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老三本来换好了装想要离开的,却不想府上有位姑娘寻来,吩咐我俩准备长棍与板凳待命,我们一时寻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而又听闻这姑娘乃世子夫人身边得脸的丫头,想着许是世子夫人有什么吩咐,故而便……”
那人将今日发生之事详详细细地道来。
魏隽航听罢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人见他不作声,正想要静悄悄地离开,魏隽航忽地道:“你去探一探世子夫人到母亲院里做什么。”
那人一脸见鬼的模样:“世子爷,你让我去查内宅之事?”
“让你去就去,这么多废话做什么!”魏隽航不耐烦地瞪他。
那人无奈地摸摸鼻子离开了。
等候下属携消息来禀的期间,他靠着椅背,浓眉紧皱,一颗心七上八下,总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许是忽视了些很重要之事。
一直到那人事无俱细地将沈昕颜妯娌三人在大长公主屋里所说的每一句话向他禀报。
他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相当复杂。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的夫人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这头一桩,想来便是他带给她的。
他从来不曾后悔这些年来替皇帝表兄所做之事,可是此时此刻,他却萌生了悔意。
常言道,夫荣妻贵,而他带给她的,也只有一个名不副其实的‘世子夫人’头衔。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心里默默作了个决定,猛地起身,一拂袍角大步出了门。
***
“你说的是真的?”元佑帝瞪大双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是,千真万确!”魏隽航迎上他复杂的眼神,一字一顿地回答。
“你可知道,若是朕真的允了你,此生此世,你都只能是一个‘毫无建树’的国公,甚至身上那纨绔之名亦再无机会洗去。如此,你还是要坚持么?”
“臣本就是毫无进取心之人,当一个富贵无忧的国公有何不好?至于那纨绔之名……真纨绔也好,假纨绔也罢,于臣又有何相干。臣心意已决,恳请皇上成全!”魏隽航一脸认真地道。
元佑帝冷笑:“你倒是一个有舍身之义的慈父啊!以自己的前程换取儿子的前程,你便那么肯定,你的那个儿子当真担得起朕的看重?”
魏隽航朗声一笑:“臣之子承霖,允文允武,重情重义,虽如今年纪尚小,却已有一份为君分忧,为民请命之心。臣愿以项上人头为我儿担保!”
元佑帝定定地凝望着他良久,终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下宝座亲自将跪在地上的他扶了起来。
“表兄,怎样?这门生意不管怎么算,你也不会吃亏,不管将来如何,只要表兄还有用得上我之处,我便是肝脑涂地也会……”
“好好的说那些话做什么?!朕手下那般多人,轮得着你一个堂堂国公爷肝脑涂地?”元佑帝瞪他。
魏隽航笑笑,眸中却是一片认真。
“打小你决定之事,不管旁人说什么都不会改,今日你来寻朕,想必也是打着一定要达成目的的主意。隽航,你我虽名为表兄弟,实则却如嫡亲兄弟。若说这世间有什么人永不会背叛我,这个人我只相信是你。”
“你应该清楚,到了你如今的地位,只要再过得几年,待朝廷大局已定,朕必会将从你暗处提到明处,让天下之人都看清楚,英国公府最出色的儿郎不是那早逝的魏隽霆,而是你魏隽航!”
“可是如今,你却要将这份荣耀拱手让人,哪怕那个人是你的儿子,可你便真的甘心么?”
魏隽航摇摇头,真诚地道:“我知表兄一向待我极好,只是,此事我亦是经过深思熟虑。表兄若是信不过隽航的眼光,只管让时间来证明,证明我儿绝对是青出于蓝。”
见他仍是坚持,元佑帝长叹一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方缓缓地道:“好,若魏承霖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朕答应你,只要他不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行,朕在位一日,便会重用他一日!”
“多谢陛下!!”魏隽航大喜。
夫人一向最看重霖哥儿,因为自己,她受了整整十年的闲言碎语,如今,他便还她一个锦绣前程的儿子,让那些因为她有一位‘纨绔夫君’而取笑她之人,从此只能对她处处奉承讨好。
妇人一生最重要之人,一为夫,二为子,他这个夫令她蒙羞,便让子来给她荣耀。
不错,至他如今的地位,再加上与陛下多年的情谊,待大局已定,他虽未必会位极人臣,但至少会是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
可如此一来,他的霖哥儿便是再优秀再出色,此生也永无出头之日。
若是此生他能陪伴夫人至她人生尽头,他便是拼尽全力,也会给她一世荣耀。可万一他比她先去,霖哥儿又无法出头,岂不是让她再度经受曾经的委屈?
如此,倒不如这份荣耀从一开始便由霖哥儿给她,而他,有生之年只要伴她身侧即可。
沈昕颜并不知她的夫君在她不知道的前提下,便已经将她年老后之事考虑得万分周全。从大长公主处离开后,她便回到了福宁院,看着女儿拉着沈慧然亲亲热热地说着话,蕴福则搬着张绣墩坐在她的身边,偶尔捏起一块点心往她嘴里送,看着她‘啊呜’一口吃掉后,这才取过另一块小口小口地吃,感觉那口腔里甜滋滋的味道,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她不禁莞尔。
这傻小子,只要有好吃的,不管什么不愉快之事都能很快便抛之脑后。
“姑姑!”还是沈慧然率先发现了她,连忙起身怯怯地唤。
“娘!”小盈芷立即便扑了过来,搂着她的腰直蹭。
“夫人!”蕴福连忙抹抹嘴角的点心渣子,抿了个浅浅的笑容唤。
沈昕颜捏捏女儿的脸蛋,又仔细地看看蕴福脸上的伤,见那红肿已经消褪了不少,这才松了口气,将视线投到沈慧然身上。
“慧儿不必拘礼,只当是自己家中便是。若有什么想吃的便告诉珠儿,想去哪儿玩也可以告诉珠儿。”
“不必告诉珠儿,告诉我便可以了!娘,慧表姐说她想吃红豆糕。”小盈芷眼睛亮亮的,脆声道。
沈昕颜气乐了,用上几分力捏她:“是你慧表姐想吃,还是你这个小馋猫想吃?”
小姑娘捂着被娘亲捏得有点疼的脸蛋,用湿漉漉的眼神直瞅向她。
早在小盈芷说到红豆糕时,蕴福的眼睛便愈发闪亮了,期待地望着沈昕颜。
被两双溢满期盼之光的大眼睛盯着,沈昕颜便觉得有些抵挡不住,还想要说些什么,沈慧然怯怯地道:“姑姑,是我想吃的……”
话刚说完,脸蛋便已红了起来。
沈昕颜叹了口气,对她这怯弱弱的作派大为头疼。
“春柳,去吩咐后厨做份红豆糕过来吧!”
春柳应声而去。
“怎的慧姑娘的性子变了这般多?”屋外,夏荷小小声地问。
秋棠摇摇头,亲眼目睹亲娘的下场,想来多少给小姑娘心里留下了阴影。说不定梁氏离开之前还对她说了什么话,以致她在面对一向喜欢的二姑姑时,再不复曾经的亲近与自然。
当然,以梁氏的“聪明”,想来也不会说些会让女儿对夫人生出怨恨之话来,多半是让她多多亲近二姑姑,不要惹二姑姑生气之类的话。
可是,孩子的亲近本是顺应心意而为,若是添了刻意,再加上一知半懂,反而失了最初的本意,颇有些得不偿失的意味。梁氏一心为着儿女着想,便是和离之后亦费尽心思替儿女想得周全,可秋棠不得不说,她这一步棋却是走错了。
如今的慧姑娘,虽然让人怜惜,可到底不如当初那般讨人喜欢。
尤其是她对夫人的畏惧,虽然瞧得出在努力掩饰,可一个孩子又能掩饰得了什么,反倒将这份畏惧表现得愈发明显了。没有瞧见夫人在面对她时的无可奈何么?
“听说蕴福受了伤,如今可怎样了?”额上渗着一圈汗渍的魏承霖匆匆赶了过来,看到屋外的两人,连声问。
“大公子莫要担心,蕴福不要紧的,这会儿正在屋里呢!”秋棠见他满脸忧色,忙安慰道。
话音刚落便觉眼前一花,已是不见了魏承霖的身影。
第65章
正幸福地吃着点心的蕴福刚一抬眸,便见一个身影冲了进来,他眨了眨眼睛,魏承霖不知何时便站到了他的身边。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是谁打的?!”看着他原本白白净净的脸蛋上多了些不应该有的痕迹,魏承霖的脸一下子便沉了下来。
小小的少年虽然身量尚小,可数年来一直跟着他的祖父身边,不知不觉间竟将英国公那威严的气势学了个十足十,这脸一沉下来,便是沈昕颜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更不必说那三个孩子,唬得直缩脖子。
“我、我没、没事的。”蕴福结结巴巴地回答。
“都被人打到脸上来了,怎会没事!”魏承霖探过身子认认真真地观察他脸上已经快要看不出来的红印,皱眉问,“还疼不疼?”
“不疼了,夫人给我上了药,世子爷又请了大夫来瞧,现在不疼了,一点儿都不疼了。”像是生怕他不相信一般,蕴福伸出小肉手指往伤处上按了按……
“你做什么?!”魏承霖眼神手快地抓住他的手,不让他乱按。
“反正、反正就是不疼啦!”
魏承霖抿着双唇紧紧地盯着他,片刻,再度问:“是什么人打的?”
“哥哥,欺负蕴福的人已经被祖母打了板子撵出府啦!”小盈芷插话。
沈昕颜看到这里,忙拉过他坐下,转移话题道:“今日吕先生带你去了何处?”
魏承霖眼神柔了几分,恭敬地回答:“先生带孩儿去拜访了神机先生。”
神机先生?那个素有鬼才之名的神机先生?沈昕颜有些意外。
“承霖哥哥,你吃这个。”蕴福讨好地将一块点心送到魏承霖嘴边。
魏承霖接过捏了半块送进口中,另半块顺手喂入了妹妹嘴里。
小姑娘吃着哥哥喂的点心,高兴地眯起了大眼睛。
“慧表妹?”这时的魏承霖终于察觉屋里多了一个人。
“霖表哥。”沈慧然低着头规规矩矩地朝他行礼,魏承霖忙起身回礼,两人一举一动甚是有礼,却也多了几分生疏。
沈昕颜一直留意着沈慧然的神情,见她与儿子见过礼后便又坐回了女儿身边,脸上仍旧带着几分作客的不自在。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收回了视线。
从正房离开时,魏承霖板着脸叮嘱蕴福:“从明日起我再教你一套身法,日后若是遇到自己打不过之人,好歹也要学会自保。”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明知打不过还死撑着不跑那是傻子所为。
“好!”蕴福眼睛亮亮,脆声应下。
当晚,也不知是不是沈昕颜的错觉,总觉得魏隽航有些怪怪的,尤其是他望着自己的眼神,那样的复杂难辩,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她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针线:“世子可是有话想对我说?”
魏隽航点点头又摇摇头,沈昕颜猜不着他的意思,却突然想到那两名奇怪的仆从,心思一动,试探着问:“今日秋棠从你院里寻来了两名仆从,我瞧着他们似乎会些拳脚功夫?”
几乎是下意识的,魏隽航的身体便燃起了警戒之灯,脑子更是飞速运转,快速思考着蒙混过关的说词。
可是当他醒悟过来眼前的是他的夫人,不是他面对的“敌人”,这才无奈地暗叹一声,有些头疼的抚了抚额头。
这可真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了,对所有的问话都会反射性地准备“完美的应对”。
沈昕颜见他如此反应,更觉不解,正想说些什么,魏隽航忽地起身行至她的身边坐下,环着她的腰,将脑袋搭在她颈窝处,闷闷地唤:“夫人。”
“嗯?”沈昕颜想要转过脸去看看他的表情,却只能看到一个乌黑的发顶。
“夫人,若是我一辈子都这么没出息,你还会陪在我身边么?”虽然知道以她的性子,既然成了他的妻子,这辈子必是会不离不弃的,但不知为何,他还是想听到她亲口说出来。
沈昕颜失笑,揶揄道:“原来你还知道自己这般没出息啊?”
“嗯哼。”男人哼哼了几声当作回答。
难得见他对自己露出这般孩子气的举动,沈昕颜心中一软,握着男人交叠在自己腰间的大掌,柔声道:“方才那句话只是戏言,你不必放在心上。何为出息?何为没出息?在我看来,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
“那你呢?你是如何想的?”魏隽航心中一动,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问。
沈昕颜笑了笑,微微侧过身去,对上他的脸庞,并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安,心中又添了几分柔情。
她轻抚着他的脸庞,无比温柔地道:“在我看来,能一辈子爱护妻儿,行事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内心便是有出息的男儿。”
魏隽航的眼睛扑闪了几下,薄唇抿了抿,却没有说什么话。
沈昕颜叹息着在他额角落下轻柔的一吻,缓缓地道:“你不必为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所惑,旁人如何说道我不会理会,我只知道,此生此世能嫁你为妻,是我最大的幸运。”
上辈子亦然,只可惜上苍没有给她机会好好去珍惜。
什么是出息?一个人拥有无上的权势,无上的尊荣,却冷血无情,这样的人是有出息么?一个人一辈子碌碌无为,却尽心尽力善待身边之人,这样的人便是没出息么?
上辈子她的儿子是京城年轻一辈中最为出息的男儿,可是,重活一世后,她甚至想过,若是自己活过来得再早些,早到刚刚成婚尚未有孕之时,她宁愿没有生过这个出息的儿子。
可是,上苍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魏隽航眸光大亮,心里像是有只鸟儿扑喇喇地扇动着翅膀,想要冲出来快乐地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