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完徐家,文妈送她出门时,却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文钧少爷倒是喜欢先生得紧。老爷太太将他带在身边这么久,却也从没收到他什么礼物。”
楚望一愣,却未做多想,“应是徐教授和徐太太吩咐他多尽礼节,是徐家教导得好。”
文妈看了她一眼,脸上也说不清是个什么表情。
文妈是徐太太的陪嫁老妈子,人上了些年纪,脾气总是有些古怪的,因此这事也没往她心里去。
在油麻地的某一天,索米尔先生下午出门去了,阮太太便神神秘秘的凑过来,问楚望道:“卢卡先生来了香港这么多年,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不知今年过年是否也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楚望想了想,说道:“卢卡先生兴许是有位情人在法国的,因而不大同旁人来往。”
“在国外有恋人,也不至于如此孤僻,连日常交际都十分少……”阮太太说完,也觉得议论索米尔先生的私事似乎不大好,便闭了嘴。过了会儿,她又说:“你说,我邀请卢卡先生上我家过复活节如何?”
楚望便乐了:“那当然好,只要阮太太不怕您先生介意。”
“他敢!”阮太太狠狠道,“我就罚他跪针线盒。”
两人说了一阵,索米尔先生便携着一沓信从电车站走了过来。他略略疑惑的问道:“谁跪针线盒?”
楚望和阮太太都笑到了一处,没力气回答他。
索米尔先生以为两人在取笑自己,便扬了扬手中信纸,“生气的卢卡先生,是不会将英国来信转交给楚望的。”
楚望求饶了好一阵,索米尔先生才勉强消了气,将信还给了她。
拿着信坐到角落里,顺带找出一张纸一支笔,准备像往常那般,边看信,边拟好回信的草稿。哪想将信纸裁开后,里面只有薄薄窄窄的半张纸,上面寥寥的写了一行字——
五月十三日,中环轮渡五号码头,列坦号。
言桑。
第36章 〇三六 相对论
距离五月十三日……只有一月有余。
很快了。
楚望小心翼翼将那页纸,与往日的来信放在一处,放入一只榉木箱中,塞入床底。
春分后,天气越发潮湿,时常有雾。湿气一重,三天两头的犯困。洗漱干净没一会儿,整个人便油光水滑的。新买回来的水果,第二天就开始发霉。为此,乔太太没少抱怨。
即将入学港大的楚望,再不能穿女塾的水手服度日,故而对穿着发起愁来。而已然步入十五岁的允焉与真真,收获了这个年纪最好的礼物——旗袍。
允焉是典型的东方少女,任何一个部位都生的十分吝啬,不过却胜在气质出众;真真在这个年纪上,却可以说发育得十分良好,略显宽松的旗袍穿在她身上,稍稍一动作,旗袍便隐隐的勾勒了其中的身体形状。
两位姐姐都是该穿旗袍的年纪了,楚望却暂且享受不到这个待遇。虽说她身高几乎与允焉持平,但身体尚在生长之初,只将将抽了个条,稚气未脱,即使穿上旗袍,恐怕也只能在头上扎两个包子充嫩。
裁缝送来的旗袍的那天早晨,允焉和真真将所有旗袍一一试遍,在乔公馆里争奇斗艳的走了一阵子秀。楚望醒来晚了,甚至早餐也没顾得上吃,嘴里衔着片面包片从两位香港新兴的名媛淑女中间穿过,被真真抓了个正着,非要让她说藕色细呢旗袍好看,还是玫瑰紫镂花纱旗袍好看。
楚望衔着面包,嘴里叽里咕噜了一阵,谁也听不清她究竟说了什么。真真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那身青灰绒线衫,脸上架着一副她自己配的平光圆框眼镜,恨其不争道:“你穿着这身,哪有半点大户人家小姐样,是要上报馆做打字小姐去吗?”
“这两色旗袍,自然要骨架小一些穿着才看好。将料子塞得满满的,哪里能好看?”允焉因网球事件,一早对楚望怀恨在心许久。见真真数落楚望,自然不放过这机会奚落这两人。她轻飘飘看楚望一眼,又说,“她自然是要开学了,凭白配副眼镜戴着,也好让人一眼就认出她是谁特地招进来的。”
真真来劲了,将楚望往门外一推,说:“上学头一天,可别迟到了。”转头就是要与允焉酣战一通的状态,嗤嗤一声轻蔑的笑,嘴上说着:“林二小姐这小胳膊小腿,裁缝还得额外给你做一根线,一头让人栓在柱子上——免得风一吹,你就跟风筝似的吹上天去了。”
楚望听得好笑,无奈不想开学头一遭便最后一个才到,便只好匆匆出门,十分不仗义的将乔公馆的战场留给真真一个人。
从深水埗一路坐车到中西区,一路上巴士里上来了不少学生。在到站摇铃的笑闹声里,楚望略有些迷茫的下了车去,远远便见叶文屿鹤立鸡群的站在电车站。他穿着中式古典绸衫,嘴上却不伦不类的讲着南洋口音的中文:“Linzy!这里!”
叶文屿三两下拨开人群走到楚望身旁,似乎大大松了口气:“徐教授叫我一早来门口等你,说你第一次来,让我带你去选课……呼。你今天怎么穿的宛如女版徐教授一样,眼镜怎么回事?”
倒也不是真的近视了。只是上一世,近视两百度的林致,因入大学后大课上的多,若是不戴眼镜,视野往往很成问题。如今要入学上大课了,她索性去配了副平光镜,听课听得比较有安全感——其实就是心理问题。她第一次佩戴这副眼镜,是两周前在裁缝铺将一条袄裙改做成连体裤时。索米尔先生外出回来,额外多看了她一眼,难能可贵的夸奖了她一下:“眼镜不错。”
索米尔先生对衣着品味的时尚度,素来以挑剔著称。能得他的夸奖,说明这眼镜确实不错,至少在当下,应该是走在潮流的前端了,楚望听来十分受用。故而,头天上学,也特地的将它戴上,哪想却两度被人称作“模仿徐教授”。
她也将叶文屿上下打量一番,说道:“你一个南洋人,穿什么褂袍?”
叶文屿捋了捋衣服:“我见我小叔常这样穿,第一次知道中式褂袍竟能有这种略带一点萧条的风度。”
“可惜褂袍也挑人,他穿是萧条的风流,”楚望摇了摇头,颇感遗憾道:“你穿……”
叶文屿摸了摸脑袋,呆了半晌,“我穿怎么了?”
两人一同到了课监办公室,长长队列排到走廊外。楚望事先替他排在队列中,叶文屿取了待选课程与选课表过来,两人就地研究起课程安排。
楚望那张选课表上已有三门课程选项,是徐少谦遒劲的瘦金体书写的数学、英文和国文三个词。
叶文屿凑过来一看,“咦,你也有预选课项。”
楚望也凑过去看他的选课表,只见上面写着大大的七个字——“中国古代文学史”,后面又跟了丹砂书写的两个猩红的大字——重修。她抬头来看了叶文屿一眼,神情里掺杂着怀疑与敬佩。
叶文屿倒是浑然不觉,好言相劝道:“香港许多学生中文都十分堪忧。中国学生都上得十分轻松,学分还很高,所以许多人都选了这门课。”
“你又不是从小背四书五经、写四六文章长大的,你选它做什么?”
“觉得这课十分有趣。”
“和我姐姐一样有趣么。”
叶文屿嘿嘿笑了,“你也选古代文学史吧,好歹拉我一把。”
“……”
课程表上依旧是清一色的普通力学、结构力学、复杂电路之流。在课表最末端,她看到一门将要延续一年半的课程,学分是古代文学史的两倍,名为《相对论》。
她想也没想,提笔就在表上填了这门课的名字。叶文屿来不及阻止,眼见她填完,神情诡谲的问:“你确定要选?”
楚望点点头。
“你知不知道这门课一年半考一次,考不过只能再学一年半,及格率不到五分之一?”
她摇摇头。不过也表示可以理解:两种理论提出至今,也不过才二十年与十余年时间。在这个物理学家稀缺的时代里,这算是崭新学科中最崭新的理论。
“你知道这课谁来讲么?”
“谁?”
“我小叔。”
她将所有考试时间不冲突的课程都选了一遍。打开这一学年的课本翻看了一遍:数学是解二元多次方程和算相交几何图形的角度数;电路是将复杂混联电路简化为清晰易懂的串并联……在历经百年归纳总结的后世,这些课程在高中课本里两周之内便能讲得再清晰明了不过,在这个年代却要学上一年。楚望不由得感慨:不管那一种学科,竟都是世人靠聪明才智外加经验总结而进化起来的。
她唯一能勉强打起精神来听一听的,只有徐少谦的课。对于相对论,他另辟蹊径,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独到见解。这本她早已念老的学科,从徐少谦口中讲出来,却如同在听一个历久弥新的故事。
开学第一堂课,他讲的第一句话,就让楚望整个人一个激灵。他说:“人类有没有可能快过似箭光阴,从远古来到现在,或是从遥远的未来,来到这个时间点,你与我身前?”
她从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她学质能方程的最初,便在想:若是快过时间,那从一个时间维度,去到另一个时间维度的我,是否还是我?
是不完全的我,或已是别的什么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怀疑:徐少谦这开场白,似乎就是在向她发问似的。
她发了会儿呆,直到听到徐少谦问了句:“从逻辑上来讲,穿越时空,是否可能成立,有没有人来讲一讲?”
楚望回过神来时,便见徐少谦远远的,微微笑着看向自己:“Linzy,有没有兴趣来回答一下?”
她略略想了想,站起来说道:“假设可以穿越,那么我回到过去,去杀掉自己母亲出生之前的外祖母,这将产生一个悖论:先有我的外祖母,然后有我。我的存在,证明了我祖母的不死。因而,我无法杀死我的祖母,也因此否定了穿越的存在。”
徐少谦笑着反问道:“那么在你回到过去那个时间维度,在你到来的那一刻,已经发生了改变。这种改变引起连锁变化,故而使得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杀死你的外祖母。”
楚望微微眯起眼睛:“过去与未来的时间是相对的。过去能造成未来的变化,也仅是‘某一件事件’而已。”
徐少谦摇头道:“不对。在你落地的那一刻,便已改变这个世界的所有未来。”
她微微扬起头:“改变什么?这一秒减少更多氧气,呼出二氧化碳?这种改变只是微不足道的。这世界所有重大事件并不会因我个人而有所改变:比如因工业发展来带来的环境灾害,比如物种灭亡,比如战争。既然我带来的改变不重要,为何又会有连锁变化,来阻止我杀死自己的外祖母?如果重要,这个世界会如何修复我的存在,带来的微小改变?”
这时下课铃响了,徐少谦便也没有再说下去。两人都知道两人仓促对话间,其实有颇多漏洞。再往下说,还会有许多“这个世界还是从前的世界,或者已经是别的世界”之类的问题。许多同学都起身抱怨,说第一堂课就听不懂,给这么大的下马威,以后可怎么学?
徐少谦被一群带着诸多疑惑的学生拦截在门口,楚望也夹着书本准备出教室。一位大约没有怎么跟上两人思路的学生,在楚望经过时,突然没头没脑的说道:“可以称之为重大事件的战争已经发生过了。”
楚望只是冲那位同学一笑,便匆匆出门。
她所拥有的物理知识并没有告诉她,该如何尽绵薄之力,才能做到改变特定的某一段历史。
第37章 〇三七 离岛之一
父亲大人的家书抵达乔公馆。信上说因五月底大学合并典礼, 他与斯应十九日会返回上海, 斯言桑从英国回来的轮渡会于二十日抵达,也请乔太太携允焉与楚望乘坐十八日轮船回上海一趟。
薛老爷对此早有耳闻, 也一早来电报请乔太太也一同带上真真。
乔太太在早餐桌上宣布完此事, 只收获了三个丫头看似面无表情的欢呼声。
乔太太将三个人打量一番,说道:“将回上海去见各自父亲, 看看新家模样, 怎么都没人高兴?”
真真哼笑一声:“就是因为太开心了,便都绷着不使自己笑出来。”
允焉看着楚望,脸上带着淡淡笑容:“可不是嘛, 二十日,也很快了。”
楚望也致以微笑:“如今的轮船, 三日便可以抵达上海。对姐姐来说, 该高兴的是二十一日。”
乔太太也道:“如今邮轮是比从前快了不少。允焉,真真都已将校服换上,你还在做什么, 是忘了今日要上课吗?”
允焉上了楼,真真看着允焉冷笑一声,“林二小姐自打穿上过旗袍,便开始嫌弃那身校服过了时了。”随后又过来将楚望上下打量一番:“上了大学的女孩都跟你似的老土?离那位斯公子回来也没几日了, 你快好好学学你姐姐爱美的功夫,没的别被人比下去了。”
楚望也笑笑,不答。
原来十三日抵达香港,他是偷偷来的。然后坐十七日乘船返沪, 却告诉众人他二十日才回家。
楚望也渐渐忙了起来。五月中,香港已比英国潮热许多,也不知他衣服带的对不对,不要热着了才是。
想起徐教授常穿的中式绸袍,应是比一众绅士们的衬衫马甲凉爽上不少,斯言桑穿总是比叶文屿像样得多。但对于自小被新思想洗礼的斯言桑来说,也不知会不会觉得这是旧时代的糟粕而心生抗拒。
她去询问索米尔先生与阮太太,男士穿柞蚕丝的绸衬衫这个季节穿着是否合适。得到肯定的回答,她便开始给斯言桑着手做衬衫。因对他的尺寸不大拿的定主意,手头也仅有去年寄来的、并不大清楚的黑白照片,故而她只能靠“目测”,做了一式三款尺寸大小不一的白衬衫。
连做了几日衬衫,索米尔先生颇有些疑惑的去问阮太太:“这是给谁做的?”
阮太太笑着回答:“还能是哪位?写信那一位。”
索米尔先生颇为八卦的又来问:“写信那位绅士将会来香港吗?什么时候来?我与阮太太能有幸见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