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玹亦道:“我爹愿意帮这个忙,我也有点没想到,更没想他直接把案卷详情抄回来了。内容挺多的,前后三十多页,昨晚我便装订成册,这样不容易遗漏,看起来也方便些。”这些案卷她也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当时经办曾觉案与蔡宏案的主官就是应天知府殷正祥。
孟裴也不打开看了,正准备把抄录好的案卷收入怀中,却听一旁阿莲紧张地小声提醒:“小娘子!孟公子!”
文玹与孟裴朝阿莲示意的方向看去,就见小径另一头远远过来数名小娘子,正是刘婧她们。
刘婧目光停留在孟裴手中蓝布包裹的物事上,方才她看得分明,是文玹的女使交给他的。也不知里面包着什么,看形状不像是寻常的礼物,倒有点像是书册,但文玹给他书册做什么?难不成里面夹带了诗句、图画或信件?
但不管是何物,他们两个定然不是在此偶遇,而是早就约好了在艮岳碰面,文玹才会让女使带着东西,好在碰面后给他。
刘婧心中揣测,脸上不失礼貌的微笑,走过来笑吟吟道:“阿裴哥哥,你不是说去八音灵璧么?怎么这么老半天了你们俩还在这林子里呆着?”
她一脸天真,仿若无心,只是好奇地提问罢了,然而一旁的小娘子们闻言,纷纷把或鄙夷或嘲笑或嫉恨的目光投向文玹。
文玹也不想和刘婧客气,浅笑着道:“竹林幽静,没有嚷嚓亭外那群鸟嘁嘁嚓嚓地在耳边喧闹,在这里多呆会儿,心也跟着静下来了。”
这话也是暗有所指,刘婧虽然还能绷得住脸上的微笑,其他几个听懂的小娘子已经不忿地瞪着她,忍不住要还嘴反击了。
孟裴把案卷收进怀里放好,皱眉对刘婧道:“六娘,你好好地游湖,又跑这儿来做什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管闲事了?”
文玹内心补了一句,从看见你和我在一起开始。
刘婧这回脸色是真变了:“阿裴哥哥,你这样说我?”
孟裴没再理她,只对文玹简单地道:“回去吧。”便折返往雁池边走。阿玹已经出来有一会儿了,拖得太久怕是文夫人要担心找过来了。
文玹点点头,有刘婧时不时来打搅一下,重要的话题无法再深入,心情也不佳,还不如早些回去,以后再另找时间见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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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婧注视他们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又气恼又是伤心,以前的阿裴虽然也比较冷淡,但他对谁都是这样,她也不以为意。他偶尔说话刻薄,但却从未对她说过什么刻薄话,有时她对他说起好笑之事,他也会笑得开怀。
但是却唯有他嫡亲的六妹孟韶,能让他展颜露出那么温柔的笑容。她方才又在他脸上看见了这样的笑容,他的目光是那样温柔而深情,却是为了那个乡下长大的野姑娘!
一旁的小娘子都为刘婧忿忿不平,七嘴八舌地安慰刘婧。这些小娘子多是官宦仕女,平日围聚在刘婧身边,结了个诗社,刘婧便是一社之首。说是诗社,更多的时候只是聚在一起消遣时光,互通消息游山逛水罢了。
这些小娘子聚在刘婧身边一方面因为她的家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与孟二郎青梅竹马,常与她在一起,也就经常有机会见到孟二郎。
但她们也都清楚刘婧对孟二郎的心思,若是孟二郎真的娶了刘婧,那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人家自小就青梅竹马,她们也没话可说。可今日却见孟二郎与那个野丫头走得如此亲密!是可忍孰不可忍!
权六曹朱侍郎家的朱小娘子出主意捉弄文玹。听了她那些如何整治、戏弄文玹的主意,刘婧却只是冷冷哼了一声,这些都太儿戏了,也不伤筋动骨,除了嘲笑一番被捉弄之人外,别无用处,还会惹恼阿裴,让他对自己生厌。也会让阿裴对那个野丫头更添怜惜。
她不会轻易出手,但一出手必须是致命的打击,要能让阿裴彻底与其决裂的办法,那才值得去做。
可惜她方才一时没能忍住气,被文玹看出了敌意,若不然倒是可以与文玹先成为闺中密友,了解得越多,越容易找到下手之处。
第153章
文玹与孟裴并肩走了会儿, 回头不见刘婧等人,才舒了口气。虽然她不惧刘婧的挑衅,但说实话一直被缠着也够心烦的。
走出竹林后, 沿着池边小径而行, 便有明媚如丝的阳光抚在身上, 宛如美人小手,又轻又暖, 湖上微风徐徐, 潮湿而气味清新,落英与落叶随风在空中翻卷飞舞。
文玹深深吸了口气, 只觉神清气爽, 方才的小小不快便完全消失了。
秋日很长很灿烂, 可留给他们的时间很短且易逝,她只想尽情享受这每一分每一刻。
孟裴随意地伸手,捏住了风中一片落叶,正要把它随手扔掉。文玹急忙阻止:“别扔!”
孟裴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落叶,色红似火,是蜀地进贡来的红叶乌桕之叶,因其在春秋季叶色特别红艳, 先帝修建艮岳时, 兴花石纲, 成都府便进献了数千株之多的乌桕,有连根的树苗亦有种子。可惜移栽种植于艮岳后成活不足半数,如今留下的这些大多分布于雁池周围的山坡上。
“你喜欢红叶?除了乌桕红叶, 还有丹枫,但丹枫胜在叶形更美,不远就有枫园,要不要去那儿采些枫叶?”
文玹摇头:“采来的不作数,落地前捉到手的才作数。你不要就给我。”
孟裴不由讶然:“作甚么数?为何采来的不行?”
文玹笑盈盈望着他,眸子亮晶晶的,脸颊却略带红晕,羞赧地道:“我以前听过一个传说,落叶从枝头落下,若是在落地之前捉住它,就能捉住爱情。”
孟裴莞尔一笑:“那我不能给你了。”
文玹轻哼一声:“稀罕似的,我自己捉。”
要抓住风中翻飞的落叶并非易事,即使抓住了,也容易捏碎。但文玹是习武之人,眼神敏锐,出手敏捷,有心要捉一片落叶又有何难?但她一心要捉住片比孟裴手中更红的,形状更美的,于是仰头望着空中仔细观察,却一直没有看中的落叶落下。
她仰头望着青空红枝头。孟裴却只望着她,嘴角带着一抹秋阳般温和的笑意。
终于有片几近完美的乌桕红叶落下,文玹眼睛一亮,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她跟着落叶走出几步,待落下快到她额前一尺了,便伸手去捉。
没想到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手,把红叶抢去了!
文玹怒目看向孟裴:“你做什么?!”
孟裴朗声大笑起来,把手中红叶递向她:“别生气,给你吧!”
文玹赌气道:“不要!我自己捉,不要你给的。”
她转头不理他伸过来的手,继续朝天空中望,又不放心地朝孟裴瞥一眼,走得离他远一些,同时叮嘱道:“你别过来啊!不许再和我抢。”
孟裴忍不住轻声地笑,边笑边道:“好,我不和你抢。你放心捉叶子就是了。”
文玹心浮气躁地等了会儿,时不时看一眼孟裴,他倒是真的没有再过来,只是含笑望着她。终于又见一片赤红落叶翻飞而下,她追着跑了几步,忽然一阵横风,将落叶又吹出去两尺有余,她看准落叶飞去的方向轻轻跃起数尺,伸指轻捏,终于被她捉到了手里。
她在半空中喜笑颜开地回头,却见孟裴亦奔到了她身后,脸上并无笑意,反而带着几分紧张之色。他疾伸手握住她左臂,用力把她往后拉。
文玹低头一瞧,这才意识到她只顾盯着落叶看,已经跑到了雁池边,再一跃就在池水上方了。
她反手握紧他的手臂,柳腰轻折,衣袂飘摇,借他之力在空中旋了半圈,翩然落地,飞旋的纱裙轻轻落在身周,宛若蝶舞流风。
只是两人都在用力拉,她落地后不由自主往前踏了一步,就此一头撞进他怀里去了。而他亦顺势用另一手环住了她的腰。
文玹有些羞惭,方才为了与他赌气只顾捉落叶,竟差点落水!可是久已不与他相拥,骤然进了他的怀抱,让她心生依恋之感,竟不舍就此离开。他的气息淡淡,除了本来的熏香,还多了竹叶与草木的清香。
孟裴的双臂收拢,将她抱得更紧了。
只是一个拥抱,比这世间所有的阳光加起来都要温暖,一直酥暖到了心窝里去,像要把身与心都融化了一般。
相拥的时候,只觉心境安宁,这从心而发的宁静安适,干净得不杂一丝欲念,只有快要溢出来的满足。
文玹忽然意识到咏夏还在一旁呢,看见这一幕岂不是要惊叫起来了。可她即使意识到了这一点,也不想从他怀里出来。他的怀抱温暖宽厚,她只想多靠一会儿。
但是咏夏没有出声惊叫,也没有急急忙忙过来阻止。她便安心地继续靠在他肩头,闭着双眼享受这片刻温馨安宁。
孟裴看到了咏夏与阿莲,两个年轻女使等得无聊,在树下靠坐在一起歇息,她们之前走得热了,又被秋日暖融融的太阳照着,坐在树荫底下,不知不觉就打起瞌睡来。
他将她轻轻拥紧。
碧波荡处,一池秋水绿揉蓝,平岸朱桥千嶂抱。不闻语鸟,只贪此刻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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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段时日,文成周变本加厉地忙碌,早出晚归,甚至夜不归寝。文家人早已习惯了如此,卢筱只是担心他太过操劳伤身,除了劝他多休息之外,也只能在饮食上更为妥帖照顾,一日三餐,两次点心汤水,还叮嘱来升,一定要提醒文成周按时用餐,不可拖延遗漏。
她精心准备美食,还多准备了多份食物,给文成周的幕僚食用,因此一到用餐时候,文府小厮把热气腾腾的食物汤水送到门下,来升接应进去,把食盒一打开,便是满室香气扑鼻,勾人食欲,就算文成周还想晚点用餐,他的幕僚们也耐不住腹饥之感,拉着他一同用餐了。
但在九月底的某一天,文成周却提早回来了。
文玹本来正要去张大风的酒肆,见文成周这么早归来不觉讶异,上前询问道:“爹,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文成周神情淡淡的,摇摇头并未说话。
文玹更觉奇怪,再看文成周身后跟进来的来升神情极为沮丧,心中便是一沉,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卢筱本来在内院陪着文老夫人说话,听闻文成周回来了,便从里面出来,也讶异看着他问:“成周,这么早回来?”
文成周朝着她轻轻一笑:“以后我都不需早出晚归了。”
卢筱一愣之后,便明白过来,忧心忡忡地道:“成周……”
文成周倒是淡然自若:“你不要多虑,只是不再任丞相而已。”他嘴角略带讽刺笑意,“蒙圣上恩典,俸禄照旧,还升了一级,如今我是观文殿大学士了。也好,这下就有时间多陪陪你们了。”
文老夫人得知文成周提早回府,也让阿梅扶着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听闻他辞了相位,有如耳边打了一声晴天霹雳,不禁忧心如焚,一叠声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成周,你忠心报国,这么多日废寝忘食为国操劳,为何会辞官?圣上说了什么?还会不会有降罪?”
她震惊之余脸色惨白,手脚亦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文成周见状,怕她受不住打击昏厥,急忙迎上去相扶:“娘且安心,不会有降罪。先回屋去吧,这事慢慢听我和你说,只是我不再担任丞相之职而已,其他一切照旧,娘且放心吧!”
进了屋里文成周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文老夫人自己提出的变法不为圣上接受,自己坚持己见才惹怒了圣上,要他辞官回家。但这只是政见不同罢了,圣上还不至于会降罪,只是他要就此赋闲而已。
文老夫人这才没那么心惊肉跳,她虽然仍是伤心于文成周忠君报国却落得如此下场,但也知他心中不会好受,她若再加以抱怨,只会让他更不好受,长叹了口气后,反而安慰他道:“为人君臣,忠于国事,尽力而为,也已问心无愧了。”
文成周点头称是,安抚完文老夫人,让阿梅陪着老夫人歇息,他与卢筱、文玹离开老夫人房间,回到外院书房才把事情真正经过告诉她们。
文玹这才知道,原来文成周有意变法,但以殷相为首,不少朝中重臣强烈反对,最主要的反对理由就如她之前担心的那样,担心会减少官员贷出常平仓的金额与数量,也就会大大减少国库收入。
按照目前的做法,常平仓贷出是两分利,半年一期,其实年利有四分。文成周的新法却将半年一期改为一年,仍然为两分利,且限制常平仓可贷份额为一半,另一半则雷打不动,仍旧作为荒年或灾年时调节米价所用。遇丰年适当抬高价格入米,防止谷贱伤农;在荒年则适量降低价格出米,平抑物价,拯济百姓。
这样一来,就连延兴帝也觉为难,虽文成周的新法是惠民之策,但如若按其法执行,国库收入会减少也是明摆着的事实。中书门下二省的官员亦分为两派,一派支持文成周,一派支持殷正祥,争执不休,难分高下。
今日早朝时殿中侍御史吴大人上书举劾文成周受贿,指他收受南方旧部下送来的贡品南芡,又提及他在临安府提拔过一下属,而那名下属是文夫人的远房亲戚。
那名下属的祖母虽为卢氏女,却曾经携幼子改嫁,还是远嫁临安府,他父亲一同跟着改了姓。连那下属自己都不知自己与文夫人还是亲戚,更别说是文成周了,文成周自然据理力争。
延兴帝亦知这些文官政见不同时,往往互揭其短,这些全都是小节,他本不会在意。如果只是这样,当然不会影响到文成周的相位,但另一位侍御史张大人却站出来,举劾文成周与端亲王曾在别庄私下会面。而据其所言私下会面的时日,就在白矾楼刺杀案发生的前几日。
延兴帝闻之面色微变。这才是真正触了帝王大忌的事。
文成周见状,心中暗叹一声,遂主动辞去相位。延兴帝当即准予。
但本朝从太.祖开始便厚待文官,丞相若是辞官后,俸禄并不会降,反而会有格外恩典,以示优厚大臣,因此文成周虽然挂冠,俸禄却不降反升,还提了一级。
卢筱心中仍有隐忧,怕此事还有后患,但事已至此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她只怕文成周就此失意惆怅,便柔声安慰他。
文成周却反而微笑道:“前段时日我忙于政事,疏于陪伴你与几个孩子,这下正好得闲,就此陪你去各处逍遥散心,岂不是快事?”
卢筱轻笑出声,点点头,望向他的眼神温柔似水。
文玹心中也是纷乱如麻,不知该安慰父亲好还是不安慰他更好,一抬头见天色不早,才想起今日约了孟裴,他特意告假早退在张家酒店等她,她却因父亲突然辞相一事,震惊担忧之余,竟然完全忘记此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