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全皱了下眉, 冷冷道:“没什么, 只是这满车的军粮,战袄, 盔甲,兵刃与器械, 叫我有些吃惊罢了。你们云阳军还真是富得流油, 莫不是搜刮了许多民脂民膏?”
他语中带刺, 林可笑了笑没有在意, 转而问道:“据我所知,龙骧骑不止这点兵马。剩下的人到哪里去了?”
“毛帅自然是赶去勤王。”萧全回答:“要打下襄平,有我就够了。”
林可怔了一下,随即追问道:“他什么时候出发的?”
“关你什么事?”萧全不快道:“毛帅做事自有考虑,不劳你费心。”
论起品级来,林可比他要高一头。然而萧全心中不服气,加上二人并无直接的从属关系,所以句句都不肯在林可面前落了下风。
龙骧骑一个参将都是如此,想必毛玉锋更加不会听从她一个后辈的话。轻轻叹了一口气,林可知道此事无可挽回,索性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龙骧骑虽是强兵,但骑兵毕竟不擅攻城。萧将军,到时陈兵襄平城下,能不能让我云阳军作为主力?”
此话刺痛了萧全的自尊心,他跟个火.药桶似的,一下就炸开了花:“凭什么,咱们龙骧骑当年大败木家军的时候,你们云阳军连个影子都还没有呢!不就是干赢了乞活那群叫花子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居然就抖起来了。告诉你,连门都没有。”
他是武将,嗓门颇大,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在林可的脸上。
林可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望着气急败坏的萧全,微笑着淡淡道:“那不如这样,让我云阳军先攻城试一试,若是五天内拿不下来,就由你们龙骧骑上,我还当场跪下,给你磕三个响头,如何?”
不过三言两语间,她已经摸透了对方的性格,知道此话一出,萧全绝对会一口答应她的要求。
萧全先是一怔,随即果然恶声恶气道:“此话当真?”
林可点头。
萧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驱马扭头就走:“那我就等着你磕头的那一天。”
襄平是战略要地,卡住了通往云高平原的道路。这座雄城坐落于天地之间,灰黑色的城墙绵延高耸,城外则是大片大片的抛荒田地,偶尔还能看到被烧掠一空的村庄残骸。
五天攻下这座城池,根本就是一个笑话。答应那个赌约,萧全自然是有所凭仗的。事实上在他眼里,林可就是一个不自量力的疯子。而和他同样想法的,还有城中的北齐守军。
近千年来,古人早已总结出一套攻城与守城的方略来。禽滑厘曾将当时主要的攻城方法总结为“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礮辒、轩车”共十二种,而在实际应用中,除了使用最基本的人海战术,攻城一方最常用的便是水攻,土攻与火攻。
其中土攻的一种,便是采取坑道作业,挖洞从城墙底下穿入城中。为了应对这一战法,守城一方也有相应的成例。一是不让敌方接近城墙,二则是当敌方已经开始挖土的时候,通过敲击地面判断空腔,在差不多的时候反向挖掘,往工事里面灌水。
“这帮楚狗真是蠢,竟然用这么老掉牙的战术。”城墙上,一个北齐兵哈哈大笑:“襄平城墙那么厚,要挖通了不知道要几天,期间折损许多人马,到时候咱们只要看准了时机灌水,他们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要不拓跋将军都快打到楚人京城脚下了,还是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呢?”另一个北齐兵嗤笑道:“我看他们就是做猪做狗的命,不过猪狗好歹还有用,楚人一个个身体单薄,手无缚鸡之力的,怕是连猪狗都不如。”
他们又调笑了几句。第一个开口的北齐兵忽然站直了往远处眺望:“有点不对,楚狗怎么在往后退?”
“不会是怕了,要退兵吧?”
“不对,他们退出一段路后,开始列阵了。”那个北齐兵心中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要大举进攻了?可为什么要先退出一段距离……”
还没等他想个明白,脚下的地面突然摇晃起来。与此同时,襄平东面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仿佛闪电直接在他的耳边炸开。下一刻,又是一声震雷响起,那山崩地裂般的声音就在他的正下方。眼前一白,北齐兵摔倒在地上,城墙的青砖上出现了一条条裂缝,在他惊恐的视线中,那些裂缝迅速地延伸扩张,这矗立了百年的墙体竟然轰然崩塌。连一声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数十名北齐兵都随着巨石跌落下去,刹那间就被倒塌的废墟吞没。
烟尘弥漫开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一刻,北齐军与龙骧骑都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幕。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云阳军移动了。他们训练有素地通过被炸开的豁口,在北齐方面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如潮水一般涌进了襄平城。有北齐甲士举着大盾,顶着一排排长矛马槊,拼命朝前推,试图堵住缺口。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玄衣银甲的云阳兵毫不畏惧地压了上去,三波射击之后,鲜血染红了北齐兵士黑色的镔铁重甲,而北齐兵的武器甚至还没能擦到云阳兵的身体。
北齐兵悍勇,但在这样一边倒的战场上,士气还是无可避免地衰颓了下去。阳光下,云阳军的银甲反射着森寒的冷光,军列所过之处血雨纷飞。没有呐喊,没有兴奋,更没有恐惧,云阳士兵们近乎淡然地展开无情地杀戮,精确而高效,冰冷如同钢铁机械。
萧全看着这一幕,久久不能言语。他的背后,传来龙骧骑兵士们牙齿咬合颤抖的声音。
“这些真的是人吗?”萧全喃喃道:“真的有人能打得过这样一支军队吗?”
在潜意识里,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面前是前无古人的一战,从这一战起,人类的战争历史将被彻底改写。
☆、第123章 谢二
萧全从未想过, 自己竟会对毛帅之外的人产生如此敬佩的情绪。
依托残破的城池,两军扎下了营盘。民夫们正猬集在城头,正忙忙碌碌地修补城墙,疏浚城濠。林可仍是用了当年在番峒以工代赈的老办法, 不光养活了城内残留的百姓, 还将襄平城被炸塌了的城墙一点点恢复了原样。
那几下惊天动地的爆炸宛如煌煌天威, 让人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震撼与恐惧。林可是罗汉转世,貔貅化身的说法从云阳军那里自发传递了出去,很快就得到了龙骧骑兵士们的认同。
萧全这人心高气傲,可一旦看准了谁就是死心塌地。林可是不是神仙转世, 他不知道, 但那种想一争先后的心思却已经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跟林可说话时,萧全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些许恭敬的语气:“林大人,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对了,先前您怎么故意放跑了一些北齐兵?”
向秀不知怎么的,鼓捣出一些黄火.药来,又受到谢中士炸仓库的启发,对建筑物爆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并且经过多次试验, 计算出了火.药的最小需要量和最佳安放点, 从而在这一战中达到了奇效。
但毕竟是第一次炸毁城墙这么大的目标,向秀的爆破方案多少还是出了一些纰漏, 十个爆炸点, 只有四个起到了效果。由于向秀留在了云阳, 所以现场的记录工作就需要林可派人去完成。虽说是个正经的穿越者,但林学渣早把什么压力压强、牛顿定律的都还给了物理老师,在这方面完全就只够给向秀打打下手……
这时她满脑子都被“卧槽我给穿越者丢脸了”的弹幕刷屏中,一时之间没听清萧全的话,因而只转头扫了他一眼,没有开口回答。
但林可的卖相本来就好,再加上萧全自己的心理作用,那神情看上去简直深不可测,像是正在思考什么军国大事,却淡淡的,半点没有惴惴不安的局促模样,一切危局,在林可眼里仿佛都是能随手解决的小麻烦,那种胸有成竹,一切皆在掌握的感觉,叫人不知不觉就心悦臣服。
这种气度格局,绝非常人。
对着林大人,他怎么能问出这么蠢的问题来?
萧全不由的就有些自惭形秽,讷讷道:“我想您定然早有安排,不必跟我客气,我全都听您的。”
独狼变忠犬,林可一时之间还有些不习惯。她默默地移开视线,弯唇笑了笑:“当务之急,一是将其他两座城从鞑子手里夺回来,二则是尽早将城墙修补好,巩固战果。拓跋焘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后路被断的,若不出我所料,真正的恶战马上就要来了,咱们必须做好准备。”
“咱们”二字让萧全跟胸口捂了个暖炉一样,熨帖无比。他傻呵呵地咧嘴,跟着笑道:“都听您的,有您在,什么样的仗咱们都能大胜!”
……好好说话,大兄弟你脸红什么?
林可有些好笑,有些无奈,又有些恍然。
眼前这个一脸笑容的汉子,恐怕还不知道自己从心底敬仰的龙骧骑主帅毛玉锋,很有可能已经死在大楚腹地,此生再也无法与他相见了。
北齐围困天水,兵锋直指京城,而大楚四支强军中,白耳军已经覆灭,木家军则态度暧昧、首鼠两端。会赶去勤王的,其实就只有龙骧骑一支部队。北齐军以逸待劳,龙骧骑为了保存实力,自然不会在天水跟他们去硬碰硬,只能选择冒险翻越沧阆支脉,驰援京西防线。
禁军虽然无能,但依托京西防线,也能拖住北齐军一段时间,若龙骧骑和云阳军刚好赶到,北齐军免不了腹背受敌。因此拓跋焘做出要攻打天水的假象,暗中埋了一支伏兵在沧阆,企图吞食大楚的有生力量。
这一点是林可在看到那个烧毁的村庄时,灵光一闪想到的。这个村庄横在北齐军前往沧阆的路线上,想必就是因此才被屠灭封口。
但云阳军没有踩上陷阱,龙骧骑却一头陷了进去。如林可所料,毛玉锋已然兵败身死。他的人头被绑在一根竹竿上,深深地刺痛了每一个楚人的眼睛。
灭国的阴影笼罩了这片土地,天水在谢雁城的带领下仍在坚守,但大楚天子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踏上了离开京城的海船。
在初一和沈氏的帮助下,王小二总算把这吓破了胆的皇帝给拐了出来。
天子戴了块“御驾亲征”的遮羞布,将文武百官都丢在了后面,又下诏命五皇子监国,服侍自己的太监宫女倒是没少带,浩浩荡荡的船队出发,旌旗连绵,号角声声,倒是颇有气势,半点看不出是要去逃命的。
一些官员出于忠心或者别的什么目的,硬是跟了出来,其中就包括冯远征。王小二也不去管他们,将这批人一股脑儿地都带到了云阳,让皇帝能够在大后方“指导作战”。
云阳卫所是有港口的,一旦有事,立刻就能坐船前往安全的海岛,所以这一干君臣也没什么意见,就这么在云阳的行宫里住了下来。
说是行宫,其实就是个大点、坚实点的独栋砖土房。云阳的建筑一改在齐楚两国流行的雕梁画栋,看着都是灰扑扑的十分朴素。好在大敌当前,皇帝也知道不是计较的时候,更有沈氏在旁劝慰,因此也就没提什么意见。
孟昶青陪在天子身边,而谢中奇则按照林可事先的嘱咐,忙着搬运物资,将老弱妇孺都用船迁到彭屿附近的一片岛链上去。
这么一来,倒是没人像之前那般日日盯着谢中士了。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孟昶青将天水城中发生的事情透露给了他。得知这个消息,谢中士当时什么也没说,但从此之后,就一个人闷在房中看着屋顶呆坐不动。几个月里,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此时看着,几乎像是一具包着皮肤的骷髅。
除了谢家夫妇以外,没有人在意这个废人。然而天子抵达云阳的那一天,听到外面传来的悠扬雅乐,谢中士头一回有了反应。他缓缓站起来,没有半点光泽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天子南奔?”
在窗边转了许久,谢中士喃喃地说了一句,唇中泄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来。笑容逐渐扩大,他捂着脸半跪下来,笑得前仰后合、全身颤抖,那撕心裂肺的笑声里却仿佛浸满了鲜血:“有什么意义?父亲,你守着城,天子却跑啦!娘死了,她死得有什么价值,忠君,爱国?这些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傻啊,是真傻啊!”咸腥味溢满了口腔,谢中士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缩成一团,不停地大笑,笑声渐低,到了后面,就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在痛苦地呜咽。他扶着墙,跌跌转转地爬起来,踉跄着走出门去。那些鬼魅般的密卫没有出现,他也不在意这些,兀自出了院门,朝着纺织厂附近的那条小河走去。
入了春,河中的水量明显上涨,化冻的冰水透出刺骨寒凉。谢中士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衫,脸色惨白得近乎透明,紧抿着嘴唇,立在岸边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自嘲地一笑,迈步朝河中央走去。当水没到他半腰的时候,一声娇喝响起:“别动!”
谢中士半点没有要理会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夜色中飞过来一块石头,险些砸到他的后背上,他才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去。
蔡双站在岸上,脸色比他还要冷上几分:“你要找死干嘛不找根绳子吊死算了,投什么河?这水厂里的人是要喝的,泡了具浮尸还怎么用,你……”
她微微一愣:“谢二?”
☆、第124章 软禁
浪花不住地拍击岸边岩石,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站在河滩地上, 水沫溅湿了靴子, 他却浑然不觉。
“拓跋大人, 云阳军和龙骧骑联合攻城, 夺下了襄平城。”一个百夫长伏地大哭:“楚人用了妖术,竟从天上引来数道雷电, 城墙一下子就裂开了,皇甫将军殉职, 最后逃出来的不到五百人!”
拓跋焘神色冰冷, 左手捏着刀柄, 指甲已微微泛出了青白:“带他下去,给他吃的喝的, 让他把事情经过仔细说一遍,再报给我。”
身边的亲兵领命而去,拓跋焘偏头望向不远处挺立的天水城池, 目光沉沉,仿佛透过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某些难以触及的人与物。不知过了多久, 他抿了下唇,胸腔轻微起伏,眼底盛怒、怅然、怫郁等情感相互交织,缠绕成分不开的一团, 滑落进晦暗的深渊。
“少主。”
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匆匆赶来, 觑见他脸上的表情, 迟疑地在原地站了一会,方才开口说道:“襄平的事……”
此人穿着北齐的红色战袄,腰间系了一根价值不菲的玉带,脸上带着风刀霜剑刻下的痕迹,正是拓跋克派来辅佐自己亲孙的羊舌梓。
拓跋焘一向不喜欢这个指手画脚、倚老卖老的下属,闻言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