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院子里传来了碧城的惊呼声,以及,重物坠地声。
孟梁半身是血的回到书阁,右边袖子空荡荡的飘在半空,他重重一跪,朗然笑道:“老奴这幅模样,不会有人要了。殿下若不嫌弃这幅残躯,老奴愿意一辈子替殿下守着这座府邸,直到咽气。”
九辰腾地站起来,他走了一步,又忽然僵住,就那么呆呆的看着孟梁。
“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孟梁道:“老奴想让殿下相信,这世上,还是有人可以相信的。”
九辰转过身,鼻子有些发酸,眼睛有些发涩。
孟梁缓缓抬首,望着逆光下,那少年的背影,道:“殿下是个好孩子,按道理,应该得到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宠爱的。”
“你住口!”
九辰深深吸了口气,眼睛里已经浮起了一层雾气:“我不会再当他的棋子,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你想留就留,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说完,他又腾地坐回原处,赌气般,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粥,才把吓呆在门口的碧城叫过来,一起替孟梁处理伤口。
孟梁疼得死去活来,依旧不死心的问:“殿下真的不怕死士营吗?”
九辰没好气的道:“现在,我无牵无挂,有什么可怕的!”
孟梁恍悟,自从子彦公子离开西苑后,他的小殿下的确丧失了些人生目标。
午后,风国小世子风止云不知被什么风吹到了世子府。
九辰自觉同他没什么话题可聊,便诚恳的邀请他到后院洗马。
幸而,风止云也是个爱马成痴的,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洗起马来,不仅认真,且颇有耐心。
向来跳脱且嫉恶如仇的风止云能甘心呆在这儿洗马,九辰自然是不相信的。果然,洗到一半时,风止云就幽幽道:“我来这儿,只是觉得,太无聊了。”
九辰默默的听他说下去。
风止云继续幽幽道:“咱俩这世子,做的都挺窝囊。”
九辰不冷不热的瞧了他一眼。
风止云把脖子伸过去,挤眉弄眼:“你也别不乐意。我没本事得到你妹妹,你没本事得到我阿姐,这是事实。”
九辰哗啦一声从木桶里捞出刷子,道:“就算茵茵不嫁给西陵韶华,也轮不到你娶她。”
风止云干脆挽起袖子,一边卖力的刷,一边咬牙切齿的道:“我倒宁愿,我阿姐嫁的人是你。总好过,那只狐狸。”
九辰一脚踹到他腿上:“你说谁是狐狸?”
风止云疼得呲牙咧嘴,红着眼道:“就是你那笑面虎兄长――巫子彦!”
因为这句话,九辰彻底失去了兴趣和耐心,直接将嗷嗷乱叫的风止云隔墙扔出了世子府。
南市,楚腰馆。
馆门两侧的一副对联,尤其惹人耳目。左联为:大抵花颜最怕秋;右联为:愿效绿珠坠玉楼。横批:红颜永驻
沧冥城内的娼妓馆数不胜数,楚腰馆里的姑娘,不是最美的,楚腰馆的酒菜,不是最好的,楚腰馆的床,不是最舒服的,就连价格,也不是最便宜的。
然而,楚腰馆却是独一无二的。因为,这是一家,以“贞烈”著称的娼妓馆。楚腰馆的姑娘,卖艺不卖身,一夜只接待一位客人;她们一旦嫁人,绝不侍二夫,且长到三十岁,红颜将驰时,会坠楼赴死,只为留住最好的年华。
因此,沧冥城里的达官显贵,若要纳妾,首选之处,就是楚腰馆。他们买的,不仅是一位侍妾,更是那份贞烈。
此刻,正有一名中年男子,广袖蓝衫,手摇折扇,立在馆门前打量那副对联。
负责拉客的老鸨在一旁悄悄打量,见这人容色俊朗、气度非凡,通身都是说不尽的玉树风流,计较片刻,便问:“公子可是眼生的紧。”
那人略一颔首:“听说,湘女已归。”
老鸨挑眼:“今夜,湘女有客人了。这儿的规矩,公子该知道。”
“规矩?”那人咀嚼片刻,嗤之一笑,从袖中缓缓滑出一枝染血的青菊。
老鸨脸色变了变,有些紧张的攥着衣角问:“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勾起唇角:“湘女要等的人。”
老鸨再不敢深问,竟是恭恭敬敬的领着那人进了楚腰馆最后一重院落。
几近废弃的小楼上,一道红影,正背对着他们,持弓而立。
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身,将衔在口中的羽箭搭在弦上,对准某处,拉满弓。
箭出,穿袖而过,那男子袖中的青菊散落一地。
红衣女子展颜一笑,漫漫天地,顿失颜色。
那人喃喃唤了声:“阿语……”
三日后,街头巷尾皆在议论,巫王新封湘妃,以天女之姿侍君,宠冠后官,一时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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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初次交锋
几日后,离恨天又施施然来到了世子府,扬言要带九辰出去体察民情。
孟梁气得牙根痒痒,王上不过随口一答应,他倒真端起师父的架子了。在巫国,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楚国剑客去给百姓施恩布惠。
九辰已经连续玩了许久的棋子,正觉无聊,见状,便装一换,竟真的跟着离恨天出门去了。一来承他救命之恩,二来,反正闷着也是闷着,倒不如看看此人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孟梁没料到这位小殿下会如此任性!他拦也拦不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忙差碧城入宫去禀告巫王,以免惹出大祸。谁知,巫王昨日同湘妃去南山狩猎,直接宿在了行宫,根本不在宫里。
碧城一时没了主意,他隐约明白,巫后那里是不必打扰的,只能掉头往宫门方向走。不曾想刚转身,一个温润的声音骤然飘了过来:“站住。”
这声音有些陌生,碧城正在怔愣揣度间,一角白衣已翩然走进他余光里。
“你并非宫中之人,徘徊在垂文殿前,是何缘故?”
碧城慢慢抬起头,只见对面,正立着一个俊秀清雅的白衣公子,面如冠玉,眉如淡墨,双目冲静幽远,正深深的看着他。
碧城心思细腻,霎时明白了子彦身份,忙叩首行礼:“奴才见过子彦公子。”
子彦并未叫他起身,负袖道:“看你的装束,可是世子府的人?”
碧城犹豫片刻,低声答“是”。
子彦颔首,又问:“可是世子有事?”
碧城再次犹豫,不敢开口。
子彦眉间起了丝清冷:“敢来惊动王上的事,定然不是小事。你吞吞吐吐不要紧,可世子殿下若有三长两短,你担待的起么?”
这句话正戳中了碧城心事,眼见子彦抬步要走,他也不顾不得许多,忙扯住子彦衣角,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
子彦听罢,叹道:“幸而王上不在宫中,否则,世子就要被你们害苦了。”
碧城一头雾水,吓得说不出话。子彦却没了后文,默然立了片刻,只嘱咐他立刻回府,便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碧城更懵了,他以前在垂文殿做事时,常听宫人们私下议论世子为了子彦公子时常忤逆巫王的种种“劣迹”。因为这事儿,不仅他们王上,连王后都有些不待见世子。因为知晓这个缘故,方才他一番思想挣扎间,才冒险把事情全盘告于子彦,期望能求得一线援助。
可子彦就这样甩袖走了,没说帮忙,也没说不帮忙,碧城简直连撞墙的心都有了。
这体察民情的第一步,是上山采药。
当两人站在城外某处荒山脚下时,望着巍峨雄壮、高耸入云的山柱,离恨天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他身后的少年:“你就不怕我害你?”
九辰道:“你若要害我,何必费力气救我?”
离恨天负袖笑道:“你死在巫启手中,那是家事,可你若死在风人或楚人手中,那就是国事了。堂堂一国世子,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九辰不动声色的摸住箭袖,退了两步,警惕道:“你又要施毒计嫁祸风国?”
“毒计?”离恨天忽然冷笑:“怎么,你怕了?”
九辰有些狐疑,转念一想,如果离恨天真要害他,也应选在人多的闹市,根本没必要把他骗到这等荒凉之地。
离恨天扔过来一个竹筐,凉凉道:“若是怕,就别上去了。”
说罢,他青衫一闪,人已攀岩而上。
九辰站在原地默了片刻,便背上竹筐,取出匕首,从另一侧向上攀去。
离恨天内力深厚、轻功卓绝,游走于山壁间,亦如履平地,点足间,已将九辰远远甩到后面。
这面山壁将近一千丈,从下往上看,只见浓云翻卷、仙雾腾腾,根本看不到山顶。九辰提起全部内力,一直爬到正午时分,才到达崖顶。
彼时,离恨天正独立崖畔,吹着一根竹箫。那箫音悲壮悠长,和着猎猎青衫、凉骨山风,让天地皆染上了浓浓的萧索之息。
见九辰上来,他收起竹箫,懒懒道:“我记错地方了,下山吧。”
然后,青衫一闪,又没了踪影。
九辰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调息修整片刻,也只能咬牙下山。
待翻上第二座荒山,离恨天依旧早早就到了山顶,吹了首甚是悲凉的曲子,等九辰气喘吁吁的爬上山顶时,他竹箫一收,再次宣布走错了山头。
九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他,离恨天袍子一甩,又没了踪迹。
九辰卸下竹筐,一脚将它踢落到悬崖之下,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给耍了。
这令他觉得十分丢脸。
待火气十足的翻下山,九辰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跟着离恨天去爬第三座千丈荒山。
离恨天靠在山壁上,凉凉讽刺:“你不是本事挺大么?这点苦头就受不住了?”
九辰使劲儿拍掉身上尘土,转身就走。
离恨天捉住手边一根青藤,轻轻一震,断掉的半根青藤直飞出去,恰好击中九辰膝弯。
九辰毫无防备,咬牙,重重跪倒在地,膝盖磕在碎石子上,疼得他直吸气。
离恨天施施然走过来,捡起那根青藤,似笑非笑道:“你是非要逼着我今日立规矩么?”
说时,他特地用那藤尖点了点九辰右臂:“第一条,为师想上山,你就得上山。”
九辰侧目,看怪物般看着他:“我何时答应拜你为师了?”
离恨天掂量着青藤,道:“巫启已经替你答应下来,呵,此事,由不得你。”
九辰眸子一转,冷冷道:“你这么做,无非就是想用我来要挟父王和母后,顺带着保命。没想到,自诩清高傲世的离侠,也是个贪生怕死的伪君子!”
离恨天挑眉:“别逼着我揍你!”
九辰颇是不屑:“做都做了,还怕人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