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腻如雪的脖颈在熹光下曳曳动人。
她向来是个很安静的人。
宇文化及也不在意。
只是伸手轻轻替她拂去发髻上沾染的桃花瓣儿,侧耳低笑:
“去吧。”
吴裙眸光微动,在万人跪拜中缓缓登上了城楼。
金玉阶梯在初日下褶褶生辉。
文帝一生清明,所有的荣耀都给了九公主。
宋缺立于百里高台之上,静静地看着那天真的小公主携朝色而来。
“要变天了啊。”
“阿裙在瞧什么?”
文帝温柔道。
他非弱不禁风的文人,这大隋江山亦是从别人手中夺来。眉宇之间自有一股生杀威严之气。
众臣说那是帝王气象。
而九公主便是帝王最后的仁慈。
吴裙若有所觉地看了眼隐于市间的重重楼台。在看到那策衣寒刀时,目光微顿,最终却缓缓摇了摇头。
她心不在焉,隋帝也不生气。只是笑着拍了拍手,便有一百零八怪仙自城上摇落。
那一百零八人相貌各异,体态也大不相同。
却俱是着仙人高冠,齐齐愿彩而来。
楼下鼓声震震,隋帝面带笑意看着仙人玉童由鼓直上城墙千丈,宛如鱼跃龙门。
他们手中有一百零八件宝物,天南地北,世间珍奇尽在其中。
穿着粉桃衫儿的小公主眸光微转,看向一旁静立不动的高瘦怪面仙人。
仙娥娇娆已是随行多时,可那古冠仙人却纹丝不动。
连隋帝也不由有些好奇。
“这锦盘之中所献何物?”
古冠瘦面仙人长笑:“陛下且等九路笙歌延后。”
吴裙缓缓勾起唇角。
接过嬉笑仙童递上的蟠桃来。
这时节正是花开,哪儿有鲜桃,可那粉皮儿薄汁却又不能再真。
隋帝低叹:“宇文化及倒是有心。”
他这话听不出喜怒。
倒是显示出几分帝王难测来。
小公主微微蹙起眉,将蟠桃递给一旁帝王。
她眼如星鹿,又娇又软。
隋帝纵是颇有微词,此刻也只剩满心怜爱。
伸手抚了抚那鸦羽嬛髻儿:
“阿裙也长大了啊。”
小公主用发轻轻蹭了蹭帝王那宽厚的掌心。面上浮现出一抹笑靥来。
杨坚不由也笑了。
空中烟火烈烈,十二贺愿桃携仙鹤而来。围绕在那桃粉衫儿的公主面前争相竞艳。
吴裙瞧着有趣,指尖微点,那原本鲜艳的桃儿竟化成了簇簇桃枝,顷刻间绽出花骨来。众臣不由睁大双眼。
却见隋帝支手而笑:“宁道奇那老东西却是花样不错。”
他这样说便是已经肯定了那献桃的童子乃道家门下。
李渊心下一惊,却不知皇权赫赫已至如此。想到日前慈航静斋的批命之语来,心中越发惶恐。
仙鹤绕空盘旋。
那瘦面仙人终于动了。
拂尘轻扫间手中托盘倏忽现在帝王与公主面前。
天空震响,烟火吹拂起那盘上金绸。
众人不由屏住了呼吸。
后庭胆小女子已尖叫出了声。
独孤皇后强忍着恶心去看。却见那托盘上放了一个人头,皮肉保养得当,颌下却鲜血淋淋。
正是南朝后主――陈叔宝。
他正睁大着双眼恐惧地望着前方,像是见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杨坚微微皱眉:“这贺礼是谁送上来的?”
南朝旧事一直是他心上之病,陈叔宝一日不死,那圆月便永远缺着一块,如今却不知这献上重礼者有何目的了。
隋帝眯眼看向那瘦面仙人,却见老道也一脸惊诧。
“这……这原本是人型老参的。”
一旁拿着礼单的太监手也有些颤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陛下,这单子上确实写的是古参。”
那古参本不稀奇,可人型之态却貌若绝色女子,见者不由惊叹其栩栩如生,这才出现在了礼单之上,博公主一笑。
可谁曾想中途竟换作了后主项上人头。
瘦面仙人面色煞白,正待解释却听天边一声长啸。
一高伟武士策马自城外奔来。
城门之外不仅有宫内禁军,亦有诸多慕名而来的武林高手。可那束袍武士却丝毫不惧,在马啼跨过栅栏之时飞跃而起。
竟似腾空一般直上高云塔端。
这轻功却是比方才乘鹤而来的几位仙人还要高上许多。
宋缺眼中闪过一丝赞意。
那武士面容俊邪,古铜色的肌肤在耀耀烈日之下让人遍生寒意。
不少江湖人人已认出来了。
只因那长矛太过醒目。
“月狼矛!”
有将军惊呼。
小公主微微眨了眨眼,看向那被高丽奉若天神的武尊。
他手持长矛立在塔端,与城台遥遥相望,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像草原上的孤狼一般残忍妖邪。
他也在看她。
那双烈烈魄人的眼睛扫过城墙之上的粉衣公主。
那确实是隋宫最美的花儿,雪肤花貌,天真动人。
毕玄眸光微动,朗声笑道:“在下奉东可汗之命为九公主献上贺礼。”
“来迟一步,还望隋帝见谅。”
他此话一出,台下不由议论纷纷。
文帝微微眯了眯眼:“武尊远道而来又备此厚礼,朕岂有怪罪之礼。”
他长矛之上还沾着血,想必那后主人头亦是刚割下不久。
宇文化及指尖微顿。
却听那古铜肤色的俊邪武士继续道:“九公主天人之姿,又岂是那陈叔宝区区人头可祝。”
吴裙长睫轻轻颤动着。
空中烟火烈烈,明灭自云下而落。
这是隋之盛事。
毕玄纵声而笑:“东可汗愿以突厥富城三座,金脉九数求娶九公主。”
“自此突厥与大隋永结同好。”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娇弱桃枝儿,刚强之声一字一句在洛阳炸开。
隋帝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却听独孤皇后道:“武尊一人之言尚不可作突厥之数,况且九公主今夜才算及笄,此事却是不急。”
宇文化及这时也站出来道:“武尊既是远客而至,想来路途疲惫。不如稍作休整,今夜一起参加宫中之宴。”
隋帝眯眼看向那塔端男子。
毕玄扫了眼那穿着朱红官袍的青年,目光几经变幻。
最终却是拱手笑道:“自是客随主便。”
隋帝面上终于带了丝笑意。
灼灼烈日之下。
洛阳城内极尽笙歌,千树万树桃花自枝头簌簌而落。
舞娘们赤脚作鼓上之舞,以贺圣愿。
直待夕阳落下,这态妍之色还仍未褪去。
一百零八仙人驾鹤而去,城墙之上只余袅袅沉香。
吴裙在卯时便已回了宫。
珠翠玉珰伴着车辘声在铺满桃花的宫巷里驶过。
她是极盛极美的年纪,这世间殊色都得为此让路。
策衣寒袖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车内。
待那尊贵的公主睡醒时伸出手指摇了摇头。
他眼中颇有些玩味,刀气横横却是疏狂无比。
他在告诉她不要发出动静。
吴裙微微敛下眉眼来。
便是依他所示静静地看着帘外。
此时只入了第二道宫门,尚未算作内庭。仍可见市井之物。
那宵宵环佩之声稍作停顿,马车悄无声息地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
吴裙自是已经察觉到了,可她并不怕。
那双天真柔软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对面持刀的年轻阀主。
宋缺微微挑眉,便见她以手蘸水,在桌上缓缓写了两个人名:
毕玄,独孤皇后。
宋缺尚未言语,那粉桃衫儿的小公主却轻轻蹙眉,慢慢划掉了先前毕玄之字。
她指尖微凉,抬眼看着宋缺的目光清澈动人。
似乎这皇家辛秘之事并未由她手下所出。
天色黯淡。
策衣寒眉的阀主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第62章
天已暗了下来。
马车顺着深巷而去, 环佩声似也远了。
宋缺指节轻叩着刀峰,寒目微闭,高冠之上一缕发丝吹落在冷刻的侧脸上,凭添几分疏狂之色。
对面着粉衣的公主也很安静。
她支着手趴在桌上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突然想起了私下里宫廷中关于宋缺的传言来。
旧时王谢的风流仪态与世家贵族的高沉疏狂, 便是那位名传天下的天刀啊。
吴裙眼中已带了丝笑意,月牙儿似的眼睛弯弯的,明明这天才刚暗,星子却似已经出来了。
她笑时, 别人也总会跟着一起笑的。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岸边流水潺潺却不知已是走到了何地。
策衣风流的年轻阀主指尖微顿。
卷帘香珠被夜风吹地作响, 那驾车之人已是不见了。
宋缺转头看了一眼那天真动人的小公主, 倏忽隐于车下。
脚步声慢慢逼近。
吴裙微微眨着眼, 眸光黯淡。
边不负心中有些兴奋。
这车中坐的是大隋最尊贵的九公主,只要带回魔门便是头等大功。隋帝多年来一直削弱魔门在暗中的势力,如今只要有了这位小公主, 只怕那位向来眼高于顶的师姐祝玉妍也得来讨好他。
他已走到了车边,那双阴郁惨白的手慢慢揭开香帘。
那穿着粉桃衫儿的小公主瑟瑟地坐在角落里。
月光照着露出的半面侧颜,如雪如玉。
脖颈上细嫩的肌肤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看看是不是会真的留下滟滟的印子来。
边不负眸色愈深。
明明师姐亦是世间绝色, 可遇见她时,心中多是权/欲交替。未曾有如此直白冲动。
他指尖微动,便见那瑟瑟蜷缩在一旁的小公主慢慢抬起头来。
她眼中湿湿的,像是初生的雪鹿儿一般, 就那样软软的看着他。
那位手下杀人无数的魔门高手心中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公主别怕。”
他出声安慰道。
“你父王将你托付于我, 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语气温柔, 夜里听着却瘆人。
吴裙长睫轻轻颤动间那清透珠泪便已自睫上滑落。她没有再看那个黑袍束带的男人。
只是伸出手指来在桌上轻轻写道:
‘你要干什么?’
这话中虽有警惕却显得语气天真。
那指节如玉脂一般,在车内明珠幽光之下更加莹莹动人。
倒也真是不识忧愁的帝女。
边不负喉结微微滚动,见那粉衣公主始终侧着半边面容,不由笑道:“边某目的很简单,只要你父亲答应将你嫁给我,我便放了你。”
他了了几语,野心毕现。竟是同时打着魔门与隋宫的主意。
吴裙敛目抱紧膝盖,乌发桃髻儿引人摧折。
边不负已不再多言。
或许他的眼中已预见了日后掌权之态。
可当他的手刚碰到那娇贵的公主时却突然顿住了。
横横刀气自车下翻滚而来。
如龙潜渊,此刻更是纵狂肆意。
边不负亦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当杀意袭来时便立刻放下了手中美人疾退而去。
魔门身法诡异,遇敌即使不战亦多可逃脱。
可惜他遇见的却是宋缺。
天刀之下,斩尽生死的宋缺。
那策衣斜冠的俊朗青年顷刻间便已出了三十一刀。
刀刀连环交纵,直击命脉。
边不负面上已有颓色。
他虽位列魔门高手之中,武功却差宋缺甚远,被那天刀寒光所迫,心中早是萌生退意。
夜风拂动青草,凝露自树梢滴下。
荒野之中静静地,宋缺慢慢皱起了眉。
这树丛中难道竟还有别人?
正是此刻!
边不负眸光乍亮忽而暴起。
他身形如蛇竟似幻影一般难辨,宋缺勾唇冷笑。
那遁逃而去的身影却突然顿住了。
边不负睁大双眼,五官中慢慢溢出血来。
那肆意刀芒自心口贯穿而过。
宋缺淡淡抽出刀来。
那指上薄茧在月色下触目惊心:
“你太想逃了,却不知道不要将后背交给敌人。”
他语带叹息,却也有些嘲讽。
那草丛之中的唏索之物也露了出来。却是一只年幼的白兔,似是受了惊般,猛地窜了出去。
珠窗曼动,那粉衣公主掀开帘子也跳下车来。
这车台设的颇高,平常上下之时俱是有软塌接着,此刻骤然掉落倒是让吴裙有些不适。
策衣寒眉的青年冷眼看着,便见那小公主吃痛地蹙起了眉头。
雪白的脸儿上已出了些细细地薄汗,在月色下滢滢动人。
可她却没有停下来。
仍是忍着痛向着青年的方向走来。
宋缺微微挑眉,便觉指尖一凉。
掌心被柔软细嫩的手指轻按着,那天真的小公主抱着策衣青年手仔细检查着,最终松了口气慢慢放下。
她这番举动倒是有趣儿。
宋缺眼中起了些兴致:
“你在担心我?”
那穿着桃粉衣裳的小公主却微微偏过头去。夜色下雪白的面容让人心间一软。
她眼中总有种天真动人的光彩。
宋缺斜倚在树干上看向沉沉夜空,目光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