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以眼神向叶九致意,便带著晚画进到大殿旁的侧殿。
“晚画。”
“在。”
“刚才那是宇文郎君没错吧?”
“没错的。”
“户部左侍郎对吧?”
“对?”
“你说他这个点不待在户部却跑到护国寺来,是不是旷职呢?”
“这个,晚画不知。”
如玉喃喃道:“若是能让他与陆无障碰上便好了......”
“两位郎君是朝中袍泽,又都是这一代的青年才俊,肯定是知道彼此的,说不定私交甚笃呢。”
“......这样便有了人证,能够密函检举宇文玨擅离户部、殆忽职守了。”
“可是,陆郎君肯定不敢的啊。”晚画风中凌乱。“毕竟他按理也该在翰林院啊,上值时间怎可跑来护国寺求姻缘呢?”
“也是,说的在理。”如玉带著晚画偷偷拐出了侧殿,熟门熟路地顺著侧殿外的石板路往后山而去。“是啊,一个平时作风端正良好、克己自律,点卯下值从未疏失过,并且说亲者多到要将他家门槛踏平的人,你说他千里迢迢跑来求姻缘做甚么?”
“......”晚画觉得陆郎君对她家小娘子有那么点心思。“兴许他所求的不在那些人里呢。小娘子,你走慢些哪。”
如玉摇头道:“或者该说,有什么是他不惜拋卻那苦心经营多年的良好形象也必須要达成的目的......呢?”
晚画一惊,“小娘子何出此言?”
“没事儿,最近话本看得多了。颜公案你看过么?”
晚画连忙摇头。
如玉拍拍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涡。“嗯,千万别看。”
穿越茂密的一片矮树林,她们眼前出现三座相连的阁楼。
左阁是国师居处,右阁是护国寺其他僧侣们休憩的住所,正阁是祭祀阁,修建得富丽堂皇不像佛门清幽之地,此阁只有官家与国师能进出,大雍帝每年七月都会到访,小住半月潜心修行,并与国师讨教佛理、祈求国运安昌。
“小娘子。”晚画拉住如玉。“再过去怕是不妥吧,不若寻个小僧人捎口信?”
晚画对于国师有著十二分敬畏,国师未出现在正殿,那必然在休息,她们贸然打扰不大妥当。
话虽如此,她们一路行来路上也不见洒扫的小僧侣,整个护国寺一片死寂。
“不要紧的,我只到左阁,大哥先前时常带我过来,国师曾给过我一枚能进出左阁的信物。”如玉叮嘱道:“晚画,你找个静僻的地儿候著吧。我去去就来,我想询问国师,嗯,落水后被梦魇身之事......若是我太久没有出来,超出一个时辰你便去寻--”
“去寻--”陆无障与宇文玨二人的脸闪现如玉脑海,她犹豫了许久道:“去寻宇文郎君吧。”
第8章
如玉一进左阁,便闻到比寻常还要重的檀香味。
一名小僧侣出手拦住她。“后山三阁不进外人,施主请回正殿。”
如玉掏出了国师的信物,又从怀中摸出颜家的凭证,笑道:“小师父眼生得很呢。我此次代表颜家来探望国师,左阁管事无道大师呢?若他在,便会知道我是谁了。”
小僧侣见了信物,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将她领到国师的起居室外头。“师兄近日身体不适,无法再跟随国师,这一个月左阁事务由我与几个师弟代为打理。”
如玉扫了一眼他那冒著青荏、并不十分光滑的脑门。脑门上六点鲜红的血砂,看似刚点上不久。“原来如此。”
小僧侣在起居室外头叩门数声。
一道低沈的声音传来。
“外头何人。”
“国师安好,颜家如玉小娘子求见。”
那头静默半晌。
“不见。”
与此同时,里头传出另外一道年轻明亮的声音:“是颜凛将军家的如玉妹妹么?既然来了便一起吧,我也好久未曾见到如玉妹妹了呢。”
不待如玉反应,那小僧侣迳自推开了门。
起居室里头,只见国师侧身躺卧左侧榻上,另一边坐著一位雍容华贵的青年,两人中间隔著一张小几,小几上摆著餐点与药汤。
后头的熏笼燃著袅袅白烟,浓重的檀香味满室萦绕。
青年约莫三十,面貌和蔼,气质出众,身上一袭明黄色龙凤金银绣的披肩,青衣朱裳,正是当今太子。
“出去。”国师两眼混浊,惫懒地掀了掀眼皮,又阖上了。“妖孽造孽,妖孽造孽啊......”
太子微笑:“如玉妹妹快请进,如今国师病重,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偶尔胡言乱语,你万万别在意,过来陪太子哥哥说说话吧。”
他一个手势,门内两名玄衣护卫便窜上前去关上了起居室的门。
如玉双瞳瞬间放大。
她认得这两名玄衣护卫!
前世大雍帝驾崩之时,便是他们夜闯相府刺杀宇文玨的!
“殿下安好。”如玉的手心出了一把冷汗。“国师还好么?如玉今日过来,便是代替父兄来探望国师的,顺道想请国师替如玉解梦。”
“国师身体虚弱却无大碍,就是神智不清,怕是无法替如玉妹妹解梦了。”
他话音一落,突然有人插话进来。
“贫僧或可代替师叔替小施主解惑一二。”
如玉这才注意到太子那一侧的里边还有一人。
“甚好,如玉妹妹可同了悟大师聊聊。”太子满脸笑意,“这了悟大师是我十八堂伯,少年时外出游历十馀载,直至这几日才归返护国寺,你可能眼生,但了悟大师深得国师真传,佛理通达明澈,对神鬼之术亦有研究。”
了悟大师双手合十,“殿下谬誉了。”
没错,前世接替了国师之位的,正是这名了悟大师!不过他并没有活多久,在揭露宇文玨谋反之事后,不出几日便梦毙了。外传是因他舍生占卜、逆天干预国运,才遭上苍夺取了性命。
当然这是官家愿意承认的说法,他究竟如何死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大雍朝国师必须有皇室血统,床榻上的老国师是大雍帝的亲叔叔,“了悟大师”是谁如玉并不清楚,但十多年前护国寺的确失踪了一名世子,就是太子口中的十八堂伯。
皇室血统不容混淆。或许是大雍帝追查到真相,下了死手替太子隐瞒罪证;也或许,是太子自己湮灭的证据。了悟辞世后,老国师的嫡传弟子无道大师接任了国师。
“那么,小施主想解什么梦呢?”
如玉沉吟了会儿,苦恼道:“是这样的,良禽择木而栖,我老梦见自己是那捡尽寒枝的乌鹊,好不容易寻得一参天古木,以为终于有依靠了,一步登天要成为朱鸟了,却被那棵树的枝芽反插而死。”
“哦?”太子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女子还能成就霸业不成?这梦莫不是在警醒如玉妹妹,选夫婿时眼儿要睁大,莫选到对颜家与你不怀好意的负心郎了。”他说罢,上下打量了下如玉,又道:“不若,考虑下太子哥哥如何?孤的侧妃之位至今空悬呢。”说是空悬,太子早有四妃,一正妃三侧妃,只是还可填补一位侧妃。
“殿下老爱寻如玉开心。如玉心里是将殿下视同父兄一般敬重的。”如玉转开话题道:“了悟大师可能解如玉之梦?”
了悟的眼中掠过一抹阴翳之色。
此时,正对著后山、微微敞著一丝缝隙的小窗外传来一阵人声。
“陆翰林,你道殿下怎么还不搞死那老家伙?这都几天了,老跑这旯旮,也不嫌烦人。”那人啧啧两声,“最主要的,咱们也不能日日告病哪,头疼腹疼脚疼风湿都挨个用了遍,就差葵水不适没用过了。”
“快了,那七毒散今日正是最后一日了。事关重大,殿下总得做得周延缜密,七毒散能让人快速衰老,死得再正常不过,包管皇家仵作御医都验不出来。今日之后便没你我的事了,你且再耐心熬一日。”
那悦耳的声音正是半个时辰之前才同如玉打过招呼的陆无障。
老国师忽然咳得撕心裂肺,剧烈不止,咳嗽声掩住了窗外渐行渐远的谈话声。
如玉一惊,赶紧上前查看他状况,给他递水。
国师咳完,两眼猛地大睁,目光陡然恢复了一片清明。
“国师。”如玉担忧地唤了一声,心头剧烈跳动。
“嗯......”国师脸色灰败,眼窝塌陷,双颊乾瘪,苍老憔悴许多。他艰难地喘著气道:“玉儿,我这儿忌桃木......它与檀木、檀香相冲......那新来的小僧不识......你替我去把那桃木筷拿走......换一双过来吧......”
国师颤抖著手指著小几上的一双木筷子。
桃木。
筷。
桃筷,快逃。
“快去......老衲饿了......”
“好。”如玉替老国师拍了拍背,待他喘息稍缓,便笑著道:“殿下、了悟大师,如玉去去就来。”说罢朝二人一揖,拿出帕子裹著筷子,起身便要出去。
“且慢。”太子道:“那不过是寻常筷子罢了,国师病重无法辨物,看来果然需早日决定出新国师啊。如玉妹妹便不必费这个心了。”
“没事儿,换双筷子也不要紧,如玉便依国师之言吧。”
“暗一,去取双筷子过来。”太子敛眉,看著如玉微微一笑,“如玉,太子哥哥有个疑惑,威远大将军铁骨铮铮,宁折不弯,一身正气凛然,让孤十分欣赏。你说,在爱女与国家之间,他会选择谁呢?”
如玉心里一突。
“假若你就此人间失踪,你道他敢不敢跟孤兵刃相向?”
他说完,打了个响指,暗二几个瞬步窜至如玉身旁,利剑电光石火间紧紧抵上如玉的脖子,并且扣死了她后退的路。
“殿、下......”颈子被利刃狠狠扼住,如玉几乎要窒息。“如玉在大殿、见、了......宇文......郎、君......”
是她轻忽了!太轻率的以为自己有前世之鉴便能躲过灾祸,轻易地就过来,太过有恃无恐了!
如玉的心头涌上一抹绝望。
无力回天了啊......
“宇文玨?”太子嗤笑道:“哦,对了,听说你俩在镜湖一个摔了一个撞了,倒是般配,别紧张,他也会去陪你的。孤怎么说也担著哥哥二字,不会让你在黄泉下头孤单的。只是你得耐性等等了,顶多一年,便能全了你的心愿。”他朝著暗二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什么眼神,还指望著宇文玨那废物来救你么?”
暗二使劲把扼住如玉颈子的剑往前用力一顶--
“啊!”
嗖地一声,一柄锋利的匕首破空而入,正正刺穿暗二的手骨,他痛苦地打跌在地。
与此同时,如玉眼前一黑,昏迷前依稀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殿下有心了,下官可不想黄泉追妻啊。”
第9章
正是宇文玨。
他的亲随叶九手持长剑抵著暗二,数名侍卫紧随其后,在他身後圍成一排。
宇文玨缓步走到如玉身侧,一脚踩上暗二被匕首刺穿鲜血淋漓的手。“事迹败露便要杀人灭口,殿下谋害国师在前,灭口颜姑娘在后,未免太过心狠 。”
他已经换了衣物,身上一袭白衣胜雪,带著若有似无的沉香,衣摆层层叠叠飘逸非凡,衬上优美的身形,可谓极尽风流,脸色神色却寒若冰霜。
“放肆!区区一个侍郎,胆敢如此同孤说话?”太子喝道:“宇文玨,孤要取你性命如同捏死一只蝼蚁般简单!”
宇文玨笑了声:“若真如此,殿下何必大费周章取国师性命。”
查撤皇室弊案的半途意外丧命,太子洗不清嫌疑,在这争夺皇位的关键时期,他必然不敢让自己背上恶名声。
“莫以为孤怕了你。”太子也笑:“地狱无门你自来,雍和二十年九月初一,国师的嫡传弟子无道为夺窜国师之位,一把火烧了护国寺左阁,国师与前来探望的宇文侍郎、如玉妹妹不幸身亡,而人在凤阳监督锦江大堰工程的孤甚表遗憾......”
了悟大师抽出了暗匕,警戒地护在太子身前,狂霸凛冽的杀气如一张绵密蛛网铺天盖地将叶九与宇文玨锁死。
宇文玨踉跄一步咳了一口血出来,叶九连忙从后以掌抵背护住他,另一只持剑抵住暗二的手文风不动,稳如泰山。
此人武学造诣竟如此之高!了悟与叶九同时神情凝重。
了悟一动,六名劲装护卫立刻挡在宇文玨面前。
“今日你们所有人,都必须死。”太子迅速拿起颈上的哨笛挂坠用力一吹,瞬间响起一大阵翻身落地的踏地声,不消片刻起居室内围满了数十名僧侣装扮的武者。“这后院三阁全是孤的人,宇文玨,你便同国师一起去死罢。”
“当初文后与宦官私通梦毙,是国师独排众议维持你的嫡长地位,其实你平庸无能,若非托生对了时机与国师的相护,哪能安坐太子之位?你竟对他也下得去手,皇甫昭,你简直丧尽天良。”
太子下令道:“动手!”
一时鸦雀无声。
“没听见么,给孤动手!”
一众精壮僧侣们垂首静立,眼观鼻鼻观心,死寂一片。
宇文玨弯下身,掏出乾净的白帕子细细替昏厥的如玉擦拭掉颈上的血迹,他看著那道怵目惊心的剑痕眼里一片阴鸷。“皇甫昭,你看仔细了他们。这里不容放肆的......是你!”
太子惊疑地望向僧侣们,这才发觉竟全是陌生脸孔!
他又惊又怒,气急败坏道:“宇文玨,你动了甚么手脚!”
“你动了什么手脚,我就动了什么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