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瞬间,乞活军的将领感受到了这支大楚军队的不同,甚至隐隐有了惧意。但冯天王一向厌恶不战而退的懦夫,这个将领不敢这么灰溜溜夹着尾巴回去,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扛对面一眼看上去就不好惹的军阵。
“不过是支步兵,有什么好怕的。”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把那帮懒骨头都赶起来,叫他们给我往前冲。这么多人,我就不信冲不散对面的阵形,到时候咱爷们冲进去杀个够!”
乞活军一贯的战法便是如此,流民都是炮灰,手里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如牛羊一般被驱赶着冲阵。但这种做法能奏效,自有其道理。跟北齐人不同,红阳教会给流民们留下一条活路——只要能攻破县城,这些流民就能敞开肚皮饱餐一顿,因而不必红阳教的人在后面逼迫,他们自己就会嗷嗷叫着向云阳军阵地冲了过去。
然而与往常不同,冲到一半,白日里忽然响起震天的雷声。饶是饿红了眼睛,流民们的脚步也不由停了一停。伴随着惊慌的尖叫,几枚黝黑的铁炮子从天而降,摧枯拉朽地撞入人群之中,只要擦着一点,便是皮开肉绽,弹跳几下,几乎是生生穿出了数条血路。
由于数量太多又没什么章法,流民冲过来时几乎是人挨着人,因此这种杀伤就显得更为可怖。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直接咽气的也就罢了,断手的,断脚的,半边身子被压烂了的躺在地上绝望地呻.吟,鲜血渗开来,几乎要将土地染红。
这种攻击方式太容易和天谴一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不少人吓得跌倒在地,再也迈不动步子。但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停顿不到半盏茶的时间,炮声又次第响起。恐慌像瘟疫一般蔓延,倒在流弹下的不过百之一二,流民们你推我搡,死在踩踏之下的反倒占了十分之一。
后面是乞活军督军的人马,他们拔刀斩了几个逃跑的人,声嘶力竭地叫流民重新往前冲。炮身过热会炸膛,没门炮最多只能连发三次。云阳军一营将炮车推到了胸墙后面,长矛兵踩着鼓点开始前进。
明晨站在第一排右侧,巨响导致的耳鸣让他有一种不真实感。他一手持矛一手持盾,与周围的战友们一样机械地踏着步子,绷紧了全身上下每条肌肉,随时准备做出最迅捷的格挡和刺杀。
流民被身后的刀剑逼迫着冲过来。
近了,越来越近。
明晨忽然大吼一声:“刺!”
队伍中的每个人刷地向左转向15度,如同每日千百次操练那般,将手中的长矛从盾牌的间隙中狠狠地刺了出去。无数条血箭飞溅到他们的脸上,没有人顾得上伸手擦拭。
在这一刻,他们就是杀戮机器,将无数的血肉卷进去碾成碎末。刀刃入肉的沉闷音和高亢凄惨的嘶嚎声连成一片,却没能让云阳的兵士有半点动容。
又是几轮刺杀,面对这样非人的敌手,流民的恐惧达到了顶峰。他们在惊恐之下倒卷回去,反而冲乱了后面乞活军精锐的阵形。面前暂时已经没有成股的敌人,明晨大喊一声:“收,保持队形!”
身后云阳的鼓点越来越紧密,明晨计算着两边的距离,到差不多三十步左右的时候喊道:“跑!”
随着命令的颁布,三营全线开始突击,那一片闪着锋锐银光的洪流如墙一般整齐推进,重重地撞上了乞活军的阵地。短兵相接,巨大的冲击力让明晨手中的矛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对面那个高壮汉字的胸膛。矛尖还没拔.出来,一个敌军士兵想要乘机偷袭,刚举起刀,就被明晨后排的长矛兵给刺了个对穿。
顾不上别的,明晨习惯性地拔.出长矛,重新做出突刺的准备动作。没有热血厮杀的喊叫,云阳军兵士们屠杀敌军的动作中有一种诡异的熟练与平静,这种宰羊杀鸡一样冷酷的屠戮彻底摧毁了乞活军的士气。有几个凶悍的敌兵想要反噬,却被阵中与长矛兵配合的刀盾兵给逼了回去。乞活军开始收缩,开始后退,但口袋已经收拢,他们已经失去了撤退的机会。
战争还没结束,结果却已经昭然若揭。
古虹城墙上,县太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双腿发软,几乎有些站立不住。
“这样的强军,我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他颤声道:“那旗上的黑白熊是什么,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军队?”
“貔貅旗,云阳军。”钟师爷脸色惨白,蹲在地上一手捂着嘴,竭力想要制住呕吐:“东家,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咱们这回怕是得罪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第86章 童谣
原本以为想进古虹休整,恐怕还有的扯皮。没想到打完这一仗, 县令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竟然亲自迎了出来, 拉着林可的手嘘寒问暖,左一句青年才俊, 右一句前程远大,亲亲热热仿佛先前的排斥与芥蒂都是林可的幻觉。
大楚重文轻武是惯例, 纵然品级相同, 文官比武官也是先天就要高上一头。古虹县令先入为主,压根没打听林可是什么来头, 就摆出了那副轻慢的嘴脸。
可具体问题需要具体分析。
武官没什么了不起, 可精兵强将, 却往往跟“朝中强援”、“有权有势”、“前途无量”等词联系在一起。
于是眼见云阳军摧枯拉朽、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先前那伙来势汹汹的乞活军,县令慌了。
回去一打听,知道林可背后站着密卫,还是天子宠臣孟昶青的铁杆,县令更慌了。
再听说林将军在天子跟前, 那也是有名有姓挂了号的,县令简直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巴掌,慌慌忙忙就是见风使舵、转换态度,豁出一张菊花脸,笑眯眯、乐呵呵地跟林可拉起了关系。
林可倒不打算与他交恶, 便也虚与委蛇地应付他几句。两人的感情急剧升温, 只是这感情归感情, 一谈到实际问题,县令便借口受惊身体不适避了开去,言称剩下的事便都由那留着山羊胡子的钟师爷前来交接商讨。
钟师爷是个滑不溜手的老泥鳅,态度良好,说起粮草补给却是百般推脱——按县令的意思,不能太冷落了林可,在某些事上却也得留着余地,同样别傻乎乎地站队得罪了浙党。
“粮草就算了。”林可弯着唇角,眼底却殊无笑意:“那些还活着的流民怎么办?”
“那些乱民……”钟师爷会错了意,以为林可是想砍了人头去冒军功,便只笑着道:“哪有什么流民,全都是红阳教余孽,都由林将军处置便是,县里绝不会多嘴。”
“……此言差矣,这些也都是大楚子民,被逼无奈,叫红阳教裹挟来的。”
林可垂下眼眸,掩住一闪而过的冷意,笑了笑开口道:“依我看,若县里能安置,那是最好。”
“这……”
钟师爷一愣,谄笑着搓手,一脸为难道:“古虹是个小城,林将军,实在不是在下推脱,确实是养不起那么多人。”
“州里呢?”林可道:“也不管,看着这些人活活饿死?”
“能力所限,委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钟师爷脸上仍带着笑,轻飘飘丢出一个软钉子来:“况且按照楚律,这些人怎么也该遣返原籍的,确实也不归咱们奉州管。”
这群人渣是打算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遣返原籍,县里也得管一顿饭。”
林可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钟师爷强硬地开口,见他还要反驳,忽然露齿灿然一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想必古虹当真穷得叮当响。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太过打搅,明天一早就拔营前往西原。不过那五六千流民我也带不走,这么多人聚在城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生乱,更说不定哪天就把冯天王给招来了,还请王大人和钟师爷你小心。”
乞活军还要再来?!
钟师爷早被战场上的情景吓破了担子,闻言脸色顿时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刷地站了起来,一把扯住林可的衣袖:“林将军,这是怎么说的。这笔钱县里出不了,城里的缙绅一向乐善好施,想必是愿意承担的。只是一顿饭之后,这些人……”
“我最欣赏钟师爷这般做事干脆的人。”林可笑了笑,承诺道:“尽可放心,我必不叫你为难。”
——费尽力气、硬是从县令口袋里掏来这些粮食,林可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地突发善心。
流寇如流水,到处流窜,剿之不尽。如果不能一举消灭其中坚力量,便是春风吹又生,后患无穷。林可如果不想在番峒耗上几年、甚至十几年,就必须将冯天王的主力吸引过来,避免持久战、消耗战,在短期内形成一个大会战的局面,争取一击毕其全功。
于是一碗热腾腾的米汤灌下肚,被俘虏的流民就听到了这么一个消息:云阳军这里招人,从乞活军那里拉一个人来,就能领一碗米汤,拉一百个人,就能拿到一个杂粮窝窝头,拉一千个人,就能吃到一个香香甜甜的白面馒头!
馒头!
还是白面的!
饿了不知多久的流民们眼睛都绿了,一被释放,就怀着对白面馒头的强烈憧憬朝着来时的方向奔去。大部分人都跟冯天王的军队错开了,一小部分人四处打听、到处乱窜,却当真找到了乞活军主力。流民依附乞活军,本就是为了一口吃的,从没有什么忠诚信念可言,种子就这么种了下去,一股藏在水面下的风潮开始慢慢发酵。
乡里带乡亲,哥哥拐弟弟,等到冯天王察觉的时候,流民陆陆续续已经跑了好几千人。
冯天王暴跳如雷,下令严查。
但乞活军对流民的管理一向松散,他又是个不学无术的粗人,擅长冲锋陷阵,却不擅长应对这样脱离常轨的突发情况,根本阻止不了流民逃跑的趋势。
他不肯承认自己蠢笨,就只好跳着脚骂林可阴险狡诈、卑鄙无耻:“哪里冒出来的小兔崽子,打赢个小喽啰,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敢挖老子的墙角,不想活了吗!?”
苟丕在旁附和:“就是,要是不来这些阴的,十个他也打不过您一个!”
“说得对!”
冯天王蒲扇大小的手掌重重一拍苟丕的后背,差点把他打出一个跟头去:“我跟那兔崽子比这个干什么?李兄弟不是经常说那个什么,以己之船,攻别人的短处什么的。我打仗厉害,直接上手打就是了!”
苟丕勉强站住,竖着大拇指道:“大人英明,以力破巧,这等至简至精的法子,我这种没脑子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的。”
“点兵。”冯天王咧嘴,恶狠狠地笑道:“让那狗杂碎看看,老子的天王称号是怎么打下来的!”
乞活军落入斛中,而远在京城,孟昶青的计划也已经正式开始。
近日来,大街小巷的孩童开始传唱一曲谶谣:瞎马昏昏不知光,得园失蹄难追羊。若想逆天又改命,斗宿不再七元旁。
前两句倒还罢了,后面两句却很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古代普遍以为这类童谣是预言的一种,正所谓荧惑化童,“凡五星盈缩失位,其精降于地为人,为荧惑降为儿童,歌谣嬉戏,吉凶之应,随其众告”。大楚钦天监有责任收集这些古怪的童谣讹言,这几句传唱广泛、不知所云的谶言又应了个光宗的“光”字,便自然而然地被上报到了宫中。
崇阁巍峨,白雪皑皑。
外头呵气成冰,屋内却烧着金丝炭,暖融融的仿若冬去春至。墙上挂着副《春睡海棠图》,似有一股芳气笼人的甜香自画中透出来,左边一个紫檀架子,上面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各式各样、娇俏玲珑的玉娃娃。屋子中央则是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宝砚笔筒,还设着一个纤细的白瓷花瓶,斜插着一支开得正好的红梅。
沈氏手中握笔,微微蹙眉看了看纸上那首童谣,抬眸向孟昶青欲言又止道:“青儿,天子这些天精神有些不好……”
“姨母。”
孟昶青饮了口茶水,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花瓶旁边那盘去了大半的香蕉,笑了笑道:“我曾说过,阳果吃得太多不好。”
心理暗示的作用是巨大的,哪怕只是安慰剂,也常常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想起前几日皇帝的龙精虎猛,沈氏脸上便是一红:“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
谈到皇帝,她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将纸递给孟昶青:“我看,天子怕还是被诸多政事给愁的。我一介女流之辈,大事上帮不了他,见他那天在研究这个,便想替他瞧一瞧。青儿,你自小聪明,可有什么头绪。”
“这是钦天监的活计。”孟昶青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将那张白纸放到了烛火上点燃:“姨母还是别想这些,容易惹祸上身。”
沈氏一愣,随即摇摇头,不怎么在意地笑道:“青儿多想了,有天子护着,又有谁能伤得到我?”
殿内唯有心腹宫女。
孟昶青挑眉,唇边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冷笑,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顿了顿,他将茶盏放到一边,淡淡问道:“五皇子近来可好?”
五皇子王慧连幼年丧母,十三岁起就放到沈氏身边养着。
“他跟你不一样,是个老实孩子。”沈氏温和地笑道:“他挺好的,跟我也亲近。前些日子,硬是从书院里远远给我带回来一坯雪,说是有落梅的香气,知道我爱梅花,要叫我赏的,结果路上就全化了,自己一个人默默生了一天的闷气呢。”
“我与白鹿书院的司马先生谈过,他老人家有意收五皇子为徒。”孟昶青道:“有了这个名头,争夺储君之位就又多了一分把握。”
他走得是一条险途,没必要将亲如生母的沈氏也搭进去。若有万一,五皇子就是姨母的后路。
“司马先生……”沈氏微愣:“我记得那位老先生超然物外,一向不干预政事。”
“世道变了,人自然也会变。”孟昶青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吃的都是五谷杂粮,任谁还真能飞升了不成?”
“司马先生是大贤。”沈氏嗔怪地扫了他一眼,又饶有兴趣地问道:“我听闻他一生只收过三个弟子,其中以向秀最为出色,是个芝兰玉树的青年才俊,你可见过?”
孟昶青的动作微不可见地一顿,随即凉凉道:“我与他不熟。”
“小五很是敬仰那位向公子。我听小五说,他前些日子出门游学,近来也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