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又怎会出现在这里?不应正随仲老元帅讨伐北燕吗,即使是得知京都有难,怕也是不能回来的这么快吧。
如今他带着士兵,手持利剑站在这明政殿内,带着寒意说道:“周季渊,你与靖南王逼死新帝、暗害仲老元帅,迟些我定为他们讨回公道。而现在我只问你一句,康宁公主呢?”
周季渊还坐在龙椅上,颓败的脸却突然透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死死的盯着李浔,不过短短一瞬便状似癫狂的大笑:“哈哈,我千算万算竟没发现你对她有这样的心思,澜儿知道吗?”
李浔却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面色难看的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带着一身肃杀之意:“你不配叫她澜儿,她在哪?”
“在哪?她就在偏殿啊,朕杀了她,是朕杀了她,却不舍得放她走。这天下是我的,澜儿也必须在我身边。”他越说越是癫狂,好像已经神志不清了,说完竟撞在了那柄长剑上。
就这样死了吗?谢安澜虽觉得畅快,但又有些悲凉,他谋划十年却只得到了这一天皇权。她很想问问周季渊,如今满意吗?这就是他处心积虑想要的?
血溅了李浔一脸,他却顾不上擦,只回想着周季渊的话,他说了她死了,是她吗?不可能。他下了军令,日夜不停的赶路,三千余里他只用了六日不到便带人马返回京都,只为了护她周全。还是迟了吗?
他快步走进偏殿,这只是历代邺朝君主处理政务的间隙,小憩时用的,并不太大。李浔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躺在床上的女子,穿着象征公主身份的大礼服,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他也不禁放轻了脚步,只在脚踏上坐下,静静看她。不知看了多久,铁马金戈的男儿落下泪来,他还是来晚了。他好恨,为何上天从不肯给他一个机会。
而安澜此时才是真正的一头雾水,直到李洵被众人拥立为新帝时,她也不曾想出他们二人之间有过什么交集。昔年也曾见过几面,有时是宫宴、有时是京都偶遇,可不过寥寥几次罢了,也并没有什么刻意的痕迹。安澜当年还觉得这位将军实在腼腆,每次遇到自己,行礼时颇为慌张,且从不抬头。可他如今为何要做出对自己如此深情的模样。若真有情,又从何而来?
要说起安澜对这位将军的印象,还要从一桩旧事、一位故人说起。故人名唤白蒹葭,乃是邺朝首辅白齐远的嫡孙女,这位首辅乃是三朝老臣,且在文人之间地位颇高,白蒹葭精通诗词颇得祖父的喜爱。总而言之,虽说安澜身份贵重,可她白蒹葭也出身名门,可两人在闺阁之中很是不对付。白蒹葭瞧不起安澜,觉得她浅薄无知,不过仗着身份肆意娇纵。安澜也总嘲笑白蒹葭,明明是寡淡的长相,还偏偏装作美人的做派。其实平心而论白蒹葭也不能算是长相寡淡,只是不如安澜明艳妩媚,安澜当年是不平那些文人,称白蒹葭是京都第一美人罢了。那时安澜初嫁与周季渊,而这李浔也是在那年崭露头角。战场上斩杀敌军将领无数,二十三岁就已是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他虽出身贫寒,可他高大英俊,年纪尚轻就已建功立业,京都贵女喜欢他的人不在少数,白蒹葭也倾慕于他一点也不奇怪。
这事怪就怪在他听闻第一美人对他有意后有些迷惑,众人皆以为他是被惊喜冲昏了头脑,毕竟白蒹葭可是首辅的嫡孙女,京都一等一的贵女,又甚是貌美,不论倾慕于谁谁都会开心吧。可李浔却是很认真的问那友人:“她长得很是普通,为何会是京都第一美人?”
此一问一时沦为京都权贵妇人的笑谈,听闻那白蒹葭知晓此事之后竟羞得差点要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后被家人拦下了。于第二年匆匆嫁与靖南王为侧妃。安澜知道后偷笑了半晌,谁让她总是自命不凡,作诗羞辱他人,这下碰上个说实话的了吧。安澜觉得这李将军真是知己。
可如今安澜这知己实在是令她琢磨不透,他看着她的尸身,神色是她看不懂的温柔虔诚。小心翼翼的抬起手好像想摸一摸她的头发,却还是放下了。然后红着眼,下了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书,是以邺国公主最高规格将她下葬。
安澜觉得若是下葬她是不是就能离开这皇宫了呢?她从未出过京都,一生中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京都最西的云禅寺。她有些开心,想着要是能离开这里她就去别的地方看一看。可还不等她想好第一站先去哪里,就被一股莫名的吸力吸了过去...
☆、第五章
再醒来时谢安澜发现自己附在了一只荷包上,并且还是个绣着蠢兔子颇为童趣的荷包。以前她只是不能飘出皇宫的城墙,如今倒好,她甚至不能离这破荷包百步远。想去看京都甚至邺朝以外的景色是不行了,就连飘到京都的小巷子里,闻一闻那些看起来很好吃的小吃也不行了,想到这些,谢安澜心情很不好。
直到她发现了一件事......这只破荷包被已是承安帝的李浔每日放在怀中,谢安澜真的要哭出来了,上天原来是要惩罚她吗?其实一直以来安澜都很寂寞,没人听得见、看的见她,时间的流逝都变的不再明显。这是她以前从未体会过的感受,从前不管在哪她都是众人围绕的对象。前些时候她只顾着怨恨周季渊,有一股心气撑着尚且不觉得,如今周季渊也死了,她再没什么执念了,为何还不消散呢?要抱着这种寒冷孤独一直存在下去吗...而现在,她还要被迫日夜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同进同出,真是岂有此理!
这些日子里谢安澜觉得自己真的很想再去死一死,这个李浔真是太无聊了。每日就在朝堂与寝宫之间两点一线,哪怕是回了寝宫也是在批阅奏折,不爱说话也就算了,连后宫都不去。也是,就是去了也没用,谁见过后宫空无一人的皇帝?如果不是每隔两天谢安澜都能被迫听见他自己发泄的声音,恐怕也会与所以人一样,以为他有某些不可说的毛病。
好像这人唯一的消遣就是拿出这个破荷包盯着看,扰的她连睡觉都不行,没办法,谁让现在这荷包是她魂之所系呢。像她此时就坐在李浔的御案上,无聊的与他一起看荷包:“喂,这荷包真有这么好看?”李洵听不到,自然不会答她,只是谢安澜忽然觉得这幼稚兮兮的荷包越看越眼熟。
浅藕色的蜀锦,绣着一只又白又圆的傻兔子,像个雪团儿是的,看得出来绣的人很用心,更是用金线锁的边。尽管李浔总是用一块雪缎包着它,就算是摸一摸也很小心,仍能看的出有些年头了,蜀锦有些褪色。这荷包看起来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东西,倒像是她儿时秦嬷嬷给她做的那些...等等,这不就是她小时候拿来装糖的荷包吗。秦嬷嬷那时给她做了很多个,每一个上绣的都是白胖的兔子,只是形态动作稍有不同。起因是因为长公主送了安澜一只小兔子,她高兴坏了,还特意给这只兔子起了名字叫团团,每日睡前都要摸一摸才行。但没养太久就死了,她为这事儿哭了一整天,谁都哄不好,所以秦嬷嬷没法子,只好做这些荷包来哄着她玩的,说澜姐儿不哭,你看团团在这上呢。
安澜小时候一直戴的都是这样的荷包,里边儿装着些牛乳杏仁糖,长公主看不到的时候就偷偷拿一颗出来吃。要是不小心被母亲看到了又要收走的,怕她吃坏了牙。可这荷包怎么会在李浔手里?
谢安澜第一次仔仔细细的看眼前这个男人,不得不说白蒹葭眼光不差,李浔的皮相是顶好的。他像是有些异域的血统,身材很高大。认真看去会发现他五官轮廓也要比寻常人深邃,但瞳孔颜色更浅些,再加上英挺的剑眉,矜贵的薄唇,让人觉得无可挑剔。可就是这样好看的一个人自己若是认识怎么会没印象呢?
李浔、李浔...
“我叫李浔。”那个下雪的夜,满身狼狈、鼻青脸肿的少年紧紧的捏着荷包,忽然对小小的她说。
谢安澜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已登上帝位,俊美无双的男人,竟然是他?
谢安澜想起他是谁了,那是她五岁时的上元节,随长公主去参加宫宴。回公主府的路上竟然下起了雪,安澜忍不住掀开车帘伸出手去接雪玩。就在长公主带着无奈制止她时,安澜却看到路边躺着一个人。这么冷的天,哪怕她被秦嬷嬷她们裹成了球,又抱着暖暖的手炉还是觉得很冷。可那人却只穿着单衣躺在地上,雪会把他埋了的,他死了吗?“阿娘,你快看。”她吓得赶紧去拉长公主的衣袖。
昭阳长公主带人下车去查看,安澜也非要跟着。走近了才看出来那还是个少年呢,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只是身量长得高。穿着一身有些旧了的单衣,像是刚挨了一顿打,身上头脸都是伤看不出样貌。听到有人过来便睁开了眼,却不起身。昭阳公主问他上元节为何不回家,那少年红着眼也不肯落下泪来,只躺着看那纷纷扬扬的雪,说他没有家了。长公主听了就吩咐身边的侍卫:“也是可怜,送这孩子去武馆吧,总不能在这冻死。”侍卫领命后,母亲就牵着她要走。可安澜回头看了一眼,又挣开了长公主的手,迈着小短腿跑了回去。蹲在他旁边道:“你是不是身上很疼才想哭的,我把糖给你吧,很甜的。”说着就把自己的兔子荷包塞到他手里。刚要去找阿娘,那少年却挣扎着站起了身,他真的很高,紧紧的攥着荷包低头看着安澜,半天才说:“我叫李浔。”小时的安澜笑着点头:“嗯,我叫阿澜。”
谢安澜终于想起了他,所以说这人是为了一荷包的牛乳杏仁糖才对她念念不忘?那可真是......脑有顽疾。
☆、第六章
转眼安澜已在这荷包中陪伴李浔十五年了。好像也不对,李浔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这样说的话应该是李浔陪伴了她十五年吧。
从一开始的无助孤独,到现在安澜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每日与他一起醒来,看他与群臣商议国事,看他皱着眉批阅奏折,也与他一同感受四季的变化,时间的流逝。而每当李浔温柔的看那荷包时,安澜就坐在御案上静静看他。
对她而言李浔就像是自己多年的老友,尽管李浔并不知情。她看着他眼角爬上皱纹,鬓边染上华发。看着这个男人对邺国付出了全部心血,如今国力强盛,百姓富足。看他立太子哥哥的长子,萧宏清为太子。他对这件事很执着,从登基时起就一直寻找萧家的后人,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做样子,好能在史书之上留下美名。
却在承安十三年时,萧宏清被李浔派出的暗卫找到了。当年周季渊与靖南王叛乱,见京都大乱,尚在襁褓的恪太子长子,被一忠仆偷偷救走,并悉心抚养长大。李浔立他为太子时满朝哗然,连谢安澜都觉得有些惊讶。
没人比谢安澜更清楚李浔这些年来所付出的,比起帝王他更像是个苦行僧。他没有任何享乐,连休息都没有,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国事上面,十五年间更是每日朝会不曾间断。如今他年纪大了,唯一想做的却是把他一生的心血还给萧家。只因他没有子嗣吗?
安澜不禁想起李浔后宫中唯一的那个女人。那是他登基的第三年,又免了选秀后却看中了一个宫女,封其为贵妃,此事在京都引起轩然大波,就连坊间也传的沸沸扬扬,甚至当时有不少小官商贾想要送家中女儿进宫做宫女。那可是贵妃之位啊,更别说后宫只她一人,若是将来有了子嗣便是国之储君,谁家能不心动?安澜那时心中却有些复杂,她知道那女子姓曲,出身贫贱到连个名字都没有,因在家中行四,索性叫了曲四儿。先前只是个清扫宫道的宫女,正是十六七岁最鲜妍的年纪,虽然肤色微黑身量娇小,可那眉眼间却与谢安澜有着七分相似。饶是安澜自己初见时也有些惊讶,而李浔更是看到那女子便愣在了原地。下午便有册封的旨意传来,封那曲四儿贵妃之位,入住碧华宫。
安澜是有些难过的,可转念一想,李浔对着个难看的赝品都呆愣愣的,肯定是真的喜欢自己,就又没那么那么伤心了。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在意他喜欢谁呢?
当晚李浔便去了碧华宫,安澜虽然心中不愿,无奈却只能跟着。一路上越想越气,难道还要她看着他们翻云覆雨吗?飘在李浔身边气恼的说:“你也是个瞎的,那个什么四儿丑死了,跟我一点也不像!”还作势踢了李浔一脚,自然没人知道,也没人理她。安澜有些委屈:“你既然也能喜欢旁人,以后就不要再装出对我情深的样子。”
谁知到了那碧华宫李浔却什么也没做,连说话都不曾。只叫那新晋的贵妃娘娘坐的远远的,他就那么看着。眸色很温柔,仿佛透过她看到了谁,很怀念的样子。安澜心中一酸,有些后悔刚才骂他了。
之后李浔每隔几日就要去碧华宫坐坐,却也只是像第一天一般。
直到约莫一年后,曲贵妃在御花园中遇到了一个老嬷嬷。那老嬷嬷见到贵妃娘娘的仪仗,离着老远便跪下请安,听到叫起后刚一抬头,却不由自主的嘟囔了一句:“太像了。”直到被贵妃身后的大宫女斥责了才回过神来,吓得赶紧磕头称错。
曲贵妃却好奇起来,非要问清缘由。那嬷嬷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哪还扯的出什么谎,只好硬着头皮实话实说:“回娘娘的话,老奴刚才还以为自己看到了昔年的康宁公主。”说完发现又说错了,连忙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是老奴不会说话,娘娘恕罪。娘娘姿容无人能及,是康宁公主与您有一些相似。”
要是谢安澜听到这话非得气得吐血,可那曲贵妃却若有所思,非但没怪罪,还安抚一番把那老嬷嬷带回了碧华宫。
如今她在这宫里锦衣玉食、奴仆成群。是曲四儿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从前她在家只盼望能吃饱饭,进了宫也只希望管事姑姑不要苛责她。她知道她现在有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可陛下却从不碰她,这让她又疑惑又害怕,她怕有一天会从这云端跌落,而她不想再过以前的日子。更何况,她虽不知道陛下是为了什么,可自己却早已对这个俊美无双的帝王动了真心。
如今她隐隐约约好像知道了真相,却一点儿也不在意,甚至很高兴。陛下希望她像谁,她就去像谁,这样他是否也能有一点喜欢她?
那日,她听完老嬷嬷的描述,便换上了一袭石榴红的百花曳地凤尾裙,梳了望仙高髻,头戴红翡滴珠凤头步摇。描了张扬的眉眼,贴了妖治的牡丹花钿,还细细涂了大红的口脂。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着原来他喜欢的是这般艳丽的女子吗?
李浔夜里前来,即使点着宫烛也是光线昏暗,见了刻意模仿的曲四儿果然恍惚间以为是她,看不真切李浔的表情,却能听到他近乎卑微的声音轻颤道:“公主......”连曲四儿环上了他的腰他都还在愣神。一旁看着的谢安澜简直要被他气死:“公主什么公主!你真是蠢的可以,我何时做出过如此谄媚的表情。”
就在安澜气的几乎保持不住仪态时,曲四儿见陛下不抗拒自己抱他,就试着伸手去解李浔的衣襟,谁想掉出了一个旧荷包,李浔也在此时忽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了她。
李浔捡起荷包后,看着跪在地上面色苍白的曲四儿道:“你不必如此,若是不喜欢这里归家也可。”说完又自嘲一笑,像是自言自语般连声音都带着苦涩:“她又怎么会抱我呢,怕是知道了我的肮脏心思都要气恼的。”说完便离开了碧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