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她从小就见不得别人吃东西,眼馋。梁斯楼爽快地说‘行啊’,抽出纸巾擦拭桌上的汤汤水水。
脱下外套,宴旸搅着小碟里的酱汁,一圈一圈比她的心事还要复杂:“梁斯楼,你原来谈过对象没?”
他轻咳几声:“你不是都知道么,我把初恋献给了曲一线、恩波还有薛金星。”
“你虽然是个性冷淡,但别的女生却在分泌荷尔蒙。”掰着手指头计算,宴旸怪叫一声,“不加外班的小蜜蜂,仅仅我们班就有十八个女生喜欢你。”
淡定地呷茶,梁斯楼说:“那你的荷尔蒙可能是长偏了,我记得你喜欢物表。”
一口将大麦茶喷出来,宴旸咳出胸腔的共鸣,忙不迭地解释:“这么说吧,我小时候贼喜欢蒙丹,因为他的方脸美的与众不同。但自从我学习了科学文化知识,便修正了自己的审美,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很有耐心地听她胡扯八扯,梁斯楼咬着西瓜,眼神很乖:“所以,你知道物表上了林大么?”
“这年头,真是什么智障都能是名牌大学生。”睨一眼坐在对面的‘真名牌大学生’,宴旸讪讪的笑,“我不是在说你....”
耸耸肩,梁斯楼继续小广播:“顾莱上了新华。”
清华?新华?琢磨半天,她才想起那句被玩坏的‘新华电脑专修学校,试学一月不收任何费用。’
宴旸夹了根金针菇:“这学校的广告专业应该不错。”
他一下笑出来,把芝麻酱摆在她手前:“还记得出黑板报那天,你在开水房哭得很伤心,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但现在不还是照样生龙活虎的吐槽。所以...”
芝麻酱蘸多了,咸。
下意识给自己添茶,她没有喝,只是把玻璃杯攥在手里,看金灿灿的大麦沉沉浮浮。
心脏比思维还要敏锐,宴旸搭上脉搏,能听见它在怜悯地叫嚣,快起来,不要再停留了。
她没有动,等待一场尘埃落定。
过道里灯光昏暗,人流如炽,中央音响放着杂乱骇人的歌。宴旸垂着眼睑,半干的头发耷在红毛衣上,很像与火焰交织的海藻。
如果不抬头确认,梁斯楼觉得她安静的,就要就地消失了。
梁斯楼喜欢古朴的茶叶,因为苦涩的味道清淡永久,于苦行僧而言,更能寡欲静心。但他终究只是凡人,戒不掉烟酒肉糖,也惦念不下用一块蛋糕就能轻易收买的女孩。
如果上帝垂怜,让他在六岁悄然死去。生命停留的那瞬,应该只会记得幼儿园奶黄色的墙壁,五彩的旗子,红色滑梯旁他为宴旸带上生日帽的那刻。
可他活下来了。
“所以...我觉得你错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你对我不过是执念,我对你也仅仅止步班长的职责。”
梁斯楼知道她很脆弱,遇见委屈的事,鼻尖比眼睛红的还要快。幸而壁灯将光影打出白茫茫的尘埃,他将视线寄托于此,不再多看她一眼。
多看一眼,便再也无法收场。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不需要你为我找台阶!”她一脸淡漠,固执又伤自尊。
没压住情绪,宴旸蹿着满怀的怒气,抬着下巴望他:“你廉价电视剧看多了?拒绝别人的方式还要多老套!是不是马上还会出现个女人,缠在你身上,跟胜利者似得冲我叫唤‘我才是梁斯楼的正牌,你个□□,给我麻溜的滚开?’”
掐点出场的姜念宝甩着轻薄的卷发,南瓜色的眼影,艳红的唇,正要朝这边走来,就听见这个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的小姑娘,把梁斯楼的俗套分析的条条命中。
忍不住笑了,姜念宝发消息问他:计划还实行么?
一切都很快,快到4G还未能将这条微信发到梁斯楼的手机,宴旸夺过桌上的流水单,拎包就走。
她后脊高直,离开的脚步不疾不徐,一副无畏又无悔的样子。与愣在原地的姜念宝擦肩而过,宴旸没有迟疑,越走越远。
过了一会,宴旸又折回姜念宝的视线,她脱下脚上的熊猫鞋,重重扔进垃圾桶,冷静离开。
心里说不出滋味,她在梁斯楼对面坐下,装作没事似得逗他:“很少见到和我脾气一样臭的人了,这妞谁啊,吃卫龙吃多了。”
用手撑着额头,脸颊线是刀削的冷,梁斯楼不理她,伸手启了瓶啤酒。
按理说,在这种情况下要么闭嘴要么安慰,但她是个从不识时务的人,姜念宝歪着脑袋,用他的筷子捞肥牛:“既然今天没有做成你的女朋友,那么为期一天的恋爱,就延续到下次吧。”
单手晃了晃杯,麦芽色的酒精上,漂浮着冰淇淋似得泡沫,梁斯楼一口饮尽,啪的砸在桌上:“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女朋友。”
“卧槽!”姜念宝蹦到沙发上,正想着隔壁的酒店是锦江之星还是汉庭,是杜蕾斯还是冈本好用,对面的人看着腕表。
“现在是下午六点十七分,本人与姜念宝相恋45秒,隆重分手。我会谨遵分手礼仪,把油画课退掉,规避一切见面机会。”
吹完最后一滴酒,梁斯楼套上外衣,背过去的侧脸涨成绯色。扫着桌面转动的啤酒瓶和他跌跌撞撞的背影,姜念宝挑着细长的眉,心念这人居然是两杯倒。
追上去,姜念宝拉住他的外套,指着垃圾桶:“那小妞把脚上的鞋扔进去了。”
她的话如同定身符,把梁斯楼的脚步骤然顿住,巨大的蓝色塑料条装满废纸和痰液,崭新的鞋头沾满暗黄的液体,不同种类的蝇虫正在爬行。
一个小时前,他为了这双鞋走遍大街小巷。
像是后脑勺顶着一把枪,他机械地挪开视线,气息是压抑不住的苦意:“她没有光着脚出门吧。”
翻个到位的白眼,姜念宝看不惯他这种德性,冲他大声叫:“大哥,你当人家是傻子啊,她手里有双更好看更贵的鞋子,冷的时候不会穿啊!”
放心不下,梁斯楼跑去问门前迎宾的服务员。
穿红毛衣、梳鱼骨辫的女孩比一般人都要漂亮,服务员还记得,宴旸穿着银色的芭蕾鞋,一边哭一边走,眼睛肿成了烂桃子。
外面雨水渐长,跟条条飞刀似得,她没有伞,直接跳上了出租车。
按照她的性格,一定是买最近最快的车票,离开省城。
五岁的时候,他威逼利诱亲上她的脸颊,二十岁的时候,他用毫无新意的方法,狼狈躲开她的喜欢。
其实梁斯楼拒绝的,是比宴旸对他更加冗长的爱。
撑着雨伞,他顺着11路公交车的路线,步行到小南门。保安亭外的香樟树掉着叶子,黄栏杆挡住一辆辆试图入校的出租车,梁斯楼捡起那根‘作乱’的树枝,用湿巾擦拭干净。
从保安室的反光玻璃,能看见裹着焦糖大衣的女孩,撑着明快的小黄伞,古惑仔似得叼着棒棒糖,蹲在树下看他。
脸色比天气还要冷,梁斯楼说:“你究竟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总算被他发现了,姜念宝没心没肺地扑过来,伸手要夺小树枝,却被他的眼神一击溃败。
委屈地对手指,她哭腔浓重:“小气!”
一毛钱音效,不用看就知道是装的。
跟着他绕过锈铁红的灌木林,噼噼砰砰,是芭蕉叶扫过雨伞的声音。从古朴的石桥走过,脚下的璧灵湖一池荡漾,黑天鹅昂着细长的颈,红嘴白点。
酒醒了大半,梁斯楼钻进亭子,听雨缠绵着壁灵湖百年的风声。
如果没有那双不能沾水的鞋子,他们会并肩站在这里,完成,她自己都当做笑谈的梦。
***
飞车到高铁东站,她看着计价器上的数字,后悔自己应该坐地铁。把背包夹层里的零钱全部用光,宴旸打开车门,一路跑进候车室。
落了一毛衣的水,她在超市买了块毛巾,躲在厕所隔间从头擦到脚。一墙之隔是稀里哗啦的抽水,鞋跟摩擦地砖,小孩奶声奶气的啼哭。
在这里,芸芸众生都是最仓促的过客,但谁都希望车票上的终点站,将是一场美好又全胜的际遇。
她兴致冲冲地来到这座城,最后却失了四年的执着,落荒而逃。
全然不顾干净与否,她靠在用木板搭建的墙壁,想起来自己购买的返程车票时间,是明天上午十点。
恰逢高峰期,动车票全部售空,火车票也只有晚九点的班次。这个时间点,即使到达江城也过了宿舍门禁时间。
倒霉,看样子是走不掉了,掏出手机,宴旸预定了宾馆。
耷拉着脑袋,宴旸擦净座位上的红油泡面汤,候车室顶棚高耸,机械支架纵横交错,灯光在地面照出她颓丧的眼睛。
为什么自己做了这么多,梁斯楼仍然不喜欢她。
想着屁颠屁颠跑到省城,不到五个小时就无票可回的命运,宴旸气的脑筋疼,顾不得礼义廉耻,噼里啪啦乱发一气。
——你这人是不是神经病,不喜欢我,干嘛赤着脚跑来跑去为我买鞋子?是你钱多的没地儿花,还是你本来就是个圣母?呸,我干嘛侮辱圣母,你他妈就是一中央空调!
——人渣!
——基佬!
——你大爷奶奶个螺旋鸡毛腿!
正骂的神清气爽,突如其来的电话,霸占了她的4G网络。毫不犹豫的掐掉来电提示音,那人显然更倔,一路打到黑。
在接通电话的那刻,胸腔里凝聚的不甘和羞愤,像被按了启动键的火箭。
她嗖嗖地倒豆子,没有主次没有语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直到最后,听筒那端的程未首次发声:“你在哪?”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本来憋足了气,大有与程未共存亡的架势,红润启开的那刻,眼泪却先簇簇的朝下落。
正掏掏耳朵,准备迎接新一轮进攻的程未,听见了类似小动物呜呜咽咽的声音。再随后,则是她旁若无人的嚎啕。
眉间皱成一团,他慌得站起身,再次问及她的地理位置。
哭得打嗝,宴旸拧着鼻涕头晕脑胀:“听好了,我在省城高铁站,你没本事的话就...嘟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她举着手机,是一脸没骂够的茫然。
晚上十一点,宴旸抹掉宾馆淋浴房玻璃的水雾,蒸腾的热气笼在四肢,比往日都要舒适。
手机屏幕在洗漱台上亮了几下,她裹着浴巾,伸手摁开语音。
“我没本事,所以我来了。”
第19章 19.
被点开的语音遭遭杂杂, 程未的声音有些疲倦。
宴旸正想再听一遍, 脱离热气的皮肤凝着水珠,她抖了抖颈,快速穿上松软的睡衣, 捞起浴巾擦头发。
楼下是喧闹的小吃摊,张张折叠椅上,醉汉手中的酒瓶碰撞响脆。宴旸关紧通风的窗子, 那些恶劣的劝酒声, 也随着窗帘的拉合骤然消失。
心情糟糕的时候,就算再有意思的事也都成了勉强。一下子躺在床上, 她什么也不想做, 只盯着潮湿的空气发呆。
没过多久, 电话响了。宴旸伸手划开还未来及说喂, 电话那端的程未显然比她着急得多:“你现在在哪?不会先回江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