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加快几步,走到他身边,侧头望着他,语气不善地问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动那里面的人?”
孟裴回头深深地盯了她一眼,停了停才道:“你知道里面住得是谁么?”
他这一问,文玹愕然意识到,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阿关是跟着张大风来京的,才会觉得阿关所住的地方,就是张大风在京城的落脚处,他因为被通缉着,不便经常外出,需要阿关替他购置日常所需。
但其实她并不真正清楚这扇门后住的人到底是谁。而孟裴既然这么问,难道里面住的真不是张大风?
“是谁?阿关是和谁在一起?”
孟裴却不说话了,绷着嘴角往前走。
文玹只觉窝火,这人话说半句是什么意思?他先是阻止自己敲门,又把自己带离阿关的住处,现在留着疑问不回答她,明显是要引她离开那间小院。
她突然驻足,不再跟着他往前走:“孟公子若是不愿告知,我就自己去敲门问了!”
孟裴猛然停步,吸了口气,再转向她时,剑眉紧蹙,明显也是生气了:“你若是愿意多花些时间,耐心等一等,就能亲眼看到。若是没有这份耐心等待,你这就去敲门好了!”
文玹不觉诧异:“等一等?在哪里等?”
孟裴立在巷口,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咦——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文玹加快脚步,几步走到巷口,朝孟裴离去的方向看去,却不见他的身影,只在巷子边见到一辆半旧的矮小马车。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自然不可能去了其他地方,只能是上了车。
文玹走到马车旁,走近了便隐约能见到里面有人影。
她再走到车后,车帘被掀起一角,孟裴冷冰冰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要不要上来随你。”
文玹捏着拳头,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看事有蹊跷,若想知道真相,她还得忍着他这极差的态度。
她探头看了看,见车里就孟裴一人,短暂地踌躇之后,还是上了车,坐到他的对面,也不想去理他,掀开她这边的车帘往外看。
但马车停靠巷子西侧,她这一侧的视野有限,看不到檀台寺那一侧的情形。她回头看看孟裴,他所坐的东侧视野更好。
孟裴往一旁让了让,文玹略微犹豫了一下,坐了过去,但视线始终回避着他,只朝外看。
小巷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文玹虽然看着车外,心却不由自主地越跳越快。车里实在太静,反而让她的内心难以平静。
她做着深呼吸,极力压抑自己内心的波动,终于忍不住问道:“到底要等多久?我不能出来太长时间。”
孟裴望着她,淡声道:“平时挺机敏聪慧的人,遇到和大风寨有关的事情就变得如此不智。车里就你我二人,你也敢上车,我要是有心骗你上车,图谋不轨呢?又或者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事后放出风声,文相的女儿和我独处一车,你的名声就毁了。”
文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这点识人之明我还是有的。”
孟裴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要不了多久了,他每日几乎都是这个时辰回来用午饭的。”
文玹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说住在那个小院里的人。这人转换话题能不能别这么跳跃!
她定了定神,继续看着窗外,隔了一小会儿,轻声道:“寒食节那天,谢谢你。”
孟裴挑眉:“你是为哪桩事谢我?”
“为那一天的所有事。”文玹停了一停,还是说道,“但那侍卫的处置方式,我还是觉得……”
“嘘——”孟裴做出禁声的手势,并伸手放下车帘。
文玹心知是那人来了,便不再说话,专注地往窗外看。正逢春夏之交,这辆马车的车帘换成了细竹篾编成的竹帘,即使放下来了,也能透过竹篾之间的缝隙看到外面,只是要凑得极近才行。
她正专注看着外面,忽然察觉孟裴也靠过来了,亦贴着窗帘往外看。他的脸离她不过数寸的距离。
离得这么近,她很容易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比起吹沙子那次她闻到的清爽冷香,还多了一丝幽幽的花香,似有若无的。
她不禁有些分神,他身上怎么会有花香……
忽然,她的视线被小巷另一头走过来的人吸引住了。
那人身形伟健,步伐大开大合,这熟悉的走路姿态,正是她在大风寨看了十几年的样子。她在大风寨与他朝夕相处了十二年,每天都要见到他。甚至今早晨练时,她所练的那套刀法都是他亲手传授的!
可就是这个人,把刀子捅进张大风腹中!就是这个人,害死了柳四!害得张大风与崔六小酒以及她被官府通缉追捕,不得不分离……她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张看似平庸而和蔼,其实暗藏祸心的笑脸。
古二!!!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他越走越近。
古二一直走到巷子口,留意到停在这一角的马车,便侧头扫了一眼,但因为这一边是檀台寺,寺院虽不大,毕竟在内城里,时不时有来此祈福或烧香拜佛的信徒,亦有外地赴京之人在寺中留宿借住,他并不以为意地扫了一眼马车就走过去了。
文玹虽知他应该是看不见自己的,与他视线正好相对时,心仍是猛然跳了一下,但胸口憎恶的怒火却越发地炽热,她默默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进入那扇半新半旧的门扉里面,才收回视线。
她转向孟裴,问道:“古二怎么会在东京的?!”
孟裴道:“他在大风寨招安之后便跟随金州钤辖李达,做了他的部下。李达借着大风寨招安立下的功劳,托京中关系打点,经人举荐在京城谋了官职,古二是作为他部下一起过来的,也捞了个武官的职位。他不光是远离金州,还改了名字,如今叫作胡觉义,觉醒之觉,正义之义。”
文玹冷冷哼了一声,语带憎恨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他最自傲的便是他那套刀法,古二加个刀便为胡,居然改名叫觉义,他做的事从头到尾哪里配得上这个义字?!”
孟裴只默默不语地望着她满含恨意的眼神。
文玹浑然不觉他的目光,又凑近窗帘去看那处小院,秀气的长眉紧紧皱起:“他来京城也就罢了,想必是怕留在金州,会遭到报应,可为何阿关会和他在一起?”这事情越想越让她心底发凉。
孟裴道:“其实最初古二是被李达押下山的,李达认为他与你们串谋,表面答应胡知州,暗中将张大风放出去,既全了兄弟情义,自己又能谋个官职,一箭双雕之举。便将他关押在大营中。”
文玹呵呵笑了两声:“他若真是这么有情有义,又怎会重伤他的结拜义兄?又怎会害死柳四叔?他出卖张大风,就是为了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
孟裴又道:“据说后来也是他献策,偷梁换柱用柳四的尸首伪装成张大风,胡知州因他将功赎罪便放了他,还因此谋了个职位。”
“据说?”文玹讶异地看了看他,“你那时候不是也在?”
孟裴轻轻摇头:“你与崔六小酒带着张大风逃走的那天晚上,我收到来信,在汝州的姨母病了,第二日我便离开鸭山去往汝州。之后的事是听孟赟与窦先生说的。”
文玹想起当时崔六叔去打听消息,得知通缉榜上画的人并不像他们四人,当时还有些奇怪,原来他那时候已经不在金州了。
孟裴接着道:“你问的那名妇人,搜索大风寨时发现了她,带下山后一样被关在大营中。但这妇人是如何被放出来又为何跟着古二,我也不甚清楚,只知她从古二改名为胡觉义之后,就一直作为他的仆妇跟着他。”
第77章
文玹见他也不清楚阿关的事, 也就不问了,只是在心中存了个疑。
且她还有更多疑虑,孟裴既然知道这里住着古二和阿关, 也就知道她或早或晚会找到这里。若是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 乍然与古二撞见, 她虽憎恨古二,却也不能真把他怎样, 反倒叫古二知道了她也在京城, 说不定还能查出她如今的身份来。
以古二的为人与心机,难保不会利用这一点来谋求利益, 亦或是作为自保的筹码。这应是孟裴方才阻止她去敲门的原因, 但如果她早知道, 也不用大费周章地一个人跑出来……
她抬眸看向孟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也在京城的?”
孟裴淡声道:“就是寒食节那日,成然刚刚得知古二也在东京,只是那时还不清楚他所住何处,又与什么人在一起。”
文玹既有不解,又有不舒服的感觉,他那时候就知道古二也在东京了,即使当时不知道古二具体所住何处, 难道就不能先给她提个醒吗?
她蹙眉望着他:“为何你那时候不告诉我此事?”
孟裴挑眉道:“告诉你有用吗?即使你如今知道了, 你又准备拿他怎样?你觉得他是背信弃义的卑鄙小人, 可他也是有朝廷任命的武官。你是准备骂他一顿,还是打他一顿,甚或是杀了他出气?你今日倒是知道了他住在这儿, 却也只能白白生闷气。与其如此,还不如不知道他在这里呢。”
文玹气恼道:“我是不能拿他怎样,可我宁可知道真相后郁闷生气,也不愿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后知后觉地欣喜快乐!”
孟裴不以为然地浅笑着,摇摇头。
文玹见他如此,更为气恼:“我不知此事与孟公子到底有何关系?我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郁闷也罢,愉快也罢,又与孟公子有何关系?!孟公子也管得太宽了吧!”
孟裴脸上笑容淡了下去,转眸不再看她,亦不再说话。
车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文玹话出口后便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太伤人,他毕竟是出于好意,若无他阻止,她方才就要敲门进去了。她也不知怎么了,在他面前就冲动得不像自己。若是换了旁人,她即使心里不舒服,也只会礼貌地谢谢对方,根本不会脱口而出这样过分的话。
她并不是死要面子不愿放下身架道歉的人,从汝州巧遇开始,在石家村的山石滑坡,在余县的怀志书院,一直到入京。这一路上,她对他从满怀戒备与疑心,到渐渐了解,消除误会冰释前嫌……
她珍惜与他之间的这份情谊与独有的信任,不愿因为这一场争执而生了嫌隙或隔阂。
她小心翼翼地向他赔不是:“抱歉孟公子,是我说得太过分了,我也不是方才的意思,我只是不愿被蒙在鼓里。孟公子的好意我是清楚的,也一直抱着感激……”
孟裴猛然回头,打断她的话:“我何尝要过你谢我了?!我也曾反复自问,你愉快也好,郁闷也罢,你的事与我有何关系!我为何就是放不下!”
明知她对自己并无特殊情意,却一直将她的事放在心里,简直就是前世欠了她的!
文玹懵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她不是真的情窦未开或初开的十三岁少女,也不是对他毫无所感,他在她心里所占的比重,早就远超一般人。她只是以十三岁少女的身份自居,与此同时怕将芳心错付,不让自己往那方面去多想。毕竟这个时代姻缘都难以自己做主了,若是再错付相思,只是白白自苦而已。
然而在这世间,想放却放不下,想舍而舍不得,想断也断不尽的,除了情之一物,还会有其他可能吗?
难道他……
孟裴脱口说了那几句话后,却见她只是望着自己愣怔,只觉心中酸涩,低低地“呵”了一声:“文小娘子嫌孟某太多事,孟某以后就不管了。”
文玹急了:“不不,你管吧,你想管就管。我不嫌你多事。”
她说得都是什么啊!情急得连话都不会好好说了吗!她顿时脸红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
孟裴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她被他这么灼灼地盯着看,越发慌乱得舌头打结,越解释越没底气,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只觉得脸颊不争气地越来越热。别是她自作多情想多了吧,他其实也没说什么啊……
他忽然弯了弯嘴角:“你都这样说了,我就却之不恭了。”
他这么一说,文玹有了台阶下,顿时舒了口气,只是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心跳还是快得和揣了只兔子似的。
一时间车里又无人说话了,可气氛却与方才迥然不同。
安静无声中,隐隐有着压抑不住的欢喜在升腾。
是忽然知晓了一个甜美秘密的喜悦;是本没有期望得到回报的默默付出,突然得到了回应的欢乐;是让人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只想放声高歌,却最终只是珍藏于心底的狂欢。
安静了好一会儿,文玹才略略平静下来,转念又道:“可与我有关的事你不能再瞒着我。”说这话时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地带上了撒娇的语气。
孟裴微微笑道:“好。”
“一听就是敷衍的。”文玹没好气地道。
孟裴笑而不语。
文玹知道对他再说也没用,便不提此事,问他自己在心中挂念了许久的事情:“你既然查到古二住在这里,你可知道张大风和小酒如今在哪里?”
她自见到古二起,就明白这小院里不可能再住着张大风与小酒,但他们仍然有可能在这京城里,若是如此,她还是想见他们一面,至少要做个诀别。孟裴既然一直在关注此事,多半会知道他们的下落。他派人盯着古二,除了要阻止自己与他撞面,应该也有部分目的是借此找到张大风的所在。
谁知孟裴却缓缓摇头:“不知。”
文玹用怀疑的眸光打量着他:“你才答应过我不会瞒我的。”
“真的没查到张大风或是小酒的下落,我只知他们曾经来过东京,但之后就消失了踪迹,再没有露面,也许他们已经离开了。”
“若是如此就好了……”她见他眼神诚挚而坦率,应该是没有瞒她,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亦觉失落。
她的心情十分矛盾,虽然从理智上她也觉得这样更好,他们不在京城的话,就应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避风头。但一念及自己早前以为他们就在附近看护守望自己的想法,原来只是一厢情愿,她仍不免露出怅惘之色,低低地叹了口气,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