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神色一顿,本想说自己没有喜欢的人,却不由自主地说道:“我没什么要与她说的。”
话出口,连他自己都有些恍然。
某些事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日光折进他那双深井般的黑色眼珠里,橙黄的色调有一种尘埃落定似的宁静与温暖。十一忽然微笑,轻声开口说道:“我虽喜欢她,但她什么都不必知道,这样就很好。”
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想将心意告诉她,不是有千万句话想与她说?
李飞疑惑片刻,若有所感,却又不知从何劝起。情之一字,谁能研究得透,真是红尘多难,人世沧桑,世间事往往如此,直教人唏嘘不已。
“你这样,”李飞道:“她就会跟别人跑了。”
十一顿了顿,点头:“我知道。”
李飞怅然地摇摇头:“我猜到她是谁了。”
十一愣了一下,皱眉:“你……”
“不必多说了。”李飞却是手一摆止住他的话头:“我说你一向不理会俗事,怎么连十七喜欢谁这么隐秘的事情都知道。”
十一:…………
“十一,你不必担心什么。”
见十一欲言又止,李·脑中有个黑洞·飞长叹一声,同情又敬佩地说道:“我知道你想成全自己的弟弟,你尽可放心,我绝不会告诉十七,你们兄弟俩喜欢上的,竟都是那位孟姑娘。”
十一:…………
☆、第89章 交锋
身处京城的孟昶青一心扑在阴谋诡计上, 全然不知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两个爱慕者。与番峒一样,京城的交锋,这个时候也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胡贵妃顺利地说服了天子, 接下了处理天机阁的任务。那几个道士进宫之后,就在天机阁周围四个方位煞有介事地布置阵法, 弄出来的动静倒是不小, 但因其中涉及皇家隐秘,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一个个全牢牢闭上了嘴, 假装对此事一无所查、全不知晓。
宫里暗潮涌动, 表面上却波澜不兴。
然而这种诡异的平静只持续了一天时间。
第二天开始,宫中各处连夜来都出现怪声。
不止一个人听到这种声音,宫女和太监们声称外面总有窸窸窣窣、啪塔啪塔的声响, 像是有鬼魂靠近,在一下一下地拍打紧闭的窗户。
有人不信邪, 在出现声音的时候上前猛地打开窗户,但窗外往往什么也没有,寒风拂过,外面深沉的黑夜中仿佛突然活了过来, 冷漠无情地凝视着屋内的活人, 要将贸然接近的一切生灵拖下阴曹地府,永世不得超生。
恐惧在众人的各色想象中一点点壮大。终于有人开始做噩梦, 梦里是当年葬身火海、无辜惨死的光宗。
紧张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然后在那一天, 宫外云蒙山突然传来一声雷霆巨响,流火曳着光尾坠于山巅。
无数人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忙着大惊失色,只有五皇子第一个想到了父皇的安危,他越过惊慌失措的人群,穿过御花园快步赶到天子寝宫门外,却见有一个东西扑面而来,形似一条黑龙。千钧一发之际,五皇子摘下腰间玉佩击之,黑影倏忽散开,于此同时,五皇子胸口巨震,竟是忽然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地倒在了地上昏迷过去,之后虽然醒了过来,却是仍然恹恹地卧床不起,用药无数,却没有半点要好转的迹象。
鬼声,奇梦,坠星,怪病……
终于,私下里各种说法都开始悄悄地流传开来。
说法各异,怪论频出,唯一确定的,就是胡贵妃找来的道士本领不济,不仅没能镇住天机阁,若非五皇子挺身而出、以身代之,还险些危及当今天子的安危。
“哈哈哈哈哈哈,主子可安排了一场大戏。”
一个精瘦的男人坐在路边青石上,嘴里叼着根枯草,笑得前仰后合地对初一说道:“这五皇子也真挺会演的,我以前还道他是个书呆子呢,宫里的人,果然一个个都没那么简单。”
“初九,你忘了我们是什么人了?”初一很是瞧不上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皱眉斥道:“有些不该说的话,就永远不要说出口。”
京城郊外,两人等在一条荒僻的小路边。左右闲来无事,他们便谈到了近来宫里流传甚广的各版本的鬼故事。
“这荒山野岭的又没人,怕什么。”初九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耸了耸肩,嬉皮笑脸道:“老这么绷着,活得也太累。怪不得一段时间不见,总觉得你好像老了许多。”
“出去几年,你身上的江湖习气更重了。”
初一拿他没什么办法,无奈地摇了摇头,片刻后倒是也起了些好奇心:“那坠星,你大概是用了绑线的孔明灯,巨响是用的□□。但碧瑶宫里的声音,你是怎么弄出来的?”
“一些江湖上惊门的小把戏,有意思吧。”
初九笑嘻嘻道:“黄鳝血静置,不用多久就会凝固分层,取上面无色的液体,再辅以秘药,涂在窗柩上气味能传出一里地去,人闻不到,虫子啊蝙蝠啊都喜欢,死命都往窗上扑。这时若有人开窗,这些玩意就被惊走了,所以一般人瞧不出里头的蹊跷。”
“歪门邪道。”
初一冷哼一声,别别扭扭地承认:“……多少还有点用处。哼,这回将五皇子摘了出去,还让他立了一功,总算是狠狠扇了胡贵妃一个巴掌。”
“接下来就看那位司马老头的了。”初九道:“主子叫咱俩来这鬼地方接他,还说什么事事都不必瞒着他。可我听说那是个年纪一大把的儒生,若是个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咱哥俩的日子可不好过,主子的计划也未必行得通啊。”
“放心,当年能选择急流勇退,在最好的时机辞官回乡,那也是只老得成了精的狐狸。”初一眯了眯眼睛:“他与主子自有默契,司马老头这次来京城,就是来替他那个学生铺路的。有求于人,自然清高不起来,老头已经跟五皇子绑在一起了,帮五皇子就是帮他自己。”
“也是,能跟咱主子合作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初九不由笑道:“司马老头是这样,那位林大人恐怕也是一样?一月初了,算算日子,他这会儿应当是在番峒欺负那什么草包冯天王呢吧!”
林可确实击败了乞活军的一支偏师,但事实上,冯天王并非初九口中的草包。
冯天王看似莽撞,实则粗中有细,在真正袭击古虹前就对云阳军的实力做了切实的评估。
在计算之后,冯天王认为林可不足为惧,因为云阳军的粮草不够了。从云阳到奉州路途遥远,行兵途中就会用掉不少补给,加上后面被流民和俘虏吃用掉的大头,云阳军此刻必然已经入不敷出。古虹县城没有那么多粮草,就是有也不会都给一支客军。孤悬险地,军需又不足,必然导致士气低落,更严重的甚至会导致士兵哗变。
“哼,强军又如何?”冯天王远远望着古虹的城墙,冷笑一声道:“不杀俘虏,给那帮流民吃饱饭?领头的这样妇人之仁,哼!老子今天就让他们看看,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睛!”
“是,是!大人说的是!”
麻子脸的苟丕在马屁股后面跑得气喘吁吁。乞活军里没有骑兵,偶尔抢到一两匹马,就会被冯天王这样的头目拿来摆威风,像他这样靠着拍马屁依附别人的小人物,那是万万分不到的。
“好好干!”冯天王道:“若此战你能砍下个人头,我就给你封教里的掌柜。”
苟丕立刻来了精神,红光满面道:“那,那我要是把姓林的千户给砍了呢?”
“放你娘的狗屁!”
冯天王脸色一黑,手中马鞭重重朝他脊背上抽去:“那是老子要宰的人,是你这种狗一样的玩意儿能动的?”
知道说错了话,苟丕一句都不敢反驳,被打得全身是血,哭喊着大叫饶命,最后蜷缩成一团,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见苟丕一边哀嚎一边滚到了地上,冯天王不屑地哼笑一声,心情忽然又好了起来:“谁敢忤逆我,我就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成!那林可必须活捉,谁捉到了我赏一百两银子。”
“林可——才十多岁的小崽子。”
像是想到了什么,冯天王磨了磨牙,阴森森道:“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等我抓到了那狗杂种,定要将他吊起来,从头顶到脚底,一片一片剐了他的肉烤了吃!”
☆、第90章 大胜
天气越来越冷, 已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
寒风从北方肆虐而来, 呼啸着刮过古虹城前的平原, 将乞活军中的弥勒大旗吹得猎猎作响。这支军队中间还算得上军容整齐, 越往外就越乱,几万人勉勉强强组成一个松散的阵形。钟师爷站在城头, 扒着垛口往下看, 只觉得黑压压一片满眼皆是敌军, 害怕得全身发抖, 扯着身边的许三子颤声道:“怎么就真把这群煞星给招来了,你们林将军那办法好使不,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许三子一把打掉他的手,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废个什么话!咱们林大人是金刚转世, 还能输给那帮叫花子一样的窝囊废?”
钟师爷又小心翼翼地往城下瞥了一眼,对许三子“窝囊废”的评价很不认同:“好歹那么多人呢,这冯天王凶名赫赫,也不是好相与的对手。再说了,他们举着弥勒旗呢, 都是佛教里的,这弥勒佛……是不是要比金刚厉害那么一些啊?”
“啥!”
许三子双眼一瞪,条件反射就想问候钟师爷的祖宗三代, 转念一想却觉得他的话还真有些道理,立马改口道:“我什么时候说过金刚了?咱林大人是貔貅降世, 貔貅知道不, 吃肉的, 一口一个弥勒佛!”
钟师爷:…………
许三子还想替他家林哥再吹几句牛逼,城下忽然起了骚动。鼓声传来,乞活军兵马开始前进,“弥勒降生,天下安康”的口号铺天震地而来,那股狂热的气势令许三子也不由皱了皱眉头。
“他娘的。”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许三子掏了掏耳朵,骂道:“没吃饭还这么有力气。”
“就是没饭吃,饿得快死了才吓人啊!”钟师爷坐倒在地上,两条腿不住地发抖:“这已经不是人了,都是恶鬼,为了一口吃的连命都不要。我听人说,要是城破了,流民什么都不会放过,米啊面啊不必说,连、连人都吃!”
说到后面,他的嗓音都变了调,尖利得像是指甲刮过粗糙的墙面。许三子听得头大,忍不住踹了他一脚:“闭嘴,怕个屁啊,又不用你上去拼命。何况饿得狠了才好——”
舔了舔嘴唇,许三子望着下面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流民,冷笑一声笃定道:“你这胆小鬼,就安心留在这里看场好戏就成。”
呼喊声越来越近,流民们怀着对食物的憧憬,像巨浪一般涌向古虹的城墙。跑得最快的,是队伍里相对强壮的那些青年男人,看到城墙,他们像是在沙漠中绝望跋涉许久的旅人终于看到了一汪泉水,瞬时间脚步甚至又加快了几分。
他们是第一批炮灰,蚁附攻城时将会极大地消耗云阳守军的箭矢与火.药,同时用尸首填满壕沟,方便后面的乞活军精锐冲锋。
这是冯天王用惯了的战术,然而古怪的事情发生了,离城外壕沟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人群的速度忽然一滞。
“怎么回事?”苟丕疑惑道:“这群泥腿子怎么停下来了?”
冯天王皱眉,心里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事情有点不大对,让督战队上去。”
但督战队注定起不了作用。
冯天王不知道为什么,许三子在却上面看得分明,不由咧着嘴,得意地笑道:“这主意还是我第一个想出来的,只不过上回是撒钱,这回换成了吃的。”
城墙靠外侧星罗棋布地埋设着食槽、铜鼎、铁锅,城里一切能用来装东西的器具都被收集了起来,装满了米糊面糊安置在这里,食物的香气第一时间就引起了流民们的注意。
第一个看到食物的人,像疯了一样扑向面前的铁锅,喉咙里发出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嘶吼,又是哭又是笑,第二个,第三个,很快无数人涌了上来,一双双骨瘦如柴的手伸向面前的米糊。为了防止被打翻,所有的容器都是半埋在地里的。第一个人死死抓着地面,不管身后像是要把他撕扯成碎片的力量,伸长了脖子将脑袋埋入大铁锅。来得太迟、吃不到东西的人怒吼一声,不甘地扒着人墙想要靠近,却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推出去。最后一次努力时,他不幸摔倒在地,立刻有人踩在他的背上,踮着脚想靠铁锅更近一些。
摔倒的人很快就没了声息,他身上的人挥舞棍子,重重打在前面那些流民的后脑勺上,然后踩着尸体不断往中心靠拢。为了一口吃的,流民们你争我夺,前赴后继,一切道德、法律,乃至于来自冯天王的鞭子与怒吼都没有了意义。
“时候到了,”钟师爷见状精神不由一振,陪笑着对许三子道:“你还不快带兵冲下去。”
“急什么。”许三子含糊应了一声,眼睛却牢牢盯着战场变化:“我家大人早有安排。”
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情势便已发生了转变。
冯天王正气急败坏地叫督战队杀人,乞活军背后,却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支军队,黑色军衣银色铁甲,连绵的号声响起,刀枪丛林向前有条不紊地移动,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叫人只看一眼,就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恐怖力量。
云阳军只有几千,而乞活军加上流民有数万人,但他们在那支钢铁军队的衬托下,仿佛在狼群的包围下庞大却杂乱无章、软弱无力的羊群。
百闻不如一见,冯天王张目结舌地回头看去,瞳孔骤然收缩。他见过许多所谓的大楚强军,却没有一个让他刚打了个照面,就能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对面军中打起旗帜,纹饰高古,一只黑白相间的凶煞猛兽踞于旗面。军阵中响起一声高过一声的“万胜”呼喊,三角令旗挥舞翻飞,箭弩瞬间齐发。
羽箭铺天盖地而来,乞活军变阵不及,原本冲锋送死的流民都在壕沟前争抢吃食,留在后面压阵的精锐反而挡在了第一线,此时在云阳军的第一波攻击下伤亡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