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这是想四姑娘了?方才孙嬷嬷着小子来回,四姑娘辰时便会回来了。”春柳以为她想念去了靖安伯府的女儿,笑着禀道。
对对对,她的盈儿还活得好好的,再过一会儿便会回来了!
她深呼吸几下,袖中纤手死死攥紧,勉强压抑住不停颤抖的身体,缓缓坐到贵妃榻上。
垂着眼帘在脑子里搜索属于今生的她的记忆,这一年,她的盈儿才六岁,昨日她带着女儿回靖安伯府,母亲不舍得外孙女儿便把她留了下来。
她默默地今生的记忆梳理一通,心里不禁生出些许庆幸来。
都过去了,上一世的一切都过去了,女儿的不幸还没有发生,一切还有挽回的可能。这一辈子她再也不会争了,不管是周莞宁还是李莞宁陈莞宁孙莞宁,儿子爱娶哪个便娶个。
急促跳动的心房渐渐平复下来,她长吁口气,便见侍女夏荷脸带愠色走了进来。
“姐姐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后厨那些婆子嬷嬷们还敢给姐姐脸色瞧?”春柳正将叠好的衣裳放回柜子里,转身见夏荷这般模样,随口便问。
夏荷勉强压下心中恼意,朝着沈昕颜福了福,恨恨地道:“夫人每日清晨都要吃燕窝粥,这已是定例。今儿一早奴婢见送来的早膳不见燕窝粥,便去问个究竟,可恨那崔嬷嬷竟说这个月咱们院里的用度已经超了,如今各家铺子里的燕窝都在涨价,怕是要下个月才能供应。”
“这是什么道理?诺大一个国公府,连世子夫人想吃碗燕窝粥都不行?”春柳顿时便急了。
“可不正是这话!”夏荷脸色甚是不豫。
这分明就是欺负世子夫人性子好,若是大长公主,甚至大夫人想吃,那崔嬷嬷敢如此驳回?
沈昕颜脸色神色不显,却是暗地冷笑一声。
片刻,她瞥了为自己打抱不平的婢女一眼,淡淡地道:“不就是一碗燕窝粥么?少吃几日打什么紧,你们好歹也是我身边的人,为这么一点东西耿耿于怀,岂不是让人笑话!”
上一辈子也是如此,而那个时候她心里虽然恼怒,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回想前世,她对方氏总是在忍让,不停地忍让。哪怕心里怄得要死,恼得要死,她最终还是独个儿咽回去。
只因为,她知道方氏才是最得婆母大长公主意的儿媳妇,才是大长公主最满意的未来国公夫人。若不是方氏命不好,早早就死了夫君,这世子夫人的名头又怎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可是,这辈子她还要忍让么?
她再度冷笑一声。
不,不会了!
上辈子她一再退让的结果,便是让方氏鸠占鹊巢,彻底掌握原本应属于自己的国公夫人权柄与地位,并且让她从中一再挑拨她和儿子的关系。
反正重活的这辈子是意外所得,并非她所愿,既然如此,她为何不活得自在些!
缓步在膳桌前坐下,望望桌上早就摆好了的早膳——几样小粥和几种精致的小菜,虽不是她平常惯用的,但瞧来也不算太差。至少也可说明,虽然如今方氏掌权,但有眼色之人都不敢在明面上为难她这个世子夫人。
大长公主每日一早醒来便要到小佛堂诵经,诵完经才简单地用些清淡的早膳。她性喜静,也不耐烦让儿媳立规矩,故而她的儿媳们便会在她用过早膳后到她房里来请安。
英国公膝下除了有大长公主所出的两子一女外,还有一个妾侍所出的庶子,便是如今的三爷魏隽贤。
这魏隽贤生母早逝,打小便被养在大长公主屋里,娶妻前礼部侍郎之女杨氏,如今与杨氏育有两子一女。这杨氏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虽是庶子媳妇,但惯会讨好卖乖,在大长公主跟前也是有些脸面。
这厢婢女刚收拾好膳桌,那厢方氏、沈昕颜和杨氏便迈着轻盈的步伐鱼贯而入。
大长公主只觉眼前忽地一亮,视线不知不觉便落在方氏身后那个银红色身影上。待认出那人是她的二儿媳沈昕颜时,脸上顿时有几分诧异。
这么些年来,她还是头一回见这个二儿媳打扮得这般亮眼。身着银红锻面交领长褙子,头绾着简单的发髻,插有蝶式金簪,耳戴嵌珠宝金葫芦坠子,明明是红与金这些容易流于俗气的颜色,却偏偏衬得她愈是明艳照人,与平日的形象大相径庭。
今日这般一看,她倒有些了解当年次子为何一眼就从那么多勋贵世家小姐中挑中她了。
“你今日这般打扮倒是极好看,正是应该如此,年纪轻轻的做什么偏要打扮得死气沉沉的。”
沈昕颜愣住了,怎么也没有想到大长公主会和自己说这样的话。只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含笑道:“母亲说得对,往日竟是我糊涂了。”
她早就知道原先大长公主早就有了心目中的次媳人选,是她的夫君魏隽航坚持要娶自己。进门之后,生怕别人认为是她自持容貌媚惑了魏隽航娶自己,也怕长辈误会她举止轻浮,她才刻意把自己往庄重持稳方向打扮,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
却是没有想到,这一切原来都不过是她自己的“以为”!
她苦涩地勾勾嘴角。
上一辈子她就是太过于在乎别人的目光,才会一再克制自己,让自己活得那般累。
杨氏眼珠子转动几下,笑着上前亲亲热热地挽着沈昕颜的手臂,道:“可不是么,方才我乍一见到二嫂,还以为见着了天下的仙女呢!只觉得整个屋子都被二嫂的容光照亮腾了。”
“三弟妹这张嘴呀,还是那般讨人喜欢!”方氏的视线在沈昕颜和杨氏身上来回扫了一眼,不咸不淡地接了句。
沈昕颜唇畔含笑,睨了一眼方氏,见她已经转过身去和大长公主聊起了家常。
杨氏本想再说些什么,见状也只是撇撇嘴。
论讨人喜欢的嘴巴,阖府之人,这位大嫂称了第二,谁敢称第一,如今不是把大长公主哄得眉开眼笑么!说什么贞静淡泊,若真是如此淡泊,就不该还死抓着府里的中馈不放!
只不过她向来知道自己的身份,心里虽是不痛快,但也不敢多言。别看大长公主人前待她们一视同仁,若真有个什么,向着的还是她的嫡亲儿媳妇,尤其是最得她意的长媳方氏。
她又不动声色地瞅了一眼坐在另一边的沈昕颜。暗道:这个也是蠢的,明明已经成了世子夫人,最是名正言顺不过,偏偏被一个没了丈夫的压在头上。
第3章
“下个月容安侯太夫人寿辰、陈王长孙满月的礼单我都拟好了,请母亲过目。”方氏将拟好的礼单呈上。
大长公主接过大略扫了一遍,正想对方氏说些什么,略一顿,话锋一转,把单子转递给沈昕颜:“沈氏,你来瞧瞧这单子。”
方氏不着痕迹地收回欲去接单子的手。
沈昕颜应了一声,接过礼单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大嫂拟的这单子倒是挺好的,只容安侯府的倒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这陈王长孙满月礼的单子却甚是不妥。”
方氏的眸光一沉,脸上自然而然便带了几分不悦,可心里却努力压抑着。
“哦?那你认为是哪处不妥?”大长公主挑眉,饶有兴致地问。
“二弟妹觉得有哪处不妥不妨直言,也好让大嫂我好生学着。”方氏似笑非笑地道。
一个从来不曾掌过家,只会吃喝打扮的无知妇人哪懂得人情往来,左右不过是想着借机踩自己的脸面罢了。
杨氏看看方氏,又看看沈昕颜,眸中飞快闪过一丝笑意。
哟,沈氏这泥人终于打算发威了?
沈昕颜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方氏,这才慢条斯理地道:“大嫂掌家多年,这些人情往来不过是信手拈来,办的自是妥妥帖帖。只是大嫂多年来深居简出,与各勋贵世家夫人小姐们甚少往来,自然也不清楚这陈王长孙虽是挂了个‘嫡’字,但实际上却非世子妃所出,不过是记在世子妃名下而已。”
方氏心里“咯噔”一下,瞬间便明白自己这单子错在哪里了,脸色也一下子就变了。
记名的嫡子虽也称是嫡子,但终究与正儿八经的嫡子有所差别。本朝规定,挂名的嫡子便是想要承袭家中爵位,那必是要有恩旨方行。
而她拟的这张礼单,完完全全是比照着王府正经嫡子拟的。
“是儿媳疏忽了,多亏了二弟妹提醒。”哪怕心里再不自在,但错了便是错了,方氏连忙起身,一脸惭愧地朝着大长公主请罪,又诚恳地向沈昕颜道谢。
“改了就好,你也是不清楚这其中缘故才有此疏漏。”大长公主温声道。
“是,儿媳这就重新再拟。”方氏的头垂得更低了。
平生头一回犯这般低级的错误,还是被她一直瞧不上的沈昕颜指出,对心高气傲、时时想着压妯娌一头的方氏来说,真真是难堪到了极点。
尤其是沈昕颜那句“多年来深居简出,与各勋贵世家夫人小姐们甚少往来”,不亚于直接在她脸上扇了一记耳光。
勋贵世家的当家主母,除了掌一府内宅事宜,还少不了与各府女眷往来打交道。而她乃死了丈夫的年轻妇人,本朝虽不至于对寡妇诸多苛求,但名门世家多视年青守寡的妇人为不祥,并不愿意与之多打交道。这也是为什么方氏会不知道陈王长孙并非正经嫡出之故。
“哎呀,亏得大嫂一向做事妥帖,晓得先行前来请母亲示下,这才避免了一场误会。否则呀,这礼若是送出去,得不到好不说,反倒给陈王世子妃添堵,岂不是得不偿失!”杨氏一脸庆幸拍拍胸口,脸上那丝看好戏的表情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头一回见这事事周全妥帖的大嫂吃憋,她若是不趁机再添几分堵简直是浪费了这出好戏!
“王府家事岂容你胡言,岂不知祸从口出之理!”大长公主皱眉,不悦地瞪了杨氏一眼。
杨氏一窒,脸色有几分难堪,只不过很快就掩饰过去,忙道:“母亲教导的极是,是儿媳大意了。”
“大嫂掌家向来妥帖,事事周全,只我有一事却是有些不解。听崔嬷嬷说这个月我院里超了用度,竟是连燕窝粥都吃不起了,可我仔细查验了我屋里册子,却是不知这超了用度从何说起,麻请大嫂指点一二。”沈昕颜只当没有察觉方杨二人有些微妙的气氛,直了直腰杆,正色问。
一时间,屋里众人的视线齐唰唰地落到她的身上,尤其是大长公主,脸上更是难掩诧异之色。
这二儿媳今日确是有些不一样了。
不怪她会这般觉得,只因沈昕颜一向就是个闷嘴葫芦,不管遇到什么不痛快之事都只会把它憋在心里,更不必说当面讨个说法了。
杨氏讶然,心里却更是兴奋。
也不知这沈氏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一再主动对上方氏,哎呀呀,这回可有好戏看了!
杨氏岂会不知方才大长公主出言教训自己,也是有维护方氏之意。如今她倒要看看,当嫡亲的两个儿媳对上时,她会护着哪个!
方氏怔了怔,也是没有想到沈昕颜居然会主动找上自己,只不过她到底不是杨氏,很快就回过神,忙道:“咱们国公府也是富贵人家,区区一碗燕窝粥又怎会吃不起?府里各院虽说每月用度都有定数,但福宁院如今为世子院落,便是偶有超出份例之事,也断不会有缺了主子用度之理。至于二弟妹所说之事,想来是下人做事不上心,我回头便查个清楚,必给二弟妹一个说法!”
杨氏暗暗咂舌。
方氏此话回得妙啊!只差没有直接说“你们福宁院现在是世子所居,地位高,欺负谁也不敢欺负你们啊”!
啧啧,多么委屈求全,多么深明大义的大嫂啊!
沈昕颜既然当面提了此事,就没有打算让方氏避重就轻地略过,她清清嗓子,似笑非笑地道:“大嫂想来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只是想弄清楚,这福宁院超了用度超在了何处?为何与我手头上的册子相差如此之大。”
顿了顿,她正色又道:“况且,无规矩不成方圆,福宁院便是世子所居,但是也属府中一处,自是要遵循府里规矩,该用的不该用的全按规矩说话。故而,大嫂方才所说的‘福宁院便是偶有超出份例之事,也断不会缺了主子用度’,此话恕我不能苟同!”
方氏被她驳得脸色有些难看,但对方句句在理,她一时之间倒也说不出什么来。
大长公主双眉皱得更紧了,长媳与次媳间的机锋她又怎会感觉不到,只一时却有些不好出言。
“既如此,我也不瞒二弟妹了。二弟妹手上册子所记院中用度开销想来不会有错,只是二弟妹许是不知,前不久二弟曾从公中支了一百两,这笔账是记在了福宁院中。”方氏恼她步步紧逼,微顿,别有所指地又道。
“二弟与你乃是夫妻,难不成此事他竟不曾与你提过?不是大嫂我多嘴,只是二弟妹既身为人妻,总得多花些心思在夫君身上。”
沈昕颜怔了怔,对上方氏讥讽的眼神,敛敛神色,严肃地反驳道:“此事我确是不知,也是我的疏忽。然而,大嫂行事也有不妥之处。我且问大嫂一句,世子爷支这银两用于何处?”
方氏顿时哑然,颇有几分羞恼地道:“你与他乃夫妻尚且不清楚,我又从何而知?!”
“那便是了!世子爷性情洒脱,为人又仗义豪爽,向来视钱财如身外之物,如今忽然要支这一笔不小的银子,大嫂不问缘由便同意,此举甚是不妥,且有行事不公之嫌。今日既无故便支了银子给世子爷,明日旁人若要支又该如何?难不成因为世子爷位尊便可支,旁人势微则不许?”
方氏张口结舌,好一会才有些气急败坏地道:“他乃世子爷,他要支取银两,难不成我还能挡着不让?!”
话刚出口,她便知道糟了,迅速望向始终不作声的大长公主,果然便见大长公主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话旁人说得,而她却是万万说不得,尤其是当着大长公主的面。
她张张嘴正想要说些什么话来补救,沈昕颜却不给她这个机会,起身跪在大长公主跟前,诚恳地道:“此事若是说来,大嫂错了一分,儿媳却是错了九分。正如大嫂所说,我既为人妻,便应事事以夫君为先,如今闹出这一遭,全是儿媳平日对世子爷多有忽略所致。儿媳自知错已铸成,只夫妻一体,这一百两便从儿媳与世子爷的月例里扣补。”
“从今往后,儿媳必以此为鉴,凡事以世子爷为先,事事替世子爷考虑周全!”
大长公主责备之话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片刻,淡淡地道:“起来吧,你明白这层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