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
谷中弟子敲门唤道。
负手立在窗柩前的风雅青年目光淡淡,过了许久才道:“进来吧。”
自那日康雪烛大闹万花谷后这药庐便愈发清寂了,小弟子指尖顿了顿, 慢慢推门而入。
“师兄,九生草要开了。”
这九生草极其珍贵, 半月前师兄还叫人好生照料着, 说是要给病人入药,那弟子小心抬头看了眼裴元提醒道。
立在窗边的墨衣青年并未回过头来,只是淡淡道:“知道了, 你下去吧。”
门被轻轻关上,裴元看着手中染血的丝帕微微眯了眯眼。祁进已将矛头对准了恶人谷,可他却觉得这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柳公子与康雪烛俱未回恶人谷, 定是中途又出了什么事情。
他想到那柔弱中带着戾气的美人, 指尖微微顿了顿:“这药庐中从来都没有半途而废的病人。”
“更何况浪费了这么多珍贵药草。”
面容风雅清隽的男人声音温和叹了口气,那沾了血的帕子上欲燃的海棠格外动人。
天蒙蒙亮了,那细雨却依旧下着。
卡卢比自来到中原后已见了很多个这样的雨天。相比于沙漠的干涸与贫瘠,这里的确繁荣的多。
他微微收了刀, 准备去寻些吃食。
临走前看了那倚在窗边面色雪白的姑娘一眼,用生涩的中原口音问:“你想吃什么?”
那异族人的声音还是很冷淡, 可在这样的语气下听着竟有几分温柔。
吴裙想了想, 又弯着眼眸笑了起来:“想吃糖葫芦。”
雪衣美人月牙儿似的眼睛亮亮的, 似已想到了那酸甜滋味。
卡卢比目光扫过她唇畔甜的醉人的梨涡时微微顿了顿, 慢慢消失在了院子里。
这几日守在门外的天策军已撤了回去, 商队往来又恢复正常。
披着黑色披风的异族人静静地走在街上,苍白削冷的下颌像是一柄镶了宝石的刀。
李承恩若有所思地看着楼下,手中酒杯慢慢放到了唇边。
“这不是昨日那个……”
旁边年轻人话未说完便被一杯酒堵住了。
那眉眼沉肆的军爷轻轻笑了笑,突然翻身跃下了房梁。
“统领。”
阿古望着男人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给身后呆愣着的老板娘提醒:“记在天策府账上。”
虽是阴雨缠绵的天气,可长安城中的喧闹声也让这僻静的小院多了几分人气。
雪衣美人乌发披散,静静地靠在院中秋千上等着,她背对着绳子,细雨朦胧下更衬的身姿楚楚纤弱。
门外脚步声响起,吴裙原本无精打采地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你回来啦。”
她轻轻回过头去,眼睛弯弯地像月牙儿一般柔软动人。
可很快,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便黯淡了下来,长长的睫羽若小扇一般在雪白的面上落下一层阴影。
“你是谁?”
门栏处斜靠着一个眉目沉肆的军爷,正叼着狗尾巴草笑看着她。
那是一个身上血腥味很重的男人,这样的杀气也只有从战场上成骨的尸堆中站起来的人才有。
院中静静地,没有人说话。
李承恩并未上前一步,他只是忽然道: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吐出狗尾巴草的男人眼中有种锋利的笑意,像是一匹无声的狼。
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慢慢抬起眼来:“在哪儿见过?”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
唇边柔柔的笑意像是轻纱拂过男人心尖,带着些漫不经心地孱弱。
这江湖中的美人大多是有名的,而那些闻名天下的美人李承恩也见过,确实很美,却――不能让人心动。
男人沉肆的眸子扫过她眉间若隐若现的海棠花印,慢慢叹了口气:“梦里见过。”
他这时并未喝醉,身上的血腥与杀气看着清醒的很。
他当然看见了那白色披风下袅袅散开的碧罗,在阴雨蒙蒙中恍若翠羽轻鸣,瑰丽摄人。
这世上唯二的百鸟裙竟在这偏僻的小院中得以窥见,李承恩原本就有些怀疑,此刻更是确定:“你与李裹儿是什么关系?”
极为熟悉唐宫地势,又在刺杀了陛下后可以全身而退的又有谁呢?
他少年时曾见过那位艳冠天下的安乐公主,自然知道面前这美人并不是她。李裹儿或许和她一样美,可却没有她动人。
雪白的披风慢慢落下,露出那碧色羽裙的真容来。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李承恩沉吟轻笑,这是当年那些内廷诗人们不甘不愿写给安乐公主的,如今阴差阳错下竟也合适了。
这世上再无人比她更能衬出这百鸟裙的散漫风情。
凌厉的剑光闪过,携着萧瑟的长风在阴沉的雨幕中辟出一道瑰丽的艳色来。
李承恩指尖轻点,避开那一剑,在美人耳边笑了笑:“你受伤了。”
或许这一剑有十成威力,可如今却只发挥出了三成。
男人压迫的气息就在耳边,吴裙回眸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你要抓我?”
她眼尾上挑,雨珠顺着纤长的睫羽滑落,恍若春露打散海棠,孱弱中透着些张扬的戾气。
李承恩握着剑锋轻笑:“你并非李裹儿,我又为何要抓你?”
他语气淡淡迫人,眸光却散漫,好像之前那挑动战火的一句并非由他口中所出。
那美人赤着脚踩在被雨水打湿的青石阶上,微风拂动间雪腕上的银铃清脆作响。她看了眼男人腰间令牌,慢慢收了剑。
“这裙子是我的。”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背过身去坐在秋千上赤脚晃着,送客之意已是很明显。
那痞子一样的男人靠在门边微微摇了摇头:“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这样就走好像不太划算。”
他语气气定神闲,显然是算准了她的心思。
卡卢比进客栈的时候那胖老板正睡醒,看见人影便笑着问了句:“客官回来了。”
他心中略有些怪异,只是面上却不显。
那个苍白幽冷的男人手中拿着糖葫芦却像是在拿着把刀一样。
大堂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院中两人,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承恩神色依旧懒散。
他手指叩在袖口的铁环上一下又一下,这蒙蒙烟雨也似静止了一般。
突然间,一方绣帕带着疾风袭来,李承恩侧身接过,终于看见了上面印着海棠一般婉转的字体。
“阿裙。”
他沉笑着呢喃了声,像来时一般跃墙而出。
与此同时,那院中的门慢慢被推开了。
秋千上的人像是睡着了,静静地抱着双膝蜷缩在一起。鸦羽似的鬓发微微散乱,更衬得肤色如雪。
她孱弱的就像是被雨打散的柳絮,卡卢比从未见过比她更需要精细对待的姑娘。
细雨缠绵打湿眉眼,乌发贴在雪白的面上。男人捡起秋千旁随意放着的白披风刚要盖在她身上,便见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刚睡醒时就像江南繾婘多情的烟雨,卡卢比指尖顿了顿,那闻到香味的姑娘却已弯起了眸子。
“我等了你好久。”
她声音轻软,与其说是抱怨倒不如说是撒娇。
那姑娘冰冷的侧容静静贴在他肩上,面容冷峭的异族人目光沉了沉,慢慢伸手揉了揉她冰凉的发丝。
他并未问她为何睡在雨里,就像她从未问他到底是谁一般。分明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竟像是已相处了很久。
男人手中还拿着糖葫芦,许是拿的久了外层的糖衣也有些融化。吴裙却并不介意,拿过糖葫芦轻轻咬了口。
酸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乌发美人轻轻笑了笑,将另一边递给他:“你要不要也尝尝。”
这糖葫芦还有些酸涩,并不是特别好吃,吴裙却笑得欢肆,唇畔的梨涡闪闪的动人。
卡卢比犹豫了一瞬,也尝了尝那糖衣下的山楂。
“好吃么?”
碧衣美人期待地问。
卡卢比淡淡看了眼那酸涩的果子:“你如果喜欢,我可以给你多买些。”
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如果她喜欢可以多买。
那看着生于黑暗的异族人虽面容冷峻却也意外的温柔。
清冷华山之上:
祁进跪在地上已有三日,想起那日听洛风无意所言,穿着蓝白道袍的青年眸色渐深。
他隐于袖中的手握得紧紧的,任由血滴慢慢落下。
大殿上静静地。
李忘生抚着长髯叹了口气:“师弟可是想通了?”
当日祁进情绪过激之下一剑刺伤了洛风,如今在这思过堂已呆了三日。
“她真是谢云流的未婚妻?”
地上眉眼冷寒的青年哑声问。
李忘生指尖顿了顿:“造化弄人,确实如此。”
他话音未落便被人打断,祁进慢慢站起身来:“我不同意。”
他可为她孤身杀到恶人谷去,可她怎能是谢云流的未婚妻!
祁进眸色深沉,一瞬间竟让李忘生想到了当年他初上纯阳时满身戾气的样子。
第111章
纯阳宫中:
小道士将饭菜放在门外, 轻轻敲了敲门:“祁师叔?”
他轻唤了声门内却始终没有动静,只想着师叔大约是心情不好也未曾多在意。直到下午送饭时看见早上的饭菜还是原封不动的放在门外, 这才意识到不对。
推开门进去,那清寂的房间里已空无一人。
李忘生正与洛风说着话, 便见门下弟子匆匆忙忙的进了殿。
“掌门。”
那弟子看了一旁还带着伤的洛风一眼,不由有些犹豫。
李忘生目光微眯:“但说无妨。”
他声音温和, 小弟子松了口气,慢慢将方才所见一一道来。
“你是说祁进私自离开了思过堂?”
李忘生淡淡问。
本以为掌门会发怒的小弟子略有些忐忑, 却还是点了点头:“今日清晨送饭的时候许就不见了,弟子愚钝,到方才才发现。”
那仙风道骨的道人微叹了口气:“他若想走,你又如何能拦住他。”
祁进虽在五子中排行最末,武功却也不差,他如果想走自然无人可以发觉。
小弟子低着头, 便听掌门淡淡道:“此事我已知道, 你下去吧。”
大殿上只剩了两人, 洛风看着门外目光若有所思。
“祁师叔如今状态不稳, 掌门就不怕?”
他面色苍白, 负剑而立的样子愈显稳重,便是提起祁进这等与他素有旧怨的人亦是以纯阳为先心平气和的考虑。
李忘生暗暗点头,却知当年大师兄出走一事给静虚一脉的打击终于让这孩子可担重任:
“他如今心魔已生若是强行留住反而不好,倒不如让他出去看看, 也算是历练。”
祁进本就固执, 当年纯阳宫中除了师父吕洞宾的话外谁也不听, 如今只望他能自己看开些。
且不说裙姑娘与大师兄的关系,便是那姑娘如今失踪的消息也足以激起他掩在心底的戾气。
李忘生想到这儿,微微摇了摇头。
“裙姑娘与师父真是那种关系?”
始终不语的洛风忽然问。
两人年岁相差这般大,不光是祁进,便是洛风一月前刚知道也是有些难以置信。
李忘生看了那年轻人一眼,却是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你可有注意到她的裙子?”
那姿容瑰丽的小姑娘虽始终披着白色的披风,可披风下袅袅散开的碧罗轻羽却也并未遮掩。
洛风点了点头,却不知他这番话是何意。
扶着长髯的道长微微叹道:“那裙子唤作百鸟裙,如此你可明白了?”
如果单是半玫玉佩还可让人怀疑,这百鸟裙却是让李忘生不得不相信。
当年大师兄与韦后之子李重茂彼此引为知己,自然也与安乐公主相识。那百鸟裙是安乐公主私密之物,如今出现在裙姑娘身上,即便那姑娘并非皇室中人,身份也必定不简单。
李忘生说到这儿便不说了,洛风心中却有个大胆的猜测。
“难道裙姑娘是废帝李重茂的血脉?”
他想到那苍白孱弱的面容下难掩的贵气,便觉得只有这个解释合理。以师父与李重茂的关系若真是如此,一切便也说得通了。
李忘生负手看着殿外夕阳余晖,已是认同了这个说法。过了许久才感慨道:“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再掀起腥风血雨了。”
他想到日前玄宗遇刺天策军严守城门之事,已预测到了些风雨欲来的征兆。
洛风不知为何又忆起了那日在太极道场外初遇见裙姑娘之时,她身体那样不好,如今又被柳公子掳去,却不知如今如何了。
他想着,只觉受伤的肩膀隐隐作痛,忽然站出来道:“弟子也想下山去。”
他低垂着眉眼看不出神色来,李忘生微微眯了眯眼:“你要去找那孩子?”
蓝衣青年拱手道:“裙姑娘身份敏感,就这样流落江湖难免不好。”
“更何况她与师父……”
洛风本已说完了,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又补充了句,只是隐于袖中的手却握得紧了些。
李忘生看了他一眼,想起当年大师兄出走时心中犹有旧怨,沉吟半晌:
“如此也好。”
江湖中盛事颇多,万花谷与康雪烛之事已像海中浪潮一般被压了下去,悄然兴起的却是一张剑贴。
一张普通剑贴自然无人议论,可若是由藏剑山庄所发便不一样了。
因为那剑贴代表一种荣誉,只有身负剑贴的人才可参加十年一次的名剑大会。如今江湖人所言俱逃不过这二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