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卿卿别看。”
哥哥的声音在发颤,不由自主地将血手捂上卿卿的眼睛。卿卿莫名其妙地打起嗝,一个接一个停不下来。哥哥见状仓惶地将手上鲜血抹干净,然后扯下床缦擦去小妹脸上血污。
“咯……咯……咯……咯……”
卿卿两眼无神,小小的身子一吸一抽。哥哥不禁害怕起来,伸手紧抱住她,不停和她说话。
“妹妹,你怎么了?别吓唬哥哥!”
哥哥拍拍她的小脸又捏下她的胳膊,过半晌,卿卿终于有了反应,她看向哥哥,空洞的眼眸顿时有了神采,“哇”地一声,扑在哥哥怀里号啕大哭。
“爹爹是坏人,爹爹是坏人。”
她委屈地哭闹,而哥哥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直安慰小妹,叫她不要哭不要怕,自己却抖得像个糠筛。兄妹俩贴在一起不知所措,眼看天色将暗,他们不得不做些什么。
“卿卿,别怕,哥带你走,我们到别处去,没人会找到我们,也没人能欺负我们!”
哥哥拿定了主意,他一面说着一面伸出发颤的双手替卿卿穿好小肚兜,卿卿吸着又红又肿的鼻子猛点头。躺在地上的那个已经僵得像木棍,血也变凝稠了,哥哥不敢多看半眼,下床避开脚下血水,走上前扭着头把爹爹的身子翻过来。
爹爹的双目如死鱼珠子,可总觉得它在瞪人,哥哥拎过地上的小袄子盖在爹爹脸上,然后伸出颤巍巍的手摸进爹爹的怀里。爹爹冰得像三九寒冬里的石头,还带着一股子酒味,哥哥摸到衣兜里的铜板后马上把手缩回,一共五个铜板,在他手心里静静躺着。
哥哥愣会儿神,然后把铜板揣到怀里,接着打开柜子胡乱地拉出几件衣裳,又端来一盆水擦掉自己和小妹身上的血污。卿卿的冬衣只有那么一件,他便把春夏衣裳全都套在她的身上再拿棉被裹好,碗里剩下的黄豆饭就拿油纸包上。
家徒四壁,没有什么可拿的了。卿卿躲在哥哥身后,忍不住看下爹爹的尸体,他僵硬地蜷在那儿,那双泛青的粗手以后再不能够打人了。
“走,卿卿。”话落,哥哥拉上卿卿拎起行囊走出家门,钥匙便扔进了门前的沟里。
天色已沉,正是家家户户用饭时候,笑语盈盈,彩灯摇曳,空中飘起雪子,凝着饭香飘落在两兄妹肩头,他们顶着寒风低头疾步,随着喧嚣掩入一片白茫之中。
天暗了山路不好走,哥哥拉住卿卿上了平时砍柴的山道,卿卿想着:如果他们走了,娘回来怎么办?她开口问哥哥,哥哥只说娘不会回来了,从今往后他们两个便相依为命。卿卿听后轻轻抽泣起来,小手拉得更紧了。天越来越冷,越来越黑,风里像藏着刀子刮在脸上钻心疼,哥哥看到前面有山神庙,把就她带进去凑合一晚上。
山上风大,呼呼的声音像是山神在打呼噜,这让卿卿想起爹爹吹胡子瞪眼的时候,声音也是这般可怖。爹爹从来没好好待过他们,小事则骂,大事便打,整天喝酒说胡话,娘在的时候也是天天抹泪,他们恨爹爹,想到从此不用再见到他竟然如释重负,可白日的情景仍令人心有余悸。想着,兄妹俩都有丝后怕,鼻子一酸,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卿卿别哭,以后爹爹再也打不着我们了。”
哥哥红着双眼,吸着鼻子替卿卿抹去泪珠,卿卿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难过,一直哭个不停,小脸都哭肿了,好不容易停下,她又开始打嗝,这声音在荒坟般的地方听来格外清晰。
“别怕,哥哥在这里。”
卿卿的小手冷冰冰的,冻得发僵,哥哥解开棉袄把她搂进怀里,然后拿旧棉被裹严实。哥哥的身子很暖和,摸上去滑溜溜的,渐渐地,卿卿收住打嗝声窝在他怀里睡着了,可是哥哥整夜没有合过眼,那些泥塑的神像都在瞪着他,就像爹爹死时的那样。
“我不是有心的。”他望着泥像喃喃说道。
天蒙蒙亮,卿卿还没睡醒就被哥哥拉着朝山那头走,镇上老爷子都说山里有狼,可她从未见过狼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这山到底有多深。哥哥说走得越远,别人就抓不到他们,也不会把他们分开,卿卿听后再累也不吭一声,紧紧地跟在哥哥身后。兄妹俩再也没说起爹爹,似乎已经把他忘了,可是卿卿却落下个奇怪的毛病,一闻到血腥味儿或看到鲜血就会不停地打嗝,想停下也停不下来。
他们在山里走了七天才把这条路走完,七天里没好吃没好喝,差点就冻死在山里头,晚上睡觉也不踏实,总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嚎,一声又一声嚎得人心惊胆颤。妹妹害怕可以哭鼻子,可哥哥不能,哥哥只能硬壮起胆子护住卿卿,看到有大狗过来就拿石头砸、用火把赶,赶到它们全都跑光为止,到了后来他们才知道,在山里见过的大狗就是狼。
出山之后就有一条大河,兄妹俩顺河往下走来到一个新地方,这里要比原先的镇子大,人也比镇子多,看到有吃的,哥哥赶忙掏出两个铜板买了两个包子和卿卿躲在街边小巷子里狼吞虎咽地吃了。吃完之后,卿卿掏出一块小帕子抹干净嘴,然后又替哥哥抹了下,接着伸出红肿的小手帮他理齐乱蓬蓬的头发。
“娘说了,到哪里都要弄干净。”
娘说过的话卿卿都记得,每句话她都很当真,红肿的小手流过发间,反把哥哥的头发弄得更乱了。看她模样认真,哥哥也就随她摆弄,坐在那儿傻呵呵地笑着。
五个铜板没几天就花光了,兄妹俩又过上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哥哥去找跑腿生计,但那些掌柜老板见他穿得破烂,就把他当作乞儿乱赶,即便有人肯收,也就欺负他年纪小,做完差使分文不给就扔两个干馒头当工钱,久而久之,兄妹俩找不到生计,只能靠乞讨度日,晚上则随便找片青瓦遮头。
哥哥从来不让卿卿去行乞,他说再苦再累也不能让小妹受委屈,可是每天看到哥哥蓬头垢面,满身是伤,卿卿就直掉眼泪,一个人跑到河边取来水,替哥哥把脸擦干净,把头发理整齐,旁边的老叫花子看了不禁笑道:“要饭的干嘛还那么要干净。”
“我们不是要饭的,我们只是没地方住!”卿卿嘟着小嘴,倔强地顶回去,可泪珠子却不争气地掉下来。老叫花子看后咂嘴摇头,分了半个烧饼给他们吃,哥哥说不饿就掰下一小块,其余的全都给了小妹。如今肉是吃不上了,嚼着这干巴巴的饼足以让旁边的小乞丐们眼红。
这里的乞丐欺生又喜欢拉帮结伙,几次想要拉拢这两个新来的。哥哥脾气犟,既不可肯入帮派也不愿低头哈腰,时常被一伙大他几岁的乞儿们打,一开始他没还手,似乎是不想生事,但越忍这群人就越猖狂,趁他不在不但抢走棉被,还把卿卿的小荷包抢了。
小荷包一直是卿卿贴身藏着的,里面有娘的耳坠子,有时候想娘了,卿卿就会看几眼,那天拿出来时正好被个贼眼瞅到,待哥哥知道已是晚上,一怒之下他便冲到乞儿堆里,对着尖嘴猴腮的那个一顿烂揍,直把他打到哭爹喊娘为止。
别人都以为哥哥是软柿子,没料他出手又狠又重,光看着都不敢去拦,到后来那尖嘴猴腮的乞儿一边求饶一边乖乖地把荷包奉上,嘴里还直嚷嚷着“大哥、大哥”的,哥哥一把夺走小荷包,然后拉上又哭又打嗝的小妹走了。
自那以后就没人敢欺负兄妹俩,见他俩有肉吃,他们也都边咽口水边看着。其实这些人和他一样没父没母活着可怜,哥哥也不故意刁难,若是讨得多了就分出去一些,乞儿们年纪小不记仇,打过吵过之后便混熟了,相互间也开始照应,有好东西便不忘兄妹俩,大家一起吃喝至少能活得下去。
然而好景不长,某日一户人家失了东西说是这帮小乞丐干的,官府还派人过来,他们在卿卿破衣裳里搜出小荷包,看到里面的耳坠子,那户人家硬说是他们的东西。卿卿急了,哭闹撒泼还咬人家的手,推搡之下,她不小心摔倒在地磕破了额头,流了一脸的血。
小妹被人欺负,哥哥当然不会罢休,他冲过去撞倒赖他家东西的婆娘,抢回娘留下的耳坠子,这下事情闹大了,谁曾料小乞儿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哥哥见势不妙连忙拉上卿卿逃之夭夭,连家当都没来得及拿。
他们就这样狼狈地离开了小城,兄妹俩流离失所,只能一路乞讨,到最后实在活不下去,把娘留的耳坠子也卖了。虽说已过寒冬,可春寒更加难熬,卿卿额头上的伤口总不见好,再加上又饿又累,没过多久就病倒了。哥哥心急如火,赶忙找个地方先将她安顿,然后沿路讨些吃喝。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妹的病越来越重,身子烧得烫手,最后话都说不清了。
“哥,我想喝水……”
卿卿迷迷糊糊地嚷着,手紧抓住哥哥衣角,哥哥急得落泪,百般无奈之下,他干脆跑到官道上见车马便下跪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哭着念叨:“老爷,夫人行行好,小妹病了急需医治,我愿给你们做牛做马,只求老爷夫人大发慈悲,救救我家小妹。”
官道上车马虽多,可大多看过了事,有些心善的也就给些干粮铜板,这附近都是荒郊野外,有钱也找不到大夫,哥哥只盼有个人能下车去看看小妹,然后带她找人医治,然而额头都磕出血也没见有人肯下车。
眼看日落西山,道上人马渐渐稀少,一筹莫展之时,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哥哥欣喜若狂,拔长脖子寻声望去,只见四匹神驹拉着一辆墨车正沿着官道疾驶而来,他从没见过这么神气的大马,若被踩一脚身子定成稀泥,他想了会儿便咬牙冲上前,“扑嗵”跪在道中央。
第3章 兄妹别离(加)
卿卿一直昏睡着,她梦到了娘亲还有爹爹,娘和以前一样紧紧护着她不让爹爹沾半毫,嘴里还在叫骂:“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牲,别想糟蹋我女儿!”,那双青紫色的粗手缩了回去,卿卿觉得有热呼呼的东西滴在脸上,她费力地撑开眼皮,只看到哥哥在哭。
“妹妹,我找到人来救你了……”
卿卿转头,看到位衣着光鲜的俊逸男子,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抓住哥哥的衣角,想要说话却使不上劲。那人蹲下身子探探卿卿脉息,脸色一沉当即将她抱起,然后朝山下走去。
卿卿被抱上一辆的墨车,吃下几粒药丸再喝了点水,渐渐地,脑袋没那么疼了,身子也舒服些,她躺在软垫上轻哼几声,朦胧之中听到有人在说:“爹,你让他们进来做什么?”
她努力撑开眼皮,只见对面坐着位小公子,年纪与哥哥相仿,相貌清秀,气度不凡,只是看人的眼神有点冷,而哥哥正半跪在车板上,蠕动薄唇似乎欲言又止。
“哥……”
她想开口叫道,无奈眼皮太重,实在撑不住就闭上了。
“涵儿,不得无理,忘了平时怎么教你的吗?”
她听到有人小声斥责,身底下的软垫随着这个声音微颤,接着她又听到哥哥在说:“多谢恩公,我一定会为您做牛做马,好好报答您。”
恩公?恩公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们的亲戚?想着,卿卿不知不觉昏睡过去,一路上半梦半醒,稀里胡涂地听到些话,待她醒来马车已经停在一座大宅子前。
车夫掀起帘子请恩公下车,等恩公和小公子都走之后,哥哥才扶起她从车里爬下,然而一抬头看到眼前的大宅子,卿卿不禁张大嘴巴。朱门琉璃瓦,玉阶石狮子,青砖墙上都刻有麒麟神兽,还没进门已觉得气势逼人,无意间见到朱门上正中央挂着偌大的匾额,上有金漆“萧府”二字。她见过大户家的宅子,可没见过像这般的,前后观望这朱门一拦都快隔去半座城了。
“人呢?”
听到恩公问话,哥哥拉上卿卿入了这座深宅大院。刚跨过门槛,大大小小的一群人就簇拥上来请安,恩公命人把兄妹俩带入厢房,然后派人唤来大夫,大夫把完卿卿脉象只说有救,提笔开下方子交给小厮。卿卿喝完他们端来的汤药气息明显顺了,见小妹起死回生,哥哥忍不住抹起眼泪,哭得稀里哗啦。恩公只是笑着说别太忧心,还让人端来饭食,安排兄妹俩洗浴住宿,在外颠沛流离一月余,终于能有个地方安心地睡一觉。
洗去满身灰土,兄妹俩不再像叫花子了,婢女和婆子们见了直夸这两个娃儿俊俏,五六只手都往他们脸上捏,还拉着他们硬要他叫人。左声姐姐,右声姨,叫得眼前这些奴婢开怀大笑,听说这家姓萧,但不清楚是做什么的,问起时,婢女们都瞠目结舌,似乎觉得这不该问。
“你连萧家都不知道?萧家可是跟着皇上一起打天下的,如今我们家老太爷是太尉,袭了爵位呢,能进这扇门可是你福气。”
兄妹两相视一眼,似乎都不清楚太尉究竟是多大的官,不过哥哥比妹妹多个心眼,暗自思忖这走了这么久,爹爹应该早被发现了,若被人知道定会被扭送衙门,他越想越是害怕,整夜都辗转反侧,噩梦连连。
过掉半月余,院中的迎春露出新芽,黄花翠蔓煞是好看。卿卿身子已无大碍,小脸渐渐地又圆了回来,只是额处的红疤一直不退,看着就像沾在额上的三片桃花瓣。大夫打趣说这一跤摔得好,省了买花钿的银子。婢女们听后呵呵直笑,卿卿不明所以,看众人在笑也就跟着笑起来,似乎把爹爹的死忘得一干二净。
这般的日子过得还算安稳,但毕竟是寄人篱下,总不能一直白吃白喝。卿卿还小不明事理,整天嘻嘻哈哈和婢女们闹着,但哥哥一直思量着在萧府做个仆役什么的,一来能报答恩公的救命之恩,二来又能养活小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某日晚膳过后,许久未见的恩公突然到访,兄妹俩睡得云里雾里,哥哥听到动静睁眼见是他,马上从床上下来,仓惶地披上小袄子。卿卿也被闹醒了,哥哥下榻之后,她迷糊地揉揉双眼,然后坐起身子挑开床缦一角,借着烛光小心窥视。
“古言有训男女授受不亲,七岁便不可同席,虽说是兄妹且妹妹还小,但这般亲密也有伤伦理。”
这是恩公的声音,卿卿听得出来,她想下床去探个究竟,可又觉得有些冷便继续躲在床上偷听。
“这几天可否习惯?”恩公问道。
哥哥连忙点头:“习惯,习惯。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恩公颔首又问:“你来了也有半月余吧?”
听这话,卿卿以为恩公想赶他们走,不禁哭丧起脸来,哥哥似乎也是这么想,立马跪倒在地正声道:“恩公,我知道我年纪小,但我力气大能干活,我愿意为您做牛做马,只求你能收留我们兄妹,爹娘都死了,我们也没亲戚,您若是赶我们,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
说着,他微微哽咽,袖子抹上了脸颊,恩公马上拉住他的手道:“没说赶你们走,今天是要和你说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