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裙弯着眼眸看着他,便见那异族人蘸着水在甲板上慢慢写了一个字:愿。
他字体扭扭歪歪的,生涩的很。
吴裙看了半天,轻轻握着他的手在甲板上一字一句写: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卡卢比想起那夜那对舞剑的男女,慢慢道:“你是月,我是星。”
男人声音低沉,温柔的气息拂过鬓发,叫那白玉的耳珠也泛了层粉色。
低着头姑娘长睫轻轻颤了颤,缓缓抬起眼来:“若是月明星稀呢?”
这世间事物总是难以两全,就像这一趟南下由长安至江南,生与死或许就在一瞬。
卡卢比握着弯刀的手顿了顿,自船头回过头来看着她,沉声道:“那就月明星稀。”
任它皎洁,任它黯淡,无论如何总不能叫一个姑娘伤心。
灰发的异族人面容冷峭,眸光却温柔,像是沙漠中和煦的明光,缓缓拂开眼底深藏的黑暗来。
这是吴裙第一次见卡卢比笑。
那个总是眼神幽冷的男人慢慢自黑暗中向她伸出了手。
藏剑山庄:
白发闭目的青年静静站在树下,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节江南繁花已开,花瓣自寂静剑仞划过,安然地落在土地上。
那君子温雅的青年肩头不知何时立了一只信鸽,正轻啄着男人衣领。
叶英伸手抚了抚肩头信鸽,自腿上缓缓取下绑着的纸条。
纸条上字迹拓印,叶英一一摸过去,原本清冷的薄唇慢慢抿了起来。
“大哥?”
叶晖有些疑惑的接过纸条,面色也渐渐凝重。
“竟有人提前悉知了名剑大会剑帖之事,在少室山外劫杀了我藏剑弟子。”
他语带怒意却并未失了冷静:“往年武林同道中争夺剑帖之事并不少见,此次倒更像是有人故意挑衅。”
叶英并未说话。
他向来少言寡语,叶晖也已习惯,只是低声问道:“可要派人追查此事?”
剑帖俱有明细,若是那人来参加名剑大会必是可查出来的。
白发青年面容清寂听着花落之声,过了许久才淡淡颔首。
叶晖已离去,这观花池边静静地。
一个穿着黑衣的剑客忽然出现在树后。
他浑身裹在黑雾中叫人分辨不清,身上原本浑润的剑意慢慢凌厉了起来,像是碧海生波,携着天地逆旅之势汹涌而来。
叶英手中的剑也清鸣不已。
但凡神兵相遇,莫如惺惺相惜。
那抱剑的白发青年并未回头,可那四季生春的一剑已然使出。
叶英的剑法是在漫长枯意中一日日悟出来的,剑中生死衰荣莫如白发三千,朝丝暮雪。
谢云流眼中已无小觑之意,手中锋刃再起。
两柄利剑相交,缓缓映出那人孤傲的面容来。
黑衣剑客眉目冷寒,淡淡道:“我本以为中原剑客俱是废物,如今看来你还不错。”
能让谢云流觉得可堪为敌的人并不多,白发青年神色从容:“阁下便是之前挑战各大门派的人。”
他语气平和已是肯定。
谢云流嗤笑了声:“不过一群蝼蚁而已。”
剑道之境,竟无一人可以领悟。
束发黑袍的男人眉眼桀骜,却突然收了剑。
池边静静地,那人忽然道:“十日后名剑大会,我会来拿走傲雪。”
他说完这句话便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天已暗了下去。
漂泊的船只悠悠荡在江心。
吴裙枕着男人肩膀看着天边明月。她当时并未完全失去意识,自然知道他答应了陶寒亭什么。
乌发雪肤的美人轻敛着眉眼,在月色下似隔着层层烟雾。
“卡卢比。”
她顿了顿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叹了口气。
第114章
江南小镇上:
这时节正是春来杨柳依依之时,疾驰的马蹄踏过春草, 丛边受惊的落花扬着飞絮慢慢碾入尘土中, 连这林间小道上也多了几分春风得意。
午时茶棚清闲, 小二拿着汗巾擦了擦额上汗珠,看到那端坐在桌前的白衣僧人时目光顿了顿, 这片地方乃行至藏剑山庄必经之路,这么多年来已不知见了多少江湖侠客来来去去,少林向来不问世事, 往常要么是缺席要么便是派遣俗家弟子前来祝贺, 这正统的真传弟子倒是第一次见。
小二并非江湖有名望之人,可一双眼睛却也不浊。那穿着白色僧衣的大师气质卓然, 面色虽冷漠却自有一股出尘之气。
近看着倒像,倒像一尊佛像!
年轻人抓耳挠腮, 终于想到了其中违和。一个人再如何虔诚, 又怎能真的如同佛塑一般毫无感情呢。
他心中想着,目光也不由盯着那微闭着眼的和尚。直到被老板娘一巴掌拍到了头上:“发什么愣呢, 还不快去招待客人。”
小二回过神来便见茶棚中不知何时又来了一批人, 正骂骂咧咧地坐在长凳上。
那些人原本还说着话,但见了那白衣庄严的僧人后声音却不自觉小了下来。
便连他们自己也奇怪, 分明不过是一个和尚而已, 却不知为何叫人下意识便小心了起来。
领头的大哥不着痕迹地向后看了眼, 那一动不动的和尚就坐在他们身后。面前的茶碗早已凉了, 那人闭着眼却像是未看见一般。
“大哥。”
拿着剑的青年声音压低了些, 便见那灰衣男人微微摇了摇头:“无事。”
他转过身时面上缓缓放松了下来, 招呼着兄弟们又小声说了起来。
江湖中近日除了名剑大会之外还有一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
纯阳五子之一的紫虚子祁进与康雪烛在恶人谷外交手,康雪烛右臂被废,而祁进生死未知。
这二人的仇怨说起来还要源于当日万花谷失窃之事。
小二提着水壶,刚将手中茶碗放下便听一旁有人好奇道:“你说究竟是丢了什么东西,让这祁进跟疯狗一般?”
他为了杀康雪烛在恶人谷外守了十日,这期间不眠不休,甚至连滴水也未曾沾得。
矮个子青年眼珠转了转:“难道是什么绝世灵药?”
江湖人猜纷纭,更多人是说当年祁进以杀手之身入纯阳,虽被吕洞宾劝化,但心魔旧疾犹在,而柳公子与康雪烛盗去的便是那救命的良药。
领头大哥嗤笑了声:“这些名门正派惯会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说到这儿声音略微小了些:“我听说这次的事却是因为一个女人。”
“女人?”
带剑的青年目光疑惑,显然有些不信。可看面前人的神色不似作假,一时间竟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领头的男人扫了眼茶棚,见零零散散几个人并无人注意到此处才继续道:“这件事或许在各大门派高层已不是秘密,我也是偶然间才得知晓。”
“据说被柳公子劫走的那女人却是当年纯阳静虚一脉首座谢云流的未婚妻。”
这话一出几人这才有些信了。
虽说谢云流当年欺师灭祖之事为江湖所不容,但纯阳静虚一脉毕竟还在,自然不能任由这等身份的人被恶人谷欺辱了去。
看着众人神色,领头青年便知道他们想歪了:“这事虽隐秘,却并不算难以启齿。”
他目光阴沉,嘴角笑意也有些不屑:“若是祁进是为了纯阳颜面倒还好说,可他之所以如此大动肝火却是因为他也爱上了那个据说容色倾城的女人。”
大唐风气开放,可这种同门夺妻之事倒是少见。
带剑青年想到当今陛下与娘娘,原本准备说的话也咽了下去。
几人正说着,却见一对男女慢慢走了进来。
这茶棚中人原本并不多,可乡间桌椅也少,如此一来竟显得有些拥挤。
小二甩了甩汗巾正准备过去,却听一道柔和的声音问:“你们这里可还有位置?”
那姑娘语气清软,在这样的天气里像是春雨拂过心间,让人不由微微舒了口气。
桌上大汉本只是随意抬头却忽然怔住了。
穿着白披风的美人静静站在角落里,弯着的眼眸像是江南朦胧的烟雨,缱倦难言。她那样温柔的笑着,连这世上最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心软。
可那领头大哥只看了眼便低下头去,他神色自然一时倒也叫人未察觉到不对。
小二回过神来:“客官,实在抱歉,这儿只剩一张桌子还未满。”
他语气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那天仙似的姑娘。
卡卢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见那唯一空着的桌前坐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僧人。
似是感受到了男人视线,闭目僧人持着念珠的手顿了顿:“两位若是不嫌弃,可与贫僧一桌。”
他语气淡淡,却是好意。
吴裙轻轻笑了笑:“多谢大师。”
见那乌发雪肤的美人弯起了唇角,小二不由松了口气。
这客栈中又静了下来,卡卢比去门外喂马,吴裙静静趴在桌上等他。她身子极差,从今早上岸到如今纵马至此已是有些吃不消。
渡灯慢慢睁开眼。
那兀自看着窗外的姑娘笑意温柔,待见那异族人转过身去后面上却渐渐失了血色。
她眉头轻蹙,额上细细的水珠顺着眼尾滑落,显然已是疼极了。可在门外人看过来时又强撑笑容。
面色雪白的姑娘长睫轻轻颤了颤,便见面前忽然多了杯热茶。
白衣僧人转着念珠的手停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吴裙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弯了弯眼眸:“大师在关心我?”
那姑娘笑起来很漂亮,唇畔的梨涡浅浅像是缠了丝的糖,直叫人心底柔软。
渡灯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
这动作由他人做来必定显得冷漠,可白衣僧人面容清严,恍若金身已渡的菩提净子,竟让人觉得本该如此。
吴裙静静瞧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这世上的和尚原都是不一样的。”
白衣姑娘语气淡淡,这话也显得没头没尾。
渡灯眸光微顿便听她问:“大师年岁几何?”
“已近而立。”
眉目清肃的僧人平静道。
吴裙轻轻笑了笑:“那大师可有悟了?”
她云鬓轻散,鸦羽发丝柔顺地披散在肩侧,更衬地面容雪白不似人间清艳。那姑娘那样歪头静静地看着面前白衣僧人,像只是好奇一般。
渡灯微微摇了摇头。
这世上武功高强的和尚有很多,可真正得道的却很少。他生来六根清净,是幸也是不幸。
‘少时心坚,后无所成。’
想起那伴他许久的批语,年轻僧人眉目淡淡。
吴裙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所以说很多高僧都是长了白胡子的。”
那散漫趴在桌上的姑娘轻笑。
她言语无忌,忽然自窗外回过头来:“大师信不信缘分之说?”
披着白色披风的姑娘眼中似有烂漫春/光,渡灯神色微怔,慢慢点头:“佛家信因果。”
种因得果,因缘际会不外如是。
吴裙望着他细细想了想:“你我相遇亦算是因果,阿裙也有一事相求。”
“绝非伤天害理之事。”
那姑娘补充道。
渡灯指尖顿了顿便听她道:“待我日后离开时,大师可否替我念段往生咒?”
她声音犹带着笑意,面色却白的不像话
白衣僧人微闭着眼,许久才淡淡道:
“好。”
茶棚中又安静了下来,吴裙喝完茶后便已离开了。他们本就是在此地歇脚,自然不会久留。
马蹄疾尘而去,那白衣姑娘静静靠在男人怀中,像是燃尽的春海棠一般,惹人无端惆怅。
“我已经这么疼了,怎好叫他身败名裂。”
渡灯看着桌上沾了水的字迹,目光动容。
他从一开始便知道他们两人身份,吴裙亦是,这桌上小字便是她的选择。
那淡淡雪莲香气散尽,面容清严的白衣僧人微微叹了口气。
第115章
距离名剑大会还有五日, 杭州西子湖畔却已高士云集。十年一盛事, 纵使得到剑帖的只有寥寥几人, 但侠士们却也不约而同都来到了此地。
对那些年轻人来说于台下观摩高手对战亦是胜过独自苦修多年。
杨柳轻垂, 杭州城一处客栈中:
披着白色披风的美人静静趴在窗柩前,随着祁进与康雪烛之事扬名江湖, 那一直隐于暗处的美人渐渐被暴露在了眼前。
紫虚子祁进与静虚一脉的洛风俱是江湖中有名的青年才俊, 可却不约而同的为她出了纯阳宫。
正当众口纷纭之际,一张画像悄悄传了出来。
画像上的女子身着碧罗百鸟裙,层层叠叠的羽纱袅袅散开, 恍若西子清波说不尽的风流妩媚。
可令人遗憾的是这墨迹到女子面容时却忽然停住了, 只余鸦羽轻垂的留白。
这样一张残缺的画却勾的所有人心尖发痒。
或许男人心中总会有这样一个女人,她只要轻轻抬眼便可为你织一场梦, 那是年少意气未凉的劣根。
能轻易激起人争夺的欲/望。
有传言说, 只有这世上最尊贵的人才能勾勒出画上女子留白。
玄宗亦是男人,并且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
他初见这幅画时首先看见的是那条并不陌生的百鸟裙, 其次才是画上美人的沏雪的容颜。
“这裙子倒是眼熟。”
高位上逗弄着鹦鹉的男人眯了眯眼,淡淡道。
他语气随意,竟让人有些拿不准来。
高力士犹豫半晌,上前小心道:“要不要派人请这女子入宫?”
玄宗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前些日子行刺之人可有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