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奏折上,正是沈少堂先前批阅时,不小心打了个极大的喷嚏,而至奏折之上被朱砂御笔画出了极长的一道——那道朱砂笔迹,又长又利,仿佛如同一把淌着血的尖刀,扎进了沈少堂的心。
沈少堂与魏国公对视。
魏国公已走到了书案之侧,与少帝不过咫尺之余。但是魏国公站立,目光冷硬犀利,向下狠狠压来。少帝抬头仰望,及下至上,便先被压了三分。
两人僵持对峙。
整个崇阳大殿的空气,仿佛都被凝固。
铜鹤台上的红烛扑扑闪闪地跳跃又跳跃,噼噼啪啪地烛花,在焰芯中爆开。
魏国公冷冷压下:“请陛下——御、批!”
他竟执起朱红御笔,往沈少堂的手中一塞!
批!不批,你也得批!批,你也得批!
沈少堂的胸口仿若炸开,他有一瞬间的冲动,想将手中的御笔,扔在魏国公的脸上!此般奇耻大辱,仿若逼宫夺位!似乎下一秒,他魏国公便要逆主称帝了!
小太监田小田在侧,望着沈少帝倔强而纠结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少帝的眼瞳里,几乎生生憋回去的斑斑泪光。田小田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却替少帝心若刀割,但是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太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被人欺负至此,却一动也不敢动……
沈少堂咬牙。
拿过朱砂御笔,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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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公拎着皇帝亲批的奏折,哈哈冷笑着踏出崇阳殿,扬长而去!
崇阳殿里,却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
御书案上的田黄镇纸,疯了一般直奔向熊熊燃烧的铜鹤台,咚地一声石尖撞上生铜,发出巨大的一声撞击!崇阳殿里整排的红烛,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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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大齐后宫里,响起咚咚咚狂风暴雨般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龙袍的身影,穿宫台、跨宫廊、过宫门,开启了一连串如同风雷电掣、狂风暴雨般谁也跟不上的暴走。
田小田照例还是跟不上,在后头一路小跑得气喘吁吁,但是在这个时候,他也丝毫不敢喊出沈少堂的名字,更不敢让皇帝爷等一等他。他知道,刚刚在崇阳殿里的那一幕,简直在沈少堂的心里点了一把什么样的火。这把火将大齐少帝烧得应该疼痛如剜心透骨,止不住的血泪横流。
沈少堂一个人,疯狂暴走。
他仿佛感觉不到疲累和疼痛,崇阳宫距坤宁宫足足三里的路程,他仿佛一个眨眼的功夫便走到了。一路几乎脑子里没有任何思想的,便是走走走、向前走……走到甫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到了坤宁宫门前。
但是,坤宁宫大门紧闭,宫门下燃着的点点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沈少堂这才突然怅然。
对了,她不在宫里。
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不知不觉地便直奔这里而来了,怎么无法控制的,便想只见她一面……也许并不能将刚刚发生了什么,于她说个清楚;但是他却突然想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白白嫩嫩、胖胖乎乎的小脸,凝视着她那一双永远水灵灵晶莹剔透的眼眸,听她摇摇萌萌地问一声:“陛下,你怎么了?”
怎么了?
软软,我怎么了!
若人生能够重来,真希望自己从不被抱进大内;人生能够重来,真希望自己从不会被推上帝位!若人生能够重来,只愿自己能生在临海之家,有兄姐庇护,有父母疼爱……若人生能够重来,你和我……还能相遇吗?软软……软软……
沈少堂独立风中。
望着那点点宫灯,竟怅然若失。
谁知,坤宁宫的大门,却忽然被轻轻一推——
吱呀——
宫门闪动,沈少堂的心,竟也被狠狠一推?!他几乎下意识地,惊喊出声:“软软!”
推宫门而出的人,被沈少堂吓了一跳!
她抬头向前一望,心头惊了一下,连忙小跑两步奔过来,往沈少堂面前一跪:“参见陛下。不知陛下怎会这个时间突然驾临,臣妾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沈少堂定睛低头一看,身若扶柳,腰肢袅袅,却正是文太后推举入宫的外甥女,良妃安露。
沈少堂心头一阵失望。
但是他还是稳住心绪,淡淡道:“起来吧。这么晚了,你怎在皇后宫中?”
安露低着头,不敢看向皇帝:“回陛下,皇后娘娘临出宫时,交待于臣妾照料鸭翁,臣妾白日前来喂养,不知怎的,鸭翁似生了病般没什么吃食的力气;臣妾夜里担忧睡不着,特地起身前来看看。”
原来是软软出宫前,将皇后宫中后苑的鸭翁交待给了良妃安露。安露却也是个实心眼儿的,这么晚了还惦记着白日不怎么吃食的鸭翁,恐怕它夜中有了什么闪失,回来不好向皇后交待。
沈少堂思及此,心头微微动了一动。
原来总觉得文太后塞进宫中的人,不过也是来看守、利用他的,到没仔细看过,原来这良妃且也是个心地良善的姑娘。
沈少堂微微弯腰,将良妃扶了一下:“你且起来罢。夜里深了,早早回去歇息。”
安露被皇帝一搀,到是有点受宠若惊,“多谢陛下。臣妾告退。”
安露起身,带了两个小宫女,果真转身告退。
沈少堂到是更加意外了一下。
她竟没有借机引诱恩宠,到完全不像是宫中后妃的心机做法。
但是安露走出两步去,却又回头:“陛下,臣妾还有一件事,想来应该禀报陛下。”
“你说。”
安露朝着沈少堂微微地福了一礼:“今日贤妃姐姐乃和臣妾一起去太后娘娘宫中请安,贤妃姐姐说她明日去向太后及陛下请礼出宫,说是魏家明日有一场盛大的尾牙宴,请了京城第一大酒楼天云楼的纪大老板亲自前往执宴;估计京中各大朝臣王公,皆会列席。”
沈少堂心中正憋着一把魏国公的火,现在又听到魏云燕的消息,更是有些来气。
他明白良妃将消息告诉他,是让他提防魏国公召集朝中文武百官,以防生有“谋逆”之心,但是现在他心中正是一团乱麻,并不想理会。
“朕知道了。”
安露见沈少堂脸上没有什么颜色,便也乖乖地行了礼,转身走了。
沈少堂望着坤宁宫紧闭的大门,宫廊之内的一片漆黑,心中心头,也荡漾起一片凄凄戚戚……他默默地转身,准备独自在走回崇阳殿。但是才踱出三两步来,忽然惊想到——
良妃刚刚可说了什么?京城第一大酒楼?天云楼?似乎他曾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酒楼,和那位纪老板的名姓……沈少堂于记忆中彻查寻找,突然惊悟!
呀,他是不是曾在前往临海郡的小驴车上,听侍女阿宝啰里叭嗦地提起,那京城第一大酒楼天云楼,曾是皇后白软软于民间时,日日都曾光临的酒楼。
该不会……沈少堂未曾细想,心头却是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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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天光亮起,曦空微蓝。丝丝白云浮在空中,似碎扯的朵朵棉朵,很是一个清爽透亮的好日子。
位于京城东雀大街的魏国公府,于清晨一大早,便忙碌起来了。不仅开了通往东雀大街的正门,仆役们早早便洒扫庭院,铺锦滚毡;后院子的偏侧门也早早被大库房的管家打开,由着各商各户将替国公府大宴备好的各色果品物货,统统送入国公府大库中去。
这一场国公府的大宴,简直是开了整个京城的先河,远远往上一看,便只见那各门各户将要送进国公府的货品,便简直能将整个东市西市的铺面都包了一个圆儿。且别说吃食酒菜这些寻常物件,便是金银礼器、桌椅缎锦,便说着那由着江南苏州府的知名老字号高氏送来的鎏了金的鸡翅木金筷子,便是一开箱子便闪闪放光,闪瞎了各位铺面商货老板的眼。再加上由南来的、北往的、西域的,赶着马车、阴着冰錾子的稀罕果品,更是一车一车地送进了国公府家。
一大早便于国公府偏门外围观的京中各胡同的民众们,皆忍不住啧啧咋舌。众人只心说这国公爷尾牙宴的规格、制式、食器、果品,可比那堂堂大齐皇宫里的皇帝都越了过去呢!即使贵为天子都吃不得上这么多珍羞美味,果品佳肴吧。看来这大齐的天,真是要照进国公爷的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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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第一大酒楼天云楼的运物车,也早早排到了国公府的偏侧门外。
天云楼的人丁、物事、备料,也皆是由纪天云于早些日子里,便一样一样亲自备齐;不仅所跟随而来的大师傅们都各自有专用的刀剪锅碗铲,并且大师傅们的助手们,也皆是由他亲自挑选;个个都是来自天云楼的精英团队,煎炒烹炸蒸,样样都是个中高手。纪天云对所有的大师傅都提出了高标准严要求,力求他们将此次国公府的尾牙宴,办成一场大齐皇朝的最高标准、最高规格的国之宴。
众位大师傅都对大老板的此次要求有些不解。
纪天云也未曾向他们一一解释。对于他来说,国公府出到了几箱金子前来请他,他都不曾动心,却唯一打开魏国公亲手写的那张帖子,他到是对其中的一句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纪天云站在国公府的侧门外,目送天云楼的整个车队,缓缓进入国公府。
车队蜿蜒,进行颇慢。纪天云立在旁边,看着车队慢慢缓行,却忽然发觉天云楼的队伍之中,似有两人的身影略有陌生,并左右游移十分不定。
纪天云微微地眯了眯眼睛。
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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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于队伍之中的阿宝,一手指头戳在白软软的腰上。
“纪老板看到我们了看到我们了!”
白软软则将阿宝丫头的手指头一手拎开,表情镇定道:“他若看到我们,早就将我们拎出去了,现如今我们在他的眼皮底下走过,他定然没有发现我们。你只要乖乖将你的胡子贴好——”
软软将阿宝被风吹掉的胡子往脸上一拍!
阿宝囧:小姐,胡子应该贴在人中上吧,你给我贴成双眼皮儿是几个意思……
白软软一脸镇定,跟着天云楼的人群,直往前去。
天云楼来国公府执宴这般盛大的热闹事儿,要她憋在白府里只听个响儿,那岂不是耽误了她“热心东城群众”的鼎鼎威名?况且云老板已数年不亲自出门执宴,她若不赶来围观,哪里对得起她与云老板十数年的良好交情?所以,白软软一大早便将阿宝丫头从热腾腾的暖被窝里薅了起来,也不知从哪里寻到了两撇男人胡子、两身大师傅的制服衣裳,硬是在她们的靴子里塞了两块棉花垫子,直接混进大师傅的队伍里,就跑进了国公府。
好在,纪天云忙于事务,完全没有发现她和阿宝。这下,她可以痛痛快快地于国公府中逛吃、观摩、玩耍了!
但是很快,白软软就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傻太年轻了。
天云楼大师傅们很快分配了任务,软软和阿宝没有被带进大厨房里,反而被分配前去外厨捡分蒜头。白软软心里可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是今日国公府宴上,最重要的一道菜便是蒜炙鲜羊,需用蒜蓉的量又大、粒又多。软软虽然不情愿,但是为免被分配任务的大掌勺发现了她们的异样,只得带着阿宝去了外厨间,两人在窗头厨案下,开始捡蒜头、剥蒜皮、分蒜瓣。
阿宝素日是常做厨事的,手十分之迅速。
软软便于案头上分捡蒜瓣。
她一粒一粒地数:“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一百二十四……”
阿宝突然转头问:“小姐,她们该不会是发现我们了,才让我们来捡蒜头的吧?”
软软:“不会,他们若真是发现了,早把我赶出去了……咦,我数到多少了?对了,一百二十……”
“二……”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声音。
软软也没多想,又跟着数:“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
“那小姐,若是我们被发现了又会怎样?”
“能怎样,大不了被云老板骂几句罢。一百二十……”
“二。”
“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
咦?
白软软瞪大眼睛,她怎么总是数不到一百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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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软可费了老大功夫,总算把蒜头捡完了。也不知道是哪个闹心的,总是在她数到一百二十二的时候,又带着她数回去!唉,看来下次她再出差使,得把她搁在白家的算盘珠子带上才好。
谁知软软和阿宝才刚刚将蒜头交上去,大掌勺师傅便又对她们下了命令:“将这捆大葱、这些蒜瓣,这包子生胡椒,全部都切碎混合捣成泥。”
啊?
竟将这三种物事混合?
大师傅瞪着两人:“怎么?不愿意?不愿意便回楼里去,这里不养闲人!”
“我做我做我自然要做!”软软连忙将大师傅手里的半人高的大青葱、蒜瓣、青胡椒粒接了过来,苦哈哈地再次与阿宝回到了外厨。
眼看着将所有的大葱扒了葱皮,将蒜瓣也扒好洗净,青胡椒粒灌进石臼里……软软对着桌案上的三样材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为何要吸气?哈,为了摒气啊!
只见贴了胡子的白软软抄过食案上的大菜刀,一手按住大葱白,一脚踩中青葱叶,手起刀落——下刀!唰!
葱叶翻飞!
软软几乎使尽了自己吃奶的力气,唰唰唰,呛呛呛!菜刀飞落,葱花飞起!
小阿宝用着无比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家的小姐,简直想抄起案边的两朵韭菜叶子为自己家的小姐欢呼!小姐你好帅,小姐你好棒!
白软软却摒着一口气连切三刀,转头——换气——转头——再切!
但是随着她越切越短,越切却开始越快,越切越要……
小侍女阿宝看着自家小姐垮下的脸:“小姐,你怎么哭了……”
呜呜呜,废话,你来切五捆大葱白试试,不哭算你赢!
软软执刀,泣泪横流……大掌勺师傅,你在整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