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筱不由轻笑一声,手按小腹:“你怎么比我还着急?还早着呢。”她如今不过三个多月的身子, 并不显怀,即使已年过三十,并生养过三个孩子,她的腰肢仍是窈窕曼妙,也是平日极为注意保持之故。
“以爹娘的好相貌,生出来的小宝宝,定然是粉嫩软萌,玉雪可爱。二娘与三郎出生时我没能抱成他们,这个小宝宝我一定不能错过了!”文珏文瑜如今大了,已经不怎么喜欢被人捏脸蛋了,文玹有时手痒也没人可捏,只能期待这个小的了。
卢筱听她这么说,不禁摇头笑叹。
母女俩在前头说说笑笑地走,文成周便缓步跟在后头,清俊的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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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九金秋重阳,按着风俗要出游赏秋,登高远眺。奈何汴州地处平原,京城周边实在是没什么崇山峻岭。
先帝听信道士之言,为改风水地势,曾下令从全国收集奇石异木,历时四年在宫城东北隅造了寿山艮岳,奇峰怪石嶙峋,古木参天,珍禽遍地,亭榭池馆不可胜数。
只不过艮岳外面朱垣绯户,还有禁军看守,寻常百姓是无缘入内的,也只有皇室宗亲,高官贵宦才有资格到此一游。但寻常百姓也有好去处,如那仓王庙、四里桥、愁台、梁王城、砚台、独乐冈等等,但凡有略高于周围地形,或是有楼台塔的景色优美之处,皆是郊游宴聚之人。
重阳节这日,圣上在艮岳内办赏菊大会,如文成周这样的股肱重臣自然亦在赐宴之列,圣上与众大臣在艮岳最高峰万岁山的介亭中赏菊吟诗。皇后皇太后则领着众多外命妇在南山雁池边的绛霄楼内饮宴赏花,卢筱与文玹亦在受邀之列。
最近一段时日,文玹在京城贵女中风头极盛,一时无二,不仅是因为她父亲是升迁极快,进京不足一年已成为本朝最年轻丞相的文成周,更因为她离奇的身世。听说她自小与文相公夫妇失散,被小户人家收养,自幼习武,擅长舞刀与骑射,十三岁上才回到文家的。
而本来在端午节就该入宫与宴,为众人所见的她,却因为“身体抱恙”而没有进宫,这之后整个夏季她都足不出户地“在家休养”,却先是创制了马车气垫,风靡京城,而后又与端王二公子一同找到了拐卖孩童的贼人老窝,就连国舅淮安国公的嫡孙也是她救回来的!
可她却偏偏从不出现在京城贵夫人们的各种宴会上,因此成为京城中最神秘,最引人遐想的小娘子,真是把贵夫人们的胃口吊得十足。
据镇国公府的谢三夫人所言,文小娘子是个美人,可谢三夫人是她堂姨,自然不会说自己外甥女的坏话。
另据最近刚见过文小娘子的刘夫人所述,原话是“长得不差”。刘夫人的宝贝幺子是被文小娘子救回来的,想想就知道,这多半是客气话罢了。毕竟乡下小户人家养大的,又是自幼习武,天天在户外风吹日晒的,能是美人么?整个夏季都闭门不出,焉知不是因为她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呢?
今日总算是得见这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文小娘子风采,却与众夫人想象中黝黑粗壮、膀大腰圆、举止粗鲁的模样完全不同,竟真的是个大美人!
在以白为美的京城贵女中,她肤色虽算不上最白净的那一类,却胜在细腻光润,白皙中微透粉红,更胜在五官秀美端丽,又不失英气。今日穿一身霜白细纱半臂,内衬藕色罗衫,水色十二幅挑银线湘裙,披着天青绣银荷花纹披帛,显得清丽脱俗,明艳照人。
众夫人不由感慨,果真是龙生龙凤生凤,文相公与文夫人那般的人物,生出来的女儿也是集二人所长,既有文相公的智慧机变,又有文夫人的好相貌好气质,还多才多艺呢!
宴席上不断有贵夫人过来与卢筱说话交谈,笑眯眯地询问文玹日常,顺便近距离地打量观察一番,尤其是家中有适龄郎君的,已经做起了与文家结亲的盘算,那问的就更详细更繁琐了。
陪坐在太后那一头的刘夫人,望着文夫人这头流水般不住来去的贵夫人们,心中暗暗冷笑一声:都是白忙活!
文玹不胜其扰,陪坐了一会儿后便向卢筱提出,想去一旁雁池赏花。卢筱微笑着点头允了,只是叮嘱她不可走远。文玹答应了,便带着阿莲与咏夏往雁池边去了。
卢筱自己亦不喜这些应酬,奈何女儿过了年就要及笄,正是开始谈婚论嫁的年纪,就算阿玹嘴上说着不会接受别家的亲事,她这个当娘的也不能真的就撒手不管了,该结交的人家还得结交,该了解的年轻郎君还得了解,至于成不成,那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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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玹沿着雁池边缓步而行,池中本有莲荷婷婷,但此时已是深秋,别说花了,就是荷叶都已开始残败。
为了今日赏菊,池中荷叶枯败者都被尽数剪去,另以浮板托载一盆盆秋菊,让其环绕雁池,形成一片水上的绚烂花海。
文人骚客爱菊赞菊,文玹对菊花却没什么特别喜爱,只是远观湖光山色,总比坐在宴席上应付各府的夫人要来得自在多了。
她今日会来艮岳,孟裴早就知道,他还告诉她,太后与皇后安排的宴席在雁池边,若是她能寻机离开,便朝雁池边的瀑布走,在瀑布附近有座嚷嚓亭,取“鸟鸣嚓嚓”之意。他会在亭中等她。
文玹走了一段,果然瞧见一角黛瓦从葱翠之间露出,再往前走了十几步,绕过一片竹林,就见到了嚷嚓亭。
只不过亭中等候的,并非孟裴,而是数个小娘子,皆绮罗珠履,衣香鬓影,女使侍婢环绕,应是相熟的皇室宗族或高官贵女结伴来亭中赏花观景的。
文玹便径直从亭子边走过去了,她想孟裴若是见亭中有人,知道她不会进去,定然会在嚷嚓亭附近等她。
果然走过嚷嚓亭百十步后,就瞧见前方的苍翠竹林中,有一抹淡淡天青之色,她加快脚步过去,还没到跟前,就见孟裴从竹林中迎了出来。
青玉冠,墨玉簪,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朝她走过来,微笑着道:“真巧。”
文玹不觉莞尔,亦道:“真巧啊孟公子。”
咏夏暗中翻着白眼,鬼才信你们真是巧遇呢!阿莲则是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心中赞叹着,孟公子与小娘子可真是一对璧人儿啊!
文玹见他穿着窄袖直裰,左手露在外面,并未包扎,便问道:“伤好了?”
孟裴举起手给她瞧。她仔细看了看,伤口已经收口结痂,只留一道寸许长的浅褐色细疤,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嚷嚓亭虽是观景佳处,又有许多珍禽雀鸟可赏玩,但亭中有旁人在,他们便并肩沿着雁池往瀑布附近而行。文玹见瀑布水盛,从岩壁飞流直下,银瀑如练,不觉好奇:“最近雨水并不多,这几日都是晴天,瀑布水量怎会有这么多?”
孟裴抬手指着高处道:“山顶其实有深池储水,圣上临幸之际便令人开闸放水,这才会有飞流直下三千尺。”
文玹恍然失笑:“原来是人工瀑布。”
孟裴轻笑道:“这深池水量也只够一个时辰放水,待到水放完,这飞瀑白练也就消失无踪了。不过今日赐宴百官,应该会有人不停往里加水,总能多放一阵子。”
文玹感慨道:“知道其中奥秘后,一看见这瀑布,就会想到背后辛劳之人,就不觉得这瀑布有多好看了。”
孟裴道:“是我不好,不该告诉你让你扫兴了。”
文玹摇头道:“你不过说出了真相,那有什么不好?”
说到真相,她想起爹爹查到的事情:“昨晚爹爹对我说,古二上山前的一年里,也就是延兴二年至三年初,太原府并无武官遭遇刺杀横死,就连文官也没有。他便调出当年其他州府的案卷,发现应天府倒是有名官员在延兴二年十一月被杀,凶手至今未捕获归案。且那名官员的头颅被人砍去并带走,若非深仇大恨不会如此。”
孟裴神色一沉:“应天府?被杀者何人?”
“宋州都监宣节校尉蔡宏。”虽然依元德所言,古二应是太原府人氏,未必与应天府蔡宏被杀有关,但蔡姓与崔六叔所回忆起的那名官员姓氏相同,在目前并无其他线索的情况下,也值得一查。
文玹继续道:“我爹既然查到蔡宏被杀一案,便细查了同州府的案子,发现就在此案发生之前半年,同为宋州厢军的副都监曾觉因为虚报兵员、贪没军饷等数罪入狱。而曾觉亦作为蔡宏一案的重要嫌疑被通缉追捕,至今未被捕获归案。”
孟裴讶异地重复一遍:“曾觉?不是姓郝?”
文玹摇头:“不是郝,是曾,但他名觉。古二化名为胡觉义,也许他用了真名,再加上一个义字。”
孟裴眉头不由深锁。文玹望着他,不由好奇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孟裴正欲开口,却听身后十数步外有道清泉般悦耳的女声响起:“阿裴哥哥!”
第152章
文玹回头, 就见后面过来数名华服贵女,正是她之前在嚷嚓亭中瞧见的那几个。
当先的一名少女十四、五岁年纪,个子娇小, 修眉凤眼, 玉肌雪肤, 娇容花貌。穿着一身粉红绣白菊半臂,下着柔蓝云缎裙子, 披着缀珠缦纱披帛, 粉红柔蓝,锦衣绣袄, 衣着配色极为鲜艳。偏她肤色莹白, 气质清雅, 镇得住这么鲜艳的配色,非但不让人觉得艳俗,反而更显娇丽。
既然被叫住了,文玹便转过身,微笑面对过来的这几名小娘子。
少女走上前来,朝孟裴福了福:“阿裴哥哥,没想到你今日也会来。”
孟裴微笑道:“一时兴之所至罢了。”他朝文玹看了眼, 介绍道:“她是褒国公的孙女。”
文玹来之前, 跟着娘亲恶补了一番京城的世家贵族, 褒国公是太后的嫡亲兄弟,这位少女既然是褒国公的孙女,亦即是孟裴的表妹。她不禁想到了太后口中的那位“六娘”。
孟裴又对那少女道:“这位是文相公的长女。”
文玹与那少女互相福了福。那少女一对美丽的盈水凤眸朝文玹身上转了半圈, 微笑道:“文妹妹,我姓刘,单名一个婧字。”
文玹心里“啊哈”一声,朝着她点了点头:“我也是单名,玉玄玹。”
刘婧身后那几名小娘子也纷纷向孟裴与文玹见礼,望向文玹地目光都是好奇而审视的。文玹心知被她们瞧见自己与孟裴走在一起,定然会让她们心中浮想联翩,她落落大方地一一回礼。
刘婧问道:“文妹妹,方才在绛霄楼见过你,你也觉得坐在那里太过无聊,出来走走么?”
文玹微笑道:“是啊。”
刘婧又望着她问道:“文妹妹,你不会嫌弃我们一起同行游湖赏花吧?”
她这么问话,文玹难道能说嫌弃么?但她有要事与孟裴相谈,难得两人相聚的时光亦不想被打扰,更是从心底里不喜欢刘婧。
她正想着要如何拒绝刘婧,却听一旁的孟裴道:“六娘你们一群小娘子游湖赏花,我若是混在中间太不像话。阿玹,前面就是八音灵璧,我们不游湖了,赏八音石去。”说着便朝西侧面一条小径行去。
他叫她“阿玹”时,文玹就见刘婧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再听他说要去赏八音石不游湖,也就是拒绝她们同行了,刘婧望向她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
文玹面不改色,朝刘婧与其他小娘子飞快地点了一下头:“告辞了。”转身便朝孟裴走的那条小径追过去,他也没有走远,走出数步后便在小径上等她。
文玹背朝以刘婧为首的贵女们,朝孟裴飞了个白眼,他这是替她树敌呢!而且所树之敌恐怕还不止刘婧一个,那一帮小娘子里,只要望向孟裴就不由双眸含春脸蛋发红的可不在少数,这下都齐刷刷瞪着她后背了呢,若是眼光能变成飞刀,她这会儿已经是刺猬一只了。
孟裴微微一笑,见她走近了,才转身继续往前走。
文玹低声道:“你也不给人点面子。”
孟裴低笑道:“给人面子,自己受罪。我好不容易与你相聚一会儿,谁高兴陪她们叽叽喳喳装腔作势。”
他虽说带她去看八音石,其实不过是找个借口与刘婧等人分道而行,走出不远便放慢了脚步。
文玹亦心不在石,接着方才被打断的谈话,又问他:“你方才想到什么了?”
孟裴轻轻摇头:“听你提及应天府,我想到另一位伯父了。”
文玹讶然,孟裴的伯父不就是王爷么?她回头示意阿莲与咏夏退远,分别守着道路两头,以免有人走近,听到他们说话。
孟裴亦压低声道:“其实在我皇伯父之前,还有位王爷。”
他神色沉凝,漆黑的瞳仁望着竹林某处:“那位贤王并非皇祖母所出,是先梁贵妃所出的皇子。”
延兴帝并非第一位皇子,先皇后无所出,并早薨,当时还只是刘贵妃的太后是后宫中第一个怀上龙胎并产下皇子的妃嫔,母凭子贵,被立为皇后。之后梁贵妃产下二皇子,刘皇后产下三皇子。
大皇子早夭,甚至未及入牒,三皇子也即是如今的延兴帝在十二岁时被立为太子,二十四岁时即登基为帝。而那位仅年长延兴帝三岁的贤王早在十六岁之前就被赶去了应天府,做了名副其实的“闲王”,始终默默无闻,似乎被人遗忘。
文玹静静听着,心中颇觉感慨。
孟裴接着又道:“还有个人与应天府有关联,殷相。先皇祖父英宗在位时,殷相就在应天府为官,直至延兴四年二月,他都是应天知府,那年二月他因丁忧才去职回了祖籍。他与古二结仇,可能就是因为曾觉那件案子。”
文玹点点头,她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这件事,他也从他的渠道查到了殷正祥曾在应天府为官,也即是说古二就是曾觉的可能性非常大:“但在其就任期间发生过无数案件,若找不到确实的线索或罪证,也无法将他与古二联系起来。”
孟裴见她不觉惊讶,想来是文成周告诉她的也不足为奇,便接着道:“你可否请文相公将当年这两件案子详情抄录给我?我传密信给马辰,让他依着这条线索去细查此案前后,包括曾觉生平与如今下落,说不定能找到些人证物证。但若是太麻烦也就不必了,知道时间与人名,在当地查访也会有线索。”
文玹微微笑,唤来阿莲,让她从背囊中取出用蓝色细棉布包着的长方物事递给他:“在这儿了。”
孟裴意外地接过来,轻笑着感慨道:“文相公真是细致周到!还请你替我谢谢文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