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望笑着说:“这月十三就到,但是会不会来九龙,我也不大确定。若是他要上半岛上来,我一定带他来油麻地。”
除开为了应付天气用的衬衫,楚望为要给他一个别的什么礼物而发起了愁。如今香港的好东西都是洋货,总不能买些西洋的钢笔怀表之类的送给从国外回来的斯言桑。她去洋行里看过几次,也只加深了自己对于“不能在这里买东西”的想法。
洋行附近有一家木工作坊。偶然一天经过时,她看见一位木匠在给一只木匣制作机括。她驻足看了一阵,突然从心底生起一个想法。
他抽烟么?
楚望只隐约记得,似乎在某本近代史书上见到过他吸烟的照片,但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的。不知道现在抽不抽烟,但是既然未来有一天总是要抽的,那么备上一只漂亮精致的火机也还是挺有必要的。
当天回家她便回忆着自己前世那只打火机,拿钢笔画了十多张图纸。第二天拿着图纸去洋行里询问时,印度老板说做是能做,但是要等上三个月。
三个月,他早就回英国了,楚望等不了。拿着图纸沮丧无比的回了油麻地,索米尔先生看见后,却对她的图纸表示出十二分的兴趣来。
拿着图纸研究了一上午,索米尔先生告诉楚望:他认识一位制作皮具的都彭先生,如今人就在香港,他可以帮她去电问问这位都彭先生。
听完后,楚望仰着脑袋想了许久。都彭先生,是那位名字里带着天梭的都彭么?
下午都彭先生就给了答复:因为包括了两百个机括,会用上较长的纂刻时间。但若是用较软的黄金与钯金制作,十余天之内倒是可以完成。
楚望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甚至连黄金与钯金的购买、加工价格都没过问。见她这么爽快的反应,索米尔先生只是笑着摇摇头,认定了她被这位英国绅士吃的透透的。
因此,索米尔先生非常委婉的,对她的日常穿着提出了一点点质疑。
某天他说:“那位英国绅士来了香港后,你要带他去海滩上么?”
楚望想了想,点点头:“浅水湾人太多,也许去附近某个离岛上。”
索米尔先生说:“岛上十分热,你准备穿什么?”
不等她回答索米尔先生则眯起眼睛,建议道:“那日你改作的背心连体裤倒是不错。里面搭衬衫,或是衬衫搭配褶裙,与那款男士绸衬衫很搭。”
楚望笑着谢过了索米尔先生。
既然他是背着父亲家人偷偷来的,那么楚望怎么都不能让熟人瞧见他们两,因而去比浅水湾人少些的离岛上倒是不错的选择。五月十三日是周五,若是十三日至十七日四日去离岛上,会错过两堂徐教授的课。
去同徐少谦请假时,她顺便询问了徐少谦该去哪一个岛上玩比较有趣。
徐少谦略想了想,说,“倒也没有特地研究过。若只是怕见到熟人,蒲台岛应当不错。”
岛屿是暂且决定了下来,楚望却不知该如何同乔太太请假。思来想去许久,某天徐太太却说:“听说你想要同未婚夫去蒲台岛上玩几日?若是没有想好如何同你姑妈讲,便同她说是我请你去的。若是她不信,改日我便给乔公馆中致个电去替你请假,你只顾玩去。”
楚望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再三感激徐太太替她如此周到的考虑。徐太太却说:“你倒也不用特地谢我。从前嫁给你老师之前,总想成婚之前能见上一见,以使自己知道嫁的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即使总是要成婚的,成婚前与成婚后在一处处着,又是两样。我是不行了……若是在岛上见着什么好吃好玩的,替我与文钧带一些回来就是。”
出行事宜就这么定了下来,顺利到楚望甚至有些怀疑这一切其实是个圈套。
临近十三日,打火机也做好了,竟花去楚望积蓄中的一大半。都彭先生亲自送上门来,说是想看看这份图纸的制作人,似乎怎么都不相信索米尔先生所说——是出自一个不足十四岁的女孩子之手。
看见都彭先生的再三惊疑不定,楚望其实内心非常惭愧:这份图纸,其实是您的弟子八十年后创造的,并非出自我之手。后世为了购买您品牌的那一只打火机,几乎也花去了她足足三四月的工资。
最近听说中日通了长途电话,每次争吵,真真都拿这个来奚落允焉。说的最多的就是:“觉得委屈,就跟你未婚夫打个电话去啊!就说你在香港过得非常糟糕,让他来接你去东京。反正嘛,很快就该成婚了,也不差这半年的。”
这句话对于允焉来说,有着杀手锏一样的效力。不过隔了几天,这杀手锏就不大起作用了——因为乔太太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欧洲几所大学邀请林俞前去讲学,此去也许要带上楚望与允焉。
故而再当真真说什么让她去日本的话时,允焉则微微一笑,说:“也不用非得去日本,去欧洲也是一样的。”
十三日一早,楚望背上背包准备出门时,真真与允焉正在就“林老爷会不会带允焉去欧洲”这个问题争执不休。
真真嗤笑道:“你英文讲成那样,将来还要同德国人西班牙人法国人讲话,讲的懂么?”
允焉也道:“你倒是讲得好,你去呀?”
见楚望下楼来,真真便说:“你早日同楚望搞好关系,到时候你走丢了,她也肯去同人贩子讲讲条件,几块几十块的赎金,也能替林叔叔省不少钱。”
乔太太数落真真:“什么人贩子不人贩子的,晦气,拌嘴也该有个度。还有,带林家姐姐妹妹去欧洲也还没定下来,在这之前,见到林叔叔,休要再胡说了。”
她抬眼看到楚望戴着遮阳帽下楼来,便问道:“一会儿就要去码头上了?”
楚望点点头。
乔太太又问道:“怎么去?”
楚望道:“乘巴士过去。”
乔太太咦了一声,便颇有些不悦道:“徐太太也不找辆车来接一接。”
允焉笑道:“也许徐太太本就忙不过来,请三妹妹去岛上帮忙罢了。”
乔太太点头道:“论照顾他人那份细心,你两都是比不过三丫头的。楚望丫头,出门在外,该多带些钱在身上。”
允焉又道:“她平日里同谢弥雅三天两头喝咖啡吃冰激凌的,想必在索米尔先生那里挣的钱可不少。”
真真笑道:“楚望自己挣得的和姑妈给她的,那可是两回事。”
乔太太让赵妈将钱袋交给楚望,也道:“这是姑妈该给你的……当然,若是看到些好的昆布,也可以买一些回来。”
楚望笑着接过钱袋,辞别乔太太和姐妹两人出门了。
钱嘛,为什么要拒绝呢。
自打三年前的春天来了香港,这是她第二次坐上前往码头的车。那天是个艳阳天,照说景色应当是相当好看的。然而第一次带着对这个世界未知与对未来生活的担忧,那时她看到从红崖中露出的海子,倒也没有什么别的特别的感受。如今天有些灰蒙蒙的,楚望心里却想它快些晴起来:他看到的香港,应当是整个敞亮起来迎接他的。
走到一半,空气分外湿闷起来,尤其是四面封闭着的公交。将窗户开启,便又有毛毛的细雨从窗户中飘进来——靠窗坐着的人是怎么都不肯开窗的。楚望没坐着个好位置,徒然被热出一身汗。她不由心想:幸好这个年纪上不用化妆,否则等到了码头,脸上妆容铁定糊得十分难看。
巴士穿过市区,陆续有人摇铃下车。终于坐到窗边,开着窗户吹了一阵风,终于凉快一些下来,雨却纷纷洒落在后坐那位老先生身上。楚望再三抱歉的将车窗关上,心痒难耐的闷一阵后,终于等到在中环码头下了车,却又不免大喊糟糕:忘了带雨伞。
她进站台去,见一艘邮轮才将驶入港口,离下船便还有一段时间。上一艘船上的人才将下来,人群陆陆续续往外挤,楚望便也只好顺着人潮先出了码头,上一家杂货铺里去买了只黑色雨伞。待人少了一些,她撑着伞慢慢往港口上走。两位商贩也跟了上来,一位内地的,一位香港的。
内地那一位,想是来香港淘金的,胸前挂着一只盒子,盒子里装着各色汽水。盒子上拿彩笔写上:荷兰水。
香港的洋货流通程度远胜过内地,汽水价格偏低,普及度也比内地高上不少。来香港贩售荷兰水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但铁定是赚不了多少钱。见他一直缠着自己,楚望便也给了他两角,买了两杯粉色荷兰水。
另一位商贩是兜售香烟的。楚望摇头道:“您看我长得像是会吸烟的么?”
打发走了商贩,她一手拿着一瓶汽水,也撑不了伞了。港口上的人陆续走的差不多,她往售票台走过去——避一避雨,顺便问问列坦号几时入港。
那位女售票员想来是得了闲暇,偷偷拿公司电话打给情人。她脸上带着笑,尖声尖气的拿粤语讲了一堆俏皮话,听得楚望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容易等那售票员挂了电话,大约是觉得楚望十分扫兴,便不情不愿的问她道:“去哪里的票?”
楚望想了想,说:“我想问一问……”
那售票员脸色一变:“我这里不是咨询处!”
这时又有人拍了拍楚望。她回头一看,那人戴着一只草帽,帽檐压的低低的。那人压低声音问道:“去塔门岛的船票,便宜出售,还有两张,你要么?”
楚望刚想要摇头拒绝,身后的售票员顿时火大起来:“怎么的,如今黄牛这么猖狂,也不看看这是哪里,都卖到我跟前了?”
那人却全然不理会售票员,便又径直问楚望道:“那东平洲的票要么,也还只剩两张了。”
楚望也只笑着摇摇头,说:“谢谢,不过我都不需要。”
她回头去问售票员道:“请问列坦号几时能入港?我听说是十三日——”
那售票员不耐烦的摆摆手:“列坦号?今日凌晨便早来了,如今人都走光了,你来得太晚了些!”
身后那人便又问道:“请问,去蒲台的船票,您还要么?我比他们卖的都便宜。”
来晚了啊……楚望怔怔的想。既然来了,不好好的等着,那会去哪里呢。
外面雨越下越大,她拿着荷兰水去取雨伞,身后跟上的黄牛票商贩却孜孜不倦的跟了过来,突然接过她手中的雨伞,替她撑了起来,低头问道:“蒲台岛的船票,要么?”
楚望猛的一个激灵,便伸手去掀那人的草帽檐,被那人机灵的避过。本就有些过大的草帽,因他一个闪身也被站台外的大风刮落到地上。
那人衬衫外穿着浅灰色毛线马甲,西裤套在一双低帮黑靴中。草帽被吹飞了,他计谋失败,便只好揣着手,低下头兀自在风中微笑起来。是个整个都十分干净的人,那笑容却没藏住那颗调皮的虎牙——连笑容都干净的与众不同。
果然是他。
三载岁月使一位少年成长为男人,无暇的少年气息却依旧不曾更改。
他笑着朝楚望走过来,手里正拿着两张船票,笑问道:“所以,是要带我去蒲台岛么?”
第38章 〇三八 离岛之二
楚望看了他一阵, 将拿着荷兰水的两手背到身后, 探头找了一阵,“我要带谁去蒲台岛?”
斯言桑指了指自己:“我呀。”
楚望微微眯起眼睛盯着他, 问道:“你是谁?”
他笑道:“你的未婚夫。”
“我的未婚夫?”楚望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摇摇头,“我的未婚夫最近吃多了土豆鸡蛋, 应当是长得圆滚滚胖嘟嘟的。你太瘦了, 哪里像他?”
斯言桑笑得颇有些委屈,“那我现在去吃胖也来不及了,该怎么办?”
楚望看了他一阵, “吃这么多奶酪都没多多长些肉,你倒是怎么回事啊?”
他微弱的反驳道:“香港阳光这么好, 你怎么也没有晒黑?”
楚望恶狠狠道:“怎么, 你喜欢皮肤黑一些的么?”
斯言桑没忍住笑了。
“不是。刚刚好……”他微微低头,努力思索了一阵,这才抬头总结道:“什么都正好。”
见他措辞小心谨慎的模样, 楚望也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什么叫‘都正好’?随便?你是来我家做客呢?”
“我不是你的客人么?”他压低声音来问:“那我是你的什么人?”
“你是我的……”楚望认真的仰头思考了一阵。
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一句俏皮话时,她转过身就往外走,边走边偏着头微笑着。斯言桑忙不迭追上来替她撑起伞, 嘴里却不依不饶的笑问道,“所以是什么人?”
两人一前一后在雨中穿行着。雨越来越大,竟有些初夏阵雨的意思。出了码头走到巴士站,楚望皮鞋里几乎湿透, 她低头去看他的裤脚——膝盖以下漆黑一片蔓延进靴子里,想必鞋子里也已湿透。
“行李呢?”楚望问。
“在码头寄存了。”他说。
楚望低头沉思了一阵,去香港仔码头的巴士也来了。楚望手里拿着汽水,嘴里衔着两张车票上了车,斯言桑收了伞紧跟着。人群陆续挤了上来,两人往车尾走去,稍稍站定,车便启动了。
车里应当十分挤才对,楚望却能轻松的转个身。回头一看,原来斯言桑替她圈了个小小天地出来。
斯言桑冲她“啊——”了一声。趁楚望微微错愕的瞬间,她嘴里那两张粉色车票便被他抽走了。俯身时,他发梢滴落两滴雨水在她手上。楚望看着自己手上两滴晶莹水滴,抬头时此人正噙着笑看她。
“从刚才开始,你一直笑什么?”
他摇摇头,不答。
楚望颇有些无奈,又问道:“热么?”
他点头。
楚望将荷兰水递到他跟前,他就着自己的手喝了几口。
“甜么?”
“甜。”
“真的么?”楚望存疑的喝了一口,果然齁甜,甜到她没忍住皱起眉头,也不知这人是怎么面不改色的喝掉一整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