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倒是以高底鞋为风尚,只是偏我穿不惯,上回我家姊妹几个做衣服,也有一双高底鞋,我穿着逛了一回花园,到底脚疼。”周媺又比了比两人的个子,笑道:“你本来就比我高一寸上下,还穿着鞋儿,显得我越发矮了。”
她们是同学,都是一般年纪,只是周媺是二月生人,人又十分温柔可亲,周全稳重,是三个好朋友里头的大姐。偏她又生得似她母亲,不甚高挑,三人里头她是矮一些的,所以才说这话。
“这有什么?我们才多大,那些长得晚的大多生得高呢!”
宝茹一面与她说话,一面点了一盏玫瑰香茶,又按着周媺的喜好要了一盏木樨茶,没要茶点。只让小吉祥和周媺的贴身小丫鬟小玉儿去催那茶博士泡茶。
周媺拉着宝茹的手问她一些假日里玩得好不好的话儿,又说些新得了两块好墨,要分她一块。
宝茹笑着合掌道:“嗳!那玉楼回来该十分着恼了。”
“她哪里有定性练字儿?那墨给了她白放着落灰去!再者说,谁让她一个人乡下消暑,去学前也不来聚一聚?”周媺才不理会宝茹的促狭。
“可我却与你们两个都准备了礼物呢。”宝茹解下自己的荷包,里头倒出一只核桃大小的银怀表来。
这银怀表却是宝茹从姚员外给她的那一箱子礼物里挑出来的。别的都只一样,或是一对。只这怀表却是两对儿,不知是什么道理——或是姚员外一时手错,多拣了一对儿进来?宝茹也懒得问。
听说如今东南沿海的大户人家都不用滴漏了,用那座钟。那座钟有一人高的,也有半人高的,用红木制成,也镶金嵌玉,装饰得富丽。一座儿总好有两三百两银子——这还是广州货的价儿。正经从海外舶来的,价儿更是高的教人咋舌!
怀表不值那样多,姚员外带回来的也应是泉州本地工匠仿的,但是这依旧是个贵物儿。怀表在湖州不算多见,但是周媺也在宝货铺子里见过,宝茹拿出来的这一只,表盖儿上浮雕着月季花儿,只看这就知道做工了,没得二三十两是不能得的——其实也没那样昂贵,姚员外毕竟是从泉州本地采买来的,真个不算这一路的脚费,在泉州这样一个也只得十来两。
周媺有些犯难,她们这样的女孩子,一纸一笔,一衣一食,俱是家里供养。平日里互赠礼物,也不过就是几样吃的玩的,几色针线罢了。这样的礼物却是从来没有的,一时之间竟有些犹豫。
宝茹却不甚在意,在她看来这样的礼物,于她和周媺的家庭来说都不是什么负担不起的,一个玩意儿罢了。她自己就要动手把那怀表挂在周媺的银三事上,但到底觉得不好看,又给系到了荷包旁,这才满意。
“我还给玉楼留了一只上头是莲花儿的,她最爱这个,也是恰好有呢!”
周媺摸了摸腰间的怀表,又把它解了下来,叹了口气道:“哪能这样挂着,系不牢呢!只怕街市上走一回就教那花子摸了去了。”
到底周媺不愿拒绝小姐妹的心意。
两人喝茶说话,结了茶资,这才去铺子里逛。
两人本来就是要出来玩的,买东西是其次,她们那几样物什,真要的话,宝姐儿家的百货铺子就能凑齐了。主要是逛的话,索性她们干脆就约在了这家在大市入口的茶楼。
湖州府城,哪怕在江南也是数得着的金缕富庶所在了,民谣不是还说‘苏湖熟,天下熟’,虽说这是说苏州湖州稻米等丰富,但是城市也受乡村供养,周围富庶才生得出大城。
在这湖州城里,街市众多,都是货物聚集之处,可也各有不同。有专卖时鲜果品的,有专经营鱼、菜的,有销售竹、木柴、薪等的,还有那河岸港口近处也成了一市,客商船只聚集,贩卖米、麦等货物,专形成了一个粮食市场。再有那牲畜、缎匹布帛、茶、盐、纸、蜡等都是各有市场。
而这大市则是湖州最大,也是最齐全的一处。
周媺拿了一张字条儿出来,她是最细心不过的,预先便把要买的各色物品记了下来。最要紧的就是学塾里用得着的书籍,两人倒是在书肆里徘徊了一番。不是为了丁娘子让准备的几本诗集、散文,而是新出来的话本子,这是最近湖州府最紧俏的话本子《玉楼春》出了新的一册,周媺想要攒齐了再买,不然等得艰辛呢!是的,就是再周全持重的妹子,追连载也是没办法矜持的呢。
宝茹却想要马上就看,毕竟这也就是个才子佳人的旧话本,看着开头她便猜着了如何结尾。只不过这作者实在是个人才,才气所聚,本就无体例高低,每一段读来都是满口生香的好文章。宝茹压根儿不怎么在意故事,事实上,她觉得这故事毫无逻辑,然而文字高妙,她也只得忍耐。
宝茹其实一直想和好朋友说‘这剧情好蠢啊!’,可是她不敢,周媺是极爱这书来着,你不能和脑残粉认真吧?嗯,哪怕她是极温柔的......
出了书肆,隔壁恰好是一家香粉店,那大大的招牌旁还刻着一个小小的‘苏’。如今苏扬的香粉行销全国,都爱挂着这招牌呢。
“两位娘子来看些什么?”那伙计十分殷勤,他们这等伙计最重要的就是眼力,宝茹与周媺带着丫鬟一进来他就知道这是两个十分殷实人家的小娘子。
这样的小娘子才是极好的主顾,就如旁边柜台上正招待的主顾,也是一个打扮富态的妇人,按理来说已经当家主事的妇人难道不比两个小娘子手头松快?可伙计很清楚这妇人最后也花不了几钱银子——那妇人的金钗金镯都是鎏金的,衣服虽则上好的,只不过袖口领口的磨损都比较多,一看就是常穿这一件的,这妇人并不如一看上去那般富贵。
再有,既是成婚妇人,大都有些斤斤计较,平日里节俭那一两分家用,进了香粉铺子也是时常挑剔,一会儿说这胭脂颜色不鲜亮,一会儿看那珍珠粉不匀净。歪缠半日只为了叫你便宜些。更有些就是为了消遣,试了半日,最后只说不好便走了,只白费了他们半日功夫。
而小娘子虽没得什么钱,但是手头松,有一分就能花一分。且她们大抵脸皮薄,试了就少有不买的,也拉不下脸讲价。这可不是好主顾么!
“你们这儿有‘香馥雅’的妆匣子么?”周媺问他。这是两人早就想好的,塾里也要教化妆了,所以买这些。只是两人之前也没用过这些,倒是龚玉楼家经营着一家香料铺子,对此比她们俩知道的多些,嘱咐了她们买些什么。
听了她们要的,小伙计更是满面笑容。
第13章 好闺蜜(二)
所谓妆匣子,可并不是一个化妆盒。‘香馥雅’是苏州有名的香粉铺子的名字,他们除了单卖各色香粉外,还把好几样必备的香粉装在一个小巧的妆匣子里成套售卖,主顾要买,只说‘妆匣子’店家便知道了。
‘香馥雅’可不便宜。
“有的,两位娘子稍待!”
小伙计从库房里抱出两套没拆封条的妆匣子,小心地与宝茹和周媺拆开封条儿,让她们细看。
“小娘子细看,这‘香馥雅’的妆匣子,上下两层,一共是十一样。”
小伙计小心地把妆匣中间那层隔板抽开,让她们瞧是不是样数对的。然后又一样一样与她们看是不是上上等货色。
鸭蛋粉、面脂、珍珠粉、胭脂、口脂、画眉烟墨、头油、香粉、花露水、花钿、额黄。宝茹好像找到了以前挑化妆品的快乐,还在手背上试了胭脂的颜色——明明也没得色号可选嘛。
等到结账时两人各付了五两七钱银子——这还是抹了零头。小伙计欢喜地与她们包好,还多送了她们一条烟墨。
待两人走了,旁边柜台生意也没做出来,小伙计心想,这般下去,自个儿这月的抽成又是最多的。
出了香粉店宝茹才与周媺抱怨道:“还是老话儿说着了,美人一身香,穷汉半月粮。我竟不知道这样贵!”
其实哪里是半月粮,在湖州府,二十两银子就够一个三口之家开销一年了。五两七钱银子,宝茹只能让自己换个想法:这可是一整套最顶级的化妆品!这样级别的妆品以前吃土她也买不起呢。
“也不是呢,”周媺轻声道:“我看分量不少,能用上许久呢!”
其实她也觉得有点贵,在她家她一个月是一两银子的月钱,如果是她自己出钱,竟是每月不能做别的了。
逛到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两人带着丫鬟找了一家干净小店,每人食了一份凉面,算是随便对付了——虽是随便对付,可食店是周媺寻的,她可是大酒楼的东家小姐,从小耳濡目染,只消抬眼一看就知道这些铺子的优劣。宝茹尝着这家,觉得味儿极好,暗自记下店名,想着以后与父亲出门,可荐他来尝一尝。
后头她们两人又买了一些零碎物件,也不定是单子上列了的,只是瞧着有些趣味的小东西罢了——当然,这都是宝茹买的,周媺只是看看。比如那些陶瓷娃娃、木头镯子之类,她自己也晓得,若是逛庙会或是夜市,这样的小玩意价儿要贱得多——可是她就是忍不住的。
这时候小吉祥的手早拿不下了,这才让宝茹稍稍克制了一点点。快速地去了两人要去的最后一处——只是却被伙计拦在了外头。
宝茹与周媺互相看了一眼,俱是十分疑惑,只听说迎客的,可没听说把客人拒之门外的。这最后一处是一家银楼,而且是这大市里最大的一家银楼‘吉庆丰’。
“娘子们请饶恕。”银楼伙计躬腰拱手道:“今日小店来了几位贵客,只得封了店,不便之处,多有得罪,恕罪恕罪。”
宝茹本就是陪周媺来的,而周媺只不过是打算炸一炸自己的金项圈,去不去‘吉庆丰’倒是不打紧。两人自然是掉头换另一家,两人一路上还八卦来着。
“你说这是谁家的女眷,这般大的排场。”宝茹问周媺。
周媺家做大酒楼的生意,平日里也常常与权贵打交道,比宝茹这个百货铺子家的小姐更晓得湖州有哪些头面人物。
周媺心里盘算了一番才开口道:“定然不是知府家的内眷,咱们湖州府的这位父母官儿从来那样谨慎,内眷绝没这般张扬。只是最近也没得什么贵人路经湖州,我却是猜不出了。”
两人又猜测一番,到底没得什么结果,两人也不是非要知晓,到了另一家银楼就不再说了。这一家银楼叫做‘六福生’,也是大市这边数得着的大银楼了。
周媺先让小玉儿把包着金项圈的包袱拿了出来,‘六福生’的师傅收了这项圈,给了周媺一张凭据。宝茹看了一眼,只不过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收某人某物等,只不过那项圈名字也太长了些,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我竟从不知道,这样一个金项圈有这样一个名目,忒长了些罢?”她笑着问周媺缘故。
“你平常是什么都知道的,怎么这一样却想不透了?”周媺指着柜台里头隔着一层玻璃的一只金项圈道:“不过是咱们与银楼两相便宜罢了,我那项圈是一只赤金的,若他还我一只鎏金的如何?还有那成色、做工种种不同,若有那样一个客人,把自己一件素金的说成是累丝的,银楼怎的说,难道给他耗工做一件?”
周媺这样一说,宝茹还有什么不明白,心中赞叹了一番古人做生意的精明,就不再想了。
周媺虽已经办完了事,但她与宝茹却不急着要走。难得来逛一次银楼,女孩子谁不喜欢这些晶莹灿烂、美轮美奂、华美闪耀的,能够装饰自己的首饰呢?
两人先是赞叹了一番放在玻璃柜中间的那一只赤金盘螭累丝嵌宝璎珞,实在是极尽华丽,宝石珠子、翡翠、美玉、珊瑚,一层层装饰,哪怕知道自己不会买,但是看看,看看总是可以的么。
这璎珞其实就是在项圈的样子上极尽装饰,去岁才在湖州女眷中风靡起来。说起来,如今天下风气流行,一般只说两样,一样谓之‘苏样’,一样谓之‘宫样’。苏样自不必说,说到服饰还有‘无处不学苏’的说法儿呢!大家都爱学苏州女子的装扮风流婉转、清丽雅致,只不过这是常服。
若是有那等大场合,大家又更推崇宫样了。所谓宫样,就是仿照皇宫内后妃宫女的服饰,去掉其中僭越的部分,然后流行于民间。
这璎珞就是去岁在湖州兴起的宫样呢!
“这璎珞真是怪好看的,只是太重了些,坠的脖子疼呢!”宝茹可惜地与周媺说道:“我爹去岁就给我买了一只,我只戴了一次,一是因着这般富丽,平常不好穿戴,总不好家常穿戴,却戴着一只璎珞吧?二则呢,就是太重了,连那项圈我也不耐烦戴,这个更重了。”
去岁璎珞才风靡,姚员外一日回来就给宝茹带了一只。宝茹当时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就好比一个家庭年收入十万,你父亲会给你买一个三五万的玩意儿么?那必然是不会啊。
周媺也道:“今岁我生辰时,我母亲也与我打了一只,确实好看,也的确平日没什么使得着的。”
周媺还有没说的就是她家人口众多,没分家的五房人口挤在一起,她母亲才给她打了一只璎珞,她三叔家的堂妹便哭着要。堂妹吃了三婶一顿排头,可三婶教训堂妹的那些话儿哪一句不是在指桑骂槐,话里话外不过是自己家借着管家不知搂了多少好处。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自家母亲是长房太太,管家本就是天经地义,至于搂那好处,如今虽说是母亲管家,但是银子却还是祖母掐在手心儿的,哪里有甚的好处?
她若要戴那璎珞,还得避开她那堂妹,她是实在没得兴致了,干脆不戴了。
两人又看了些别的,簪儿,钗儿,发插儿,各色各样,虽说是没打算买些什么的,但到底最后还是挑了一两样可心的。
周媺看上了新到的绛纹石戒指,这样的绛纹石本来是用来雕刻摆件,或是印章之类,只不过花纹美丽,有人用剩下的零碎料子做些珠儿、戒指,因着新颖别致,价格也不高,倒是颇受周媺这样的闺阁少女喜爱。
宝茹则是称了四两珠子,有翡翠一样,玛瑙一样,水晶一样,绿松石一样。打算回家自穿些项链、手链、勒子玩儿。
买完东西,万事皆毕,两人自去结账。却不想结账的柜台那边却是堵了起来,问小伙计是什么事儿。
伙计苦着一张脸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好似是两家乡下农户,说好的彩礼,银鎏金凤钗一对,金戒指一对。如今那男子家拿不出,两家争吵起来,偏偏堵在这儿。”
难怪他苦着一张脸,好些客人见这样都走了,只怕今天这些小伙计都要吃掌柜的一顿排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