那小木屋中经历了什么,但她猜测,夏馥安当是经历了一些足以影响她一生的事情,指不准余生难忘。
回想前世的自己,那个时候虽然受了惊吓,但被救回来之后就好了,大家都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不提及半点她遭绑架的事,加上那时她年纪小,忘得快,也就将那伤害忘得差不多了,这对忘性大的她来说,兴许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可夏馥安却不一样,她似乎记得很清楚,甚至想要铭记住。
夏疏桐感慨,海东青终是回来得太迟。如果他能回来得哪怕快一点点,在那日她遇到那个瘸子的时候就在她身边了,她一定会让海东青跟上那个瘸子盯着他的。那那样,那个瘸子是不是就没有机会绑架夏馥安了?
又或者说,海东青一如前世只身一人回来,没有带着一个让她心生迟疑的茯苓,那她会不会就先将海东青收下,这样她就可以在夏馥安被绑架的时候,让海东青想办法去找到那个前世她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小木屋?
前世的时候,她醒来已经是晚上,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等到天微亮被救走时,又被史二按在怀中一路狂奔,什么都看不到,到后面她只知道她被人绑到了北郊的一座山上。自那之后,连北郊她都很少去。
夏疏桐叹了口气,就这么点线索,只怕海东青也不能在一个晚上找到这地方,再怎样终是来不及,夏馥安终是受到了惊吓,史文光仍是受重伤,那个瘸子仍是死了。
这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
第45章
夏馥安这一去, 就是三年多。
她回来的前一日, 夏疏桐还在武场骑马射箭。她的骑术和箭术都是秋一诺亲手教的,骑术尚可, 箭术却是……不怎样,主要是秋一诺也只把她当成小孩子一样教,她虽有心学习, 可似乎天生就不怎么适合练武, 再怎么刻苦也只是成绩平平。
这会儿,夏疏桐已经让霓裳放慢了脚步, 可是在经过时箭靶时她拉弓的速度仍没掌握好, 箭又射偏了, 连靶子都没射中。
夏疏桐有些丧气, 这时,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伴随着茯苓的低笑声,只见茯苓骑着红绸手拉长弓急驰而过,手一松,箭便稳稳射入靶心。
夏疏桐嘟了嘟嘴, 将自己的小金弓放了下来, 心道:茯苓真的比她厉害多了。
在海东青入府的那一日,她便跟海东青说了, 让他把他所有会的东西都教给她, 可是海东青却说, 以她的体质习武不过起强身健体之用, 难有修为;反之,茯苓却是骨骼精奇,十分适合练武。是以这些年来,她和茯苓随着海东青练武,二人的差距也慢慢拉大了。
茯苓习得很好,轻功也学会了,可以单挑府中的七八名护卫,而夏疏桐只能收拾两三名不会武的小厮。不过海东青却觉得,以她的这个年纪和身份,表现已经很好了。
虽然夏疏桐在武力值上不怎么出色,却也有可取之处,海东青道她腕力尚可,且五指灵活,便教了她暗器,以绣花针为武器,出手隐蔽,且神出鬼没。夏疏桐便暗地里专心练这一门,以刺绣为掩盖,大多数时候也借射箭来练一下腕力和眼力。
对于自己的优缺点,夏疏桐心态很平和,毕竟每个人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若要样样赢得旁人,遥遥领先,那样多累,凡事适宜即可。
夏疏桐微微一笑,让霓裳立定,踩着马镫站了起来,重新拉开小金弓,凝神瞄准箭靶。
她今日穿着一身红色的窄袖束腰骑马服,梳着丱发,丱发上系着一圈红色的系带,脚踏墨色红边牛皮小靴,整个人立在马上,乍一看只觉得雌雄莫辨,可若细看脸,便知是个女孩儿,因为她面上姿色明显,脸蛋还有一些胖,像是没有褪去婴儿肥,可是看着她长大的人却是知道,她脸蛋上的肉肉是这几年才渐渐长起来的,身子也有些丰腴,只是这会儿年纪小,看起来只觉得可爱得紧,不会有人觉得是胖。
夏疏桐屏住呼吸,当机立断,箭离弦,“咻”的一声稳稳射中靶心。
夏疏桐咧嘴一笑,总算心满意足了,夏疏桐收了小金弓,坐了下来,这把小金弓是秋一诺送她的,上面有刻她的名字“桐”字,还镶嵌了三颗不同颜色的宝石,闪闪发光,她喜欢得紧。
其实原地射箭的话,她还是射得挺准的,十次有七八次都能射中,靶心也能中个两三次,一诺哥哥说她只是年纪小,力气不够,等过几年力气大了命中率就会高出许多。
“小姐,不错嘛!”茯苓骑着红绸折了回来,凑近她笑嘻嘻道,“比起大少爷可好多了!”
夏疏桐一听就“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茯苓说的是秋正南,秋正南不怎么会射箭,起码没见他中过靶心,哪像她的一诺哥哥,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对了小姐!”茯苓又道,“我听说,二少爷要随国公爷去打战,真的假的啊?”自去年年冬开始,西戎各部落便不时来犯,数月时间就侵占了北梁两座城池,圣上龙颜大怒,已准备调兵攻打西戎,这半月城中有些风声已经起来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由秋护国公领兵去打仗的。
夏疏桐微微垂了垂眼眸,有些分神,不过很快又收敛了心绪,重新拉弓,面容淡定道:“你听谁说的?”
“秋墨啊!”茯苓道,“那小子还说他也要去呢!”
夏疏桐抿了抿唇,瞄准箭靶,低声道:“是啊,他们两个都会去。”
“那要去多久啊?”茯苓又问。
夏疏桐的箭离了弦,却射偏了,只中了二环,她回过头来,有些肃然道:“不知道,少则三五月,多则三五年。”这是秋一诺和她说的,但她知道,不会只是三五月的,前世这战打了差不多五年他们才回来,而且,秋墨没回来。
此战,不仅是收回那两座被占的城池,后来越打越大,西戎各部落联盟起来抵抗他们北梁,最后他们北梁的军队将西戎七大部落全部收服了,余下十几个小部落纷纷归降。这是北梁开国以来最悲壮的一战,青史留名的背后,是由无数将士的血骨累累堆砌而成。
“不是吧?要打那么久啊?”茯苓听得直皱眉,“难怪秋墨那小子还让我有空去看秋墨姑姑!”秋墨的姑姑闺名是有个柔字的,不过她们这些晚辈都是直接喊的秋墨姑姑,喊着喊着便习惯了。
夏疏桐听了茯苓这话,心中莫名“咯噔”了一下,忽地有些心神不定,她从背后的箭壶里重新取了一支箭,却怎么也瞄不准箭靶,干脆不射了,放下箭弓道:“凭什么要你去看秋墨姑姑呀?你让他回来自己去看!”秋墨这家伙真傻,难道还真做了回不来的打算了?他以为他死了,秋墨姑姑还有活着的念头吗?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啊!
“说的也是哦!”茯苓眼珠子转了转,“不过,秋墨姑姑人这么好,我平常是要去看她的,但我就看我这一份,他那份我才不帮他看!”
听了茯苓这话,夏疏桐才觉得心情轻松了几分,笑了笑,收了弓箭驭着霓裳往回走,道:“不练了,我们去陈掌柜那儿看看!”
“好啊!”茯苓忙驾了马跟上她,道,“去陈掌柜那儿看看有什么药可以给秋墨那小子捎一点,毕竟战场上刀枪无眼啊!”茯苓继续碎碎念着,“其实我觉得吧,秋墨应该是为了秋墨姑姑才上战场的。就上次秋墨在街上看到了那个母老虎郡主,你都不知道那只母老虎眼神有多吓人,像是能扑过来一口把他吃掉!”茯苓撇了撇嘴,还好秋墨是护国公府的人,那个破郡主要动他还得顾及护国公府。而且,要是秋墨到时能打个胜仗回来,被皇上封个什么什么将军的话,那他以后还用得着怕那个什么破郡主不成?说不定还能替他姑姑把那个没用的臭姑丈给休了呢!
茯苓如往常般一路唠叨着,直到出了武场才住了口。
出了武场,二人便带着木棉还有海东青往长生药铺去了,现在夏疏桐不算小孩子了,日常出行一般也就带上丫环茯苓和木棉,再加个海东青随行保护就可以了。
海东青一人能敌夏府的其余四十多个护卫,他还主动提出和夏府签了死契,茯苓也是,师徒二人此举让长房夫妇很是信任他们。夏知秋给海东青的月银比府中的侍卫长还要高,也不用他做旁的,只要在夏疏桐身边好好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就可以了;还有茯苓,她的月银比秋氏身边的大丫环还要多出一两,平日里也是只要照顾好夏疏桐就可以了,旁的杂活也不用她干。是以,别看茯苓现在只是个十二岁的小丫环,可是在府中,就连管事们都要给她几分薄面,再加上她嘴皮子伶俐,在府中内外上下都很吃得开。
主仆一行人是往城南去的,陈郁金的老参铺还是在城西的老位置,只是这几年他还兼售卖其它药材,因口碑不错,陆续在城南、城北、城东三处地段不错的地方各开了三间药铺,当中以城南这间药铺为主。
陈郁金新开药铺的时候,夏疏桐因着吃多了他夫人桃之的桃花糕的缘故,还投了一大笔银子,将自己小金库里的一千多两银子都投了进去,还跟秋氏讨了五百两。投入这么多银子之后,她也算是长生药铺明面上的半个东家了,长生药铺自开张起生意一直不错,口碑也很好,她每个月都有近百两的分成,早就回了本。
秋氏见她玩得开心,每月收到药铺陈掌柜送来的分成时就乐得跟个小财迷似的,便将手上几间生意不错的胭脂首饰铺都给了她玩,原本是想着不亏就行了,可是出乎意料的,却也被她经营得像模像样的,盈利还不错。
秋氏估摸着,小丫头每月进账约有两三百两呢,再加上每月的月银二十两,还有逢年过节时长辈们给的赏,她娘家人大方,一出手都是五十、百两起,这几年来也不知小丫头攒了有多少银子。
其实夏疏桐压根儿不贪这几百两,她每月光是参铺的进账就至少是千两起,再加上之前从那秘室得来的一大笔私银跟宝贝,银子根本就多到她几辈子都花不完。
话说,去年初春,那周家后人倒是寻来了,只不过夏疏桐早就掐好了时间点,在前年的时候,就让海东青将那秘室里面的东西搬空了,除了官银,所有的私银跟珠宝全部都搬到另一处宅子去了。是以周家后人寻到后,只看到有一大笔官银,不过他们也没有上报朝廷,而是自行处理了,想来是私铸去了。
至于陈郁金一家子,也早就在城南买下了一间三进的宅子搬进去了,宅下另设暗室,还有秘道连通城南的药铺,以前的一家三口,这会儿也快成五口了。
第46章
夏疏桐到了城南的长生药铺, 药铺伙计一看是小东家来了, 连忙上前招待,笑道:“夏小姐, 掌柜的去城北去了,夫人在后院里,您请。”夏疏桐每次来, 十之八-九都是找的桃之。
夏疏桐点了点头, 入了后院。
陈氏药铺的格局都差不多,前店后家, 中间以庭院隔开, 城北城东两间药铺后面的楼屋都设做了厢房供病患歇息, 只有城南这间不设厢房, 另为私用。一楼为账房,二楼为雅间, 是自己人休憩之用。
桃之这会儿正坐在二楼飞来椅上绣着小肚兜,见夏疏桐来了连忙起身,下楼迎她,夏疏桐刚踏上楼梯, 便见她从拐角处下来了, 连忙快步上前去搀扶她,道:“陈夫人小心些, 何必下楼来?”桃之如今已经怀胎四个多月, 有些显怀了。
桃之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笑道:“月份还小着, 不打紧儿。”
夏疏桐笑笑, “陈夫人以后再客气,我可要告诉陈掌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